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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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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陸·寒露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六

壹陸·寒露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她說:「我有要緊事面見老佛爺。」說罷疾步過了慈寧門。
她蹲福請了安,上前來攙扶,委委屈屈說:「皇祖母,我做了件錯事兒,要請皇祖母責罰。」
嚶鳴雖然知道她進來就是為了向她施壓,可她說到最後還是讓她感覺很羞愧。她好像當真不能為薛家做什麼,其實不光薛家,就算是齊家,她又能做什麼?所幸自己的阿瑪不像薛公爺那麼執拗,薛家是沒了權毋寧死,而她阿瑪則是留著命留著錢,讓他能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地遊戲人間,就夠了。
「三慶!」皇帝叫了一聲,「前邊引路!」
邊上侍膳太監把桌上的撤了,西牆根兒一字擺放的花梨木御膳挑盒搬過來,揭開蓋兒,裏面都是沒動過筷子的。一盤一盤放上桌,等於是重新排膳了,嚶鳴也給自己換了副新碗筷,「我陪主子再吃點兒。」
嚶鳴自然沒有不答應的。回去的路上松格說:「老佛爺總算還顧念您,其實這件事不向慈寧宮回稟,薛福晉也不能滿世界嚷嚷,說是皇後娘娘給我們出的主意。」
嚶鳴見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看上去是有些可憐,可是她的咄咄逼人,也實在讓她忍無可忍,「干額涅,我在想,如果今兒深知在,她會對您說怎樣一番話。她才活了二十歲就走了,要是當初沒有進宮,這會兒她應該在哪個深宅大院兒里,吃著茶點看著孩子吧!有句話我早就想對您和干阿瑪說了,只是一直苦於找不著機會。深知走到今兒,宮裡的主子們固然都是兇手,可罪魁禍首是誰?是您和干阿瑪。這世道女孩兒存立本就艱難,你們何必把她頂在槍頭子上?她只是個姑娘,她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所以她和皇上賭氣,打擂台,只有如此,才能證明自己向著家裡。你們把她逼到這個份兒上,她的死也沒能叫你們回頭,我真替她不值。這天底下不是所有爹娘都心疼姑娘的,你們嘴裏如何捨不得她,還不是她一死,就著急另找一個來接替她!」
三慶也相當佩服娘娘的定力,萬歲爺冷落她,她真是一點兒不慌,該吃吃該喝喝,毫不耽誤及時行樂。
皇帝彆扭地落了座,「你想讓朕吃你吃剩的?」
太皇太后瞧了她一眼,「這個主意是真不好,雖說後頭還接著勸他致仕,可你想過https://m.hetubook.com.com沒有,倘或他只做了前一半兒,后一半兒沒聽你的,你就是給皇帝下絆子,有意的坑他了。」
薛福晉含淚走了,眼淚里裝的究竟是受辱后的不屈,還是對深知的懺悔,誰也不知道。嚶鳴一個人坐在窗前愣神,生一回氣調動了全身的力量,緩了半天也沒緩過來。可這會子不是發獃的時候,眼看宮門要下錢糧,薛福晉進宮見她的消息,必定已經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耳朵里,她不能等到明兒了,萬一起了變故,補救就晚了。
太皇太后才禮佛出來,見她來了心下倒安定了,站在門前笑著說:「這會子過來做什麼?」
「各種餡兒都有,不光羊肉的……」他說著就不耐煩起來,「你到底去不去?」
嚶鳴想了想,「羊肉餡兒的我可不去。」
皇帝斜眼,「你還沒吃飽?」
那不是只有指甲蓋兒那麼大?有事兒說事兒,不帶這麼侮辱人的!她扯下了圍嘴兒,「萬歲爺,我是很有誠意的向您認罪。」
她笑得理所當然,「要不咱們吃不到一塊兒去呀。」
太皇太后是最老道的政客,第二日乾脆使了一招釜底抽薪,派了三位專事負責慈寧宮的太醫登了薛家門,美其名曰「老佛爺得知公爺要帶兵出征,特派近身的太醫來替公爺請脈,以保公爺路上平安」。這麼一來斷了他稱病滯留的可能,也好催他儘快上路,以防生變。
「干額涅,我不是站干岸說風涼話,薛家和齊家一樣,都是我願意拿出全部本事來周全的。我才剛給您出的主意,只要您點個頭,我就是上養心殿跪,上乾清宮跪去,我也要求皇上留薛家一條活路。講和要拿出誠意來,咱們手裡握著刀,怎麼讓別人相信咱們?這江山社稷到底還是宇文家的,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呢。」
這個沒良心的!皇帝氣得吹鬍子瞪眼,誰給了她這麼大的膽子,跑到他的地盤兒上受用來了,還隨意吃上了他的御膳房!
