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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頹然，垂著頭說：「我才剛一時口不擇言，斗膽直呼了聖諱，請萬歲爺恕罪。」

可那個人陰魂不散，他在外頭捶門，把門捶得砰砰響，「朕一定要和你好好理論一番，你罵朕什麼，給朕說清楚！」

這是休兵的意思，嚶鳴也懂得見好就收，起身替他倒了杯茶，擱在他手邊上，「青梅加了蜂蜜，正好潤嗓。萬歲爺快喝吧，沒的明兒啞了，見不得臣工。」

他向前一步,她便退後一步,這種情境下,又是緊張又是彷徨。

當真喜歡到一種程度，恨不能把她裝進荷包里，天天掛在腰上。然而他的撓心撓肺，她完全不能感知，只是嫻靜地坐在那裡，慢慢品她的青梅茶。

皇帝不說話了，暗想沒關係，你這會兒嘴硬，等到了大婚那晚，你就會把這些規矩體統都忘了的。

皇帝為難地斟酌了良久，「你要是這麼想，也不是不成，不過你要答應朕，絕不踏出直義公府半步。薛家的事你不必惦記，他是行軍途中薨的，朕會給他死後哀榮。但眼下風聲鶴唳，朝中很不太平，回頭朕會調撥親軍戍守你府上，朕不願意大婚前出什麼亂子。」

他嘆了口氣，「殺不得，朕現在真的想殺你了。」

德祿都快哭了，「奴才不敢說……」

松格嚇得不住篩糠，「了不得啦，要出事兒了！我們主子怎麼辦！」她急得團團轉，「管事兒的，快去慈寧宮報老佛爺，求老佛爺來救命吧！」

屋裡一時冷清下來，青銅的博山爐里燃著奇楠，那一絲輕煙裊裊升騰，碰上了旁邊落地銀鶴燭扦的翅膀，煙縷一圈圈漣漪般蕩漾，然後墜落消散。嚶鳴看著那煙的軌跡，半晌道：「今兒十一了，雖說老佛爺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宮裡，可奉迎禮到底要舉行，總不能抬著空輿回宮。」

德祿一聽魂飛魄散，「萬歲爺、萬歲爺……您不能，那是皇後娘娘，您不能清理她……」一通哀告沒起作用，反招來一聲暴喝，讓他滾，他只好帶著所有宮人滾進了倒座房。

嗯，年輕的男人，肉皮兒保養得很好，因此手感上佳。不過再好看的人，也經不住這麼一通撕扯，他的臉給揉搓得變了形，再也威嚴不起來了，和_圖_書漏著風說「住手、住手」，這時候她心裏充滿了惡意的痛快，剛才的不滿也一掃而空了。

原來自己在她心裏就是這樣的？皇帝很生氣，沉著臉下令：「把站班兒的全撤了，朕今兒要清理門戶。」

皇帝長到這麼大，這是頭一回有人敢掐他的臉，震驚之餘連反抗都忘了，任她帶著猙獰的表情，在他臉上肆意妄為。

忙站起身，不願意他進來，只好她出去。可她才想邁腿，他便推開門進來了，那麼高的個頭呀，燈火從他背後照過來，輪廓鑲了圈金邊一樣。以前只曉得他挺拔，今天他穿著玄色的衣裳,站在面前就像一座山。她心裏急跳，想說讓他出去,可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

德祿示意她噤聲，伸長了耳朵聽北邊動靜，果真聽見砰砰的敲門聲，萬歲爺隔門大罵：「你這二五眼，給朕開門！」

嚶鳴說好，「都依您的吩咐辦。」心裏只管唏噓，離家那麼久了，終於能夠回去看看了。

「提前五日成么？我想回我那小院兒里多住兩晚，往後就沒有機會了。」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丟人的，人家只想驗證她胖了沒有，她竟自作多情以為他要向她表明心跡了。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她不知道自己這段時候究竟出了什麼毛病，也許是上回的龜齡集留下了後遺症，才對那傻子想入非非吧！她在被窩裡嗚嗚乾嚎，恨不得把腦袋埋起來，這輩子都不再見他了。

嚶鳴說：「總是這幾日吧，明兒上慈寧宮問過老佛爺意思，老佛爺讓什麼時候回去，我就什麼時候回去。」

要論吵架，皇帝永遠吵不過她，最後氣得沒轍了，指著她的鼻子說：「你怎麼市井村婦一樣，還有沒有點兒王法？」

她得償所願，皇帝卻很悵惘，原想她在跟前，想見就見，便於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發展。現在她要回去了，雖然區區五天罷了，可人不在宮裡，他百般不放心，怕齊家有失周全，怕親軍保護不當……