嚶鳴的手被她壓得生疼,原本是捨不得她的,但後來那種半帶威脅的話說出來,她就覺得沒有必要費心思了。
她的那點誠意真是不提也罷,皇帝不搭理她,胡亂指指面前一道菜,侍膳的往他盤兒里舀了一勺,一嘗之下有和*圖*書點失望,「怎麼不是羊肉?」
皇帝鄙夷地調開了視線,「朕是往大了說的,應該是山核桃。」
她復又跪在太皇太後腿邊垂淚,「皇祖母,您原諒我的自作主張吧,這回我錯得過了,只怕還要連累家裡……」
皇帝錯愕地看著她,發現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她認錯認得這麼乾脆,把他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他本以為她會狡辯,這樣他就能和她理論。越理論越生氣,無可避免地怒火沖昏頭腦,斥退左右,把她逼到牆角,為了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以嘴還嘴什麼的……現在全完了。
橫豎想保全,希望是不大了,嚶鳴低著頭說是,「奴才糊塗了。我這會子就是怕,我出的那個主意……」
嚶鳴心頭作跳,她自然也是發現了這個錯漏,才急著來找太皇太後補救的。要是薛家明兒當真呈報朝廷,說病重難以離京,那她今天見了薛福晉就成了所有人心頭的刺,屆時她能不能再在這后位上坐下去,齊家能不能保得滿門性命,就難說了。
不知為什麼,皇帝心頭一熱,舉著筷子琢磨,這人要是放到科考場上,絕對是個狀元的料。不過他也不是好糊弄的主,他眉頭一皺,決定發難,「昨兒你見了忠勇……」
「我錯了。」她沒等他說完就截了他的話頭子,「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她抿唇笑了笑,「哪兒能呢,您的我都另外留著呢。」
太皇太后見她這麼隆重,心下便一沉,只是礙於她封了皇后,也不能太傷她面子,便讓她起身並賜了座,「先別忙磕頭,什麼要緊事兒,總要說明白了,我才好替你做主。」
她說倒也不是,「成婚是為什麼呢,就是找個能一塊兒吃的人過一輩子啊。」
他們弄權,毀了多少人!深知死了,自己原本可以嫁給尋常公府之家,過相夫教子的尋常日子,要是能選,她直到現在都不覺得進宮是幸事。帝王家永遠繞不開權力,她眼下過得還算滋潤,但也時刻常懷憂懼之心。她知道阿瑪的舊賬記在皇帝的小冊子上,誰也不必拿這個來提點她,脅迫她。
進門就見明間里膳桌鋪排開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胸前還圍個小圍嘴兒,正細嚼慢咽品她的菜色。皇帝覺得胸口堵得慌,原想發作的,結果看見桌上另放和_圖_書了一副碗筷,那股子怨氣就像大風天兒里迎風而上的鷂子破了個口子,兜不住風,從高空直接墜落到地面,倏地泄了個乾乾淨淨。他看了看那副碗筷,再看看她,心裏琢磨應該是為他準備的吧!
結果她跪下了,磕了頭說:「皇祖母,今兒我見了忠勇公福晉,說了幾句話,這會子想來大大不妥。我沒了主意,唯恐生出事端,特來向皇祖母告罪。」
皇帝呢,一向耳聰目明,他哪能不知道昨兒薛福晉進宮的消息。他只是有點兒生氣,為什麼她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他,明知道他和薛家不對付,為什麼還要見薛家的人!
嚶鳴說對,「我不吃羊肉,萬歲爺忘了?」
嚶鳴見他來了忙起身請安,「萬歲爺忙完啦?快,我給您預備吃的了,快坐下。」
然而薛福晉聽完了,仍舊對她的話持不認同的態度,緩緩搖著頭說:「罷了,今兒全當我沒來吧。不過娘娘願意見我,倒也出乎我的預料,想當初深知那樣了,我在宮門上求了半夜,太皇太后才發話讓我進鍾粹宮……你不知道,我見到她的時候,人都半僵了,那寢宮裡冷冷清清的,太醫全在廊子下站著,誰都不開方子,只說上痰了,完了。」她說著淚如泉湧,用力壓著嚶鳴的手,壓的力道之大,人都打起顫來,「帝王家冷血無情,今兒花好稻好,明兒就翻臉不認人的。你是我瞧著長起來的孩子,我只盼你撂高兒打遠兒,別瞧著眼巴前。後宮的女人,要是沒了娘家撐腰,哪裡能得長久,你說是不是?」
侍膳太監看看皇后,「回主子爺,膳房把羊肉絲兒換成肚絲兒了。」
嚶鳴搖了搖頭,「這會子有你說話的機會你不說,回頭想說的時候,讓你有嘴說不清。我去見了老佛爺,反倒能安她的心,知道我自此不會再過問薛家的事兒了。對薛家我算盡了意思,往後再有遞牌子一概不見,橫豎我的能耐就到這兒,我對得起深知了。」
所以她來之後,他硬著心腸晾了她半天。本以為她會惴惴不安,會提心弔膽,可是當他從三希堂出來的時候沒看見她的蹤影,問了三慶,三慶說:「回主子爺話,主子娘娘在後頭體順堂。這會子飯點兒還沒到,娘娘餓了,傳膳房早早兒開了晚膳,怹在後頭排膳吶。」
皇帝則對那句和_圖_書「近來愛吃酸的」較勁不已,又在裝什麼呢,就中秋宴上抓了把手,還能懷上了不成?這世上蒙人蒙得正大光明的就數她了,別蒙得久了,自己都信了吧!
「我原預備讓人請你來陪我吃酒膳呢,沒想到你竟先來賠罪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一面往次間里引,把跟前侍立的都打發出去了,才道,「什麼事兒,弄得這麼正經八百,怪唬人的。」
她把手抽了出來,即便是被勒脫了皮也得抽出來。叮噹兩聲,那鎏金雕花的護甲落在腳踏前的墁磚上,將這看似融洽的氣氛劃開了一道口子。她收回兩手掖起來,淡笑著望向薛福晉,「帝王家冷血無情,原來干額涅也知道。那當初為什麼還要促成我進宮呢。」
她臉上終於浮起一個甜笑,說去。
薛福晉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竟被她拿住了話把兒,堵得她半天應不上來。
太皇太后畢竟是幾朝歷練出來的,這點事兒好像也沒在她心裏掀起什麼波瀾。她甚至留她進了膳,席間叮囑她:「明兒還是要上皇帝跟前去,把這事的原委告訴他,不必隱瞞什麼。夫妻和敬最要緊,你們才開頭呢,要是這頭沒開好,心裏有了疙瘩,往後的幾十年怎麼處?」
皇帝乾瞪眼,「這還點上菜了?」
皇帝很不滿,「你不吃羊肉,朕往後也得戒了嗎?」
「你……」他舔了舔唇,「你的腦子該不是只有核桃那麼大吧!」
頭所殿離慈寧宮最近,過去還快些,要是直上養心殿,沒的讓太皇太后覺得眼裡沒人。於是匆忙出了夾道過慈寧宮,到門上的時候宮門恰好掩了一半兒,當值的見她來了,垂袖打了一千兒,「皇後娘娘怎麼這會子過來了?」
嚶鳴說是,「一切聽皇祖母吩咐。」
簡直沒天理,這是要他隨她啊,皇帝氣得拍下了筷子,「明兒正陽門吃餛飩,你去不去?」
這些話很傷人,嚶鳴平常性情隨和,對誰都不愛重言重語,當然那呆霸王是個例外。早前他們千方百計把她弄進宮,無非是想讓她成為下一個深知,明知道風口浪尖上,她沒準兒連性命都保不住,他們也不在意她的死活。她走到今兒,全憑運氣,憑太皇太后和太后還算喜歡她,憑那呆霸王沒有壞到根兒上。如今她能喘口氣了,薛家就來看收成,不過仗著她阿瑪和他們拴在一m•hetubook•com•com根繩上。
太皇太后沉默了下,還是將她拉了起來,「明兒過大征禮,欽天監看了日子,下月二十太陰犯房宿,宜婚配。」說著頓下來,捋捋她的鬢髮說,「立后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一旦定下,若不是犯了大罪,絕不會更改。你要是尋常的嬪妃,這會子就該降罪了,可你是皇后,有點兒小小的錯處,我也包涵了。不過你要記住,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別說是薛家,就是你齊家,你是出了門子的姑娘,也不宜再過問娘家的事兒了,可要記住了。」
嚶鳴一愣,「核桃?」
可惜,薛福晉並不接受她的好意。起先急切的神情黯淡下來,最後變得有些死氣沉沉的,笑了笑道:「娘娘還是太年輕了,咱們到了這一步,哪裡還是辭官隱退能保得住的。其實我也知道,這會子憑誰求皇上都不中用,緊要關頭各人自掃門前雪,我也不能強人所難。只求往後我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你還能顧念咱們兩家的交情,顧念深知對你的一片情,別站干岸看著你干阿瑪落難才好。」
三慶怔了下,立刻高高應了聲嗻,把萬歲爺引過了穿堂,引進了體順堂。
於是她把自己和薛福晉的對話,一字不漏又向太皇太后複述了一遍,最後怯怯說:「我也不敢欺瞞皇祖母,薛公爺是我干阿瑪,又是先皇后的父親,我心裏還是顧念他們的。可我如今既進了宮,就是宇文家的人,世上也斷沒個為了乾親,損害夫家的道理。我就是有個想頭兒,要是薛公爺能把兵權交還朝廷,自己辭官下野,主子興許看在他早年的功勛上,能留他一條性命。」
小富顛顛兒過來,手裡捧著一隻五福大琺琅蓋碗,見了皇帝一呵腰,「主子爺,娘娘點了一品肥雞酸白菜,說近來愛吃酸的,奴才這就給娘娘送過去。」
太皇太后聽完,長長嘆了口氣,「你重情義,我早就知道的,有這想頭也是應當,誰願意鬧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可你到底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事兒,膽子是權力喂出來的,權力越大,野心就越大。我經歷了四朝,見過太多的爭權奪利,人心真是貪,從別人碗里扒拉吃食,那是件高興的事兒啊,嘗到了甜頭,誰還願意生火做飯?莫說薛家不肯放權,就是放了,他的那些朋黨們也不會安生,朝中勢必會有一場大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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