腦子無法思考，一片亂糟糟，不知應當怎麼辦。袖下的雙手緊緊握起來，她囁嚅了下，「您……」

他的皇后不以為然，「這下扯平了，誰也不許生氣。」

屋裡的hｔｔｐs://ｍ.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m嚶鳴拿被子把自己裹了個嚴實，他在外頭喝令，她決定充耳不聞。

皇帝腳下發虛，怔忡走了兩步，「她剛才……叫朕什麼？」

果真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慢悠悠走過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了。側眼看看她，她毫無動作，他噯了一聲，「朕渴了。」

那個不怕死的人理直氣壯，「您不是也罵我二五眼了么，您也直呼我名字了，我就沒生氣，您怎麼那麼小心眼兒？」

她這才恍然大悟，原先以為享邑二字不過是封侯享邑，寄託祖輩對他的美好願望罷了。後來經他解釋猛發現享字加邑部，可不正是郭字嘛，這名字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她眨著眼睛問他：「是先帝給您取的名字？這麼說來，先帝爺最看重的是孝慈皇后啊！」

嚶鳴終於覺得自己要發瘋了，一團怒火直衝天靈，她啪地打掉了他的手，跺著腳尖叫：「宇文意，你這個呆霸王！我再也不想搭理你了！」說完穿過了一道又一道菱花門，直衝進另一頭的梢間，然後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不像那晚夜遊，坐在餛飩桌前觸手可及，現在想觸碰她都覺得很遙遠。他掙扎了很久，打算製造機會，讓一切發展得不那麼刻意，於是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朕該回去了。」

宮裡的殿宇,正中間的叫明間,與明間相鄰的是次間,梢間呢,在最偏最深處,這會兒感覺已經脫離了三千紅塵，遊離在陽世之外。沒有侍奉的宮人也沒有燈火,只有檻外一盞幽幽的油蠟,散發出一點迷離的微光。

嚶鳴心煩意亂，那聲響像砸在腦仁兒上似的，熄滅的怒火又蹭蹭燃起來，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跳下床霍地打開了門，二話不說，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臉頰，邊掐邊說：「快讓我瞧瞧，您瘦了沒有！」

這意思是仍舊要回齊家去的，畢竟皇后得從娘家出門子。皇帝嘴上不說，心裏卻有種即將分別的凄然，也開始體會吳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那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裡頭包涵了多少宛轉的情感。

嚶鳴說彼此彼此，「您八成也沒少罵我，就別在我這兒裝啦。」

嚶鳴自然要起身相送，和*圖*書他往門上踱，她便跟在他身後。

她想了想，「咱們跟前不是總有人嘛，也沒機會背地裡叫您名字，還是照老例兒來吧，沒的亂了規矩。」

要是熊能聽懂人話，八成會問為什麼吧！為什麼……很難解釋，他復又嘆了口氣，覺得今晚完了，繼續不下去了。原本準備出門，卻發現衣袖被她牽住了，她站在門前那片菱形的光帶里，指尖捏著他的一小片袖襕，輕聲說：「我回去，也會惦記您的。您在宮裡萬事要小心，這程子除了軍機處的人，什麼人都別見……等我回來。」

皇帝抬了抬手指，示意不用說了。那個登基之後再也沒有用過的名字，連他自己都快忘了，乍然從她口中說出來，有種前世今生的感覺。

輕促的腳步聲若即若離，他緊握住雙手想，只要現在站定，回身就能抱住她。自己嘴笨不會說甜言蜜語，若是抱住她，她那麼通透的人，一定能明白他的心。

嚶鳴思量了下，好像當真不知道。名字對他來說其實是多餘的，橫豎永遠都用不上，皇帝二字就是最好的註解。

可他自己總還有一點兒念想，「朕的小字叫享邑，孝慈皇后姓郭佳，朕的名字，是我母后的姓氏。」

他撐著膝頭，落寞地嗯了聲，「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朕是一國之君，誰和你說心眼兒！」他氣得逼近了些，「你在背地裡罵了朕多少回，別以為朕不知道。」

嚶鳴瞧了他一眼，要是照著她的心思，最好明兒就讓她回去呢。薛公爺的靈柩已經進家了，她雖不能親往，打發個小廝過去送些賻儀，也盡了干閨女的意思。

皇帝終於把自己的臉從她的魔爪中奪下來，那紅暈也不知是揉出來的還是氣出來的，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指責她：「齊嚶鳴，你好大的膽子！」

他遲疑著建議：「朕覺得提前三日就成了，你說呢？」

嚶鳴站在落地罩下，看他沒頭蒼蠅一樣轉圈，嘴裏半吞半含念念有詞，也不知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最後覺得不必管他了，自己在南炕上坐下，別過臉不去看他。吵架就該有個吵架的樣子，那一扭頭的姿勢表明了態度，你不低頭，我也不會向你討饒。

嚶鳴暗自嘟囔和-圖-書，真是好大的恩典，賞她叫他小字呢。不過轉念思量，這世上能叫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數，他這樣慷慨，確實是拿她當自己人了吧！

他的手緩緩抬起來，指尖修長細潔，簡直可以想象這樣一雙手，拉起滿弓時是怎樣一種美態。那手衝著她的臉，一分分移過來，嚶鳴幾乎忘了喘氣，滿腦子想著他要撫她的臉了。上回是摸手，這回是臉，這呆霸王似乎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呆。他的煞風景全在說話上，索性閉嘴，那份魅力便叫姑娘難以抵擋。

嚶鳴氣息咻咻，小鹿亂撞，眼看著那蘭花尖兒一般的手指到了面前，她嚇得一動不敢動。姑娘垂眼的樣子最是嬌羞，她想他應當也這麼認為吧。她紅著臉，靜待那溫柔的撫觸，甚至推想到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大約他會順勢把她抱進懷裡，會親吻她的鬢髮……

德祿結結巴巴說：「娘……娘娘直呼了……聖諱，娘娘還說您是……說您是……獃獃呆……」

皇帝有些失望，「那你往後還叫朕的名字么？」

他說完，倨傲地高抬著下巴，那模樣與「嗟，來食」有異曲同工之妙。

走到今兒，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交集，好像多是來自這樣的點滴積累，說不上多熱烈，就是于細微處的發展，說它有，不甚濃烈；說它沒有，卻也芳香怡人。自己也許正一點點收穫愛情，然而這收穫是建立在薛家的凋亡上，如今干阿瑪死了，深知也不在了，自己卻在這裏琢磨這些小情小愛，實在問心有愧。

皇帝想那也行吧，畢竟是自己先上手的。但冷靜一下又覺得這筆賬有點兒算不過來，她連名帶姓叫他，還罵了他，怎麼說都是他比較吃虧。

她一臉無賴相，「王法是您定的，咱們都快大婚了，您和我提王法，實在不相宜啦。」

皇帝愣在那裡，回過身來一臉茫然。明間里的德祿愁眉苦臉探了探腦袋，「萬歲爺……」

嚶鳴一聽有點兒慌神,這黑燈瞎火的,他進來做什麼？還看看胖瘦呢，她多早晚和他這麼熟了！

皇帝依舊淡淡的，「看不看重有什麼要緊，人都不在了，誰還去考證那些！你往後要是想叫朕的名字，不要連名帶姓叫，這樣有撒潑的嫌疑，傷hｅtｕｂoｏk.coｍ•ｃｏｍ了自己體面。可以叫朕小字——在沒有外人的時候。」

皇帝一口氣泄完了，自己鬱塞得厲害，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發散，自言自語說：「朕就不該來，怕你難過上趕著安慰你，其實大可不必，這人分明是鐵打的心腸，哪裡需要人安慰。十天不見，朕不過來，你就不知道過去瞧瞧，誰鎖住你的腿了不成！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朕恨不得一輩子不認得你，就此一刀兩斷才好！」

「你……誰給你的膽子直呼聖諱的？你還罵朕呆霸王？」

還好今天洗了頭，她慶幸不已，保證絕不會發生一親一嘴油的尷尬。那指尖終於觸到她的臉了，她能感覺到盈盈的溫度，她等著接下來更洶湧的甜。可是人生總是處處充滿坎坷，原本那麼美好的設想一瞬土崩瓦解，他的兩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一邊臉頰，很堅定地拽了拽，「真的胖啦！」

要是按著規矩，皇帝的名字是要避諱的，別說直呼，就是書寫時遇上，比劃都不能寫全，必要缺筆以示恭敬。這個丫頭膽兒現在這麼肥，不過掐了她一把，她就敢甩臉子大呼小叫。其實光叫名字倒沒什麼，可氣的是後面一句，她竟敢罵他呆霸王！

可是勇氣鼓足，正待轉身的時候，小腿上不知被什麼纏住了。他嚇了一跳，低頭看，竟是那隻熊崽兒，兩隻前爪緊緊抱住他，仰著小臉兒，瞪著黑黝黝的圓眼睛就那麼看著他。他頭一次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早知道就不該把它買回來，讓它被歹人取膽剁熊掌才好。

喝口茶還要被她堵一道，想想真是憋屈。可他是皇帝，皇帝和一個女人計較，未免顯得格局太小。他嘗了一口，她這裏的茶水都充斥著姑娘細膩的心思，茶如其人，那溫熱的，清甜甘香的味道從喉頭穿州過府流淌進肺腑，他緩緩長出一口氣，「你只知道朕叫宇文意，知道朕的小字么？」

嚶鳴畢竟是未經人事的姑娘，不像這風月老手，心裏雖然喜歡他，到底他是個男人，沒有熟悉到根兒上，還是存了些畏懼之心的。他身上的龍涎充斥這小小的空間，肩上團龍紋的金銀線，折射出炫目的光。

「說！」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能聽錯了，需要再確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