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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1913

作者:沈魚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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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舊夢須記——顧靈毓的黃埔往事

番外 舊夢須記
——顧靈毓的黃埔往事

梅青崖已為人夫,這在1926年的黃埔無人不知。
說是交談,其實多是梅青崖在說話,顧凌寒只是偶爾嗯一聲作為回答。宋慈恩覺得好奇怪,在黃埔里,梅青崖是出了名的冷淡寡言,怎麼現在卻多話起來,喋喋不休諄諄教導的,就彷彿一個父親。
她再也沒有見過梅青崖。
宋慈恩當然是巴不得,顧凌寒只得不情不願地被她拉了進去。
宋慈恩昏了頭腦,忍不住脫口而出:「您憑什麼這樣要求我呢?您自己不也是和別的男教官打得火熱?如果感情不在,那便放對方生路,何苦這樣虛與委蛇互相折磨?」
想到這裏,她抓住送自己出門的舊日同事:「拜託您幫我給射擊課的梅教官捎個話,就說宋慈恩在雲來客棧等他,他不來我不走。」
她沒有想到,她這句話竟引出了梅青崖眼睛里的水光。
難道……
他們那日的合照尚在沖印之中呢。
沒有顧凌寒,也沒有梅青崖。
等的了六年便等的了六十年,至少,我比梅夫人年輕,能努力活的比她更長久。二十二歲的宋慈恩再次樂觀了起來。
梅青崖走後,宋慈恩在樹下呆愣了半天,這才去找顧凌寒。
他轉身欲走,宋慈恩望著他的背影,1920年10月到1927年3月,六年又五個月的戀慕和追逐,他的每一寸眉目都在她的念想和回味中變得這樣熟稔,她終於鼓起勇氣:「梅老師,我喜歡你。」
「當初嫁給他時,我就知道,他並不愛我。但那時我多年輕啊,和你一樣的年紀。我樂觀地想,天長日久,總能生出點真情來。他是個好人,把恩愛的戲演的十足十,但他演的越真我越能感覺出假。愛情這東西與貧窮一樣無法掩飾,可是也和牙齒一樣無法自拔。我漸漸開始騙自己,一個男人若是願意騙你,那說明他對你多少有點憐惜,這樣就夠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明白,是不夠的。人不可能永遠無希冀地付出愛,得不到回應,愛就漸漸成了怨,成了恨。」
雲來客棧那個傍晚,梅青崖臨走前,從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張照片給她看:「你看。」
她沒有想到,命運竟如此厚待她,讓她不必等待到老。
她的話像是冬日裡屋檐下一節節的冰錐,漸次落下,砸在宋慈恩的心上,宋慈恩勉強笑著,問她:「所以,你是以過來人的身份來勸我嗎,勸我不要重蹈你的覆轍?」
出乎意料的,梅青崖卻喊住了她:「宋小姐,我有事想請你幫忙。」
今天的梅青崖好不像他,宋慈恩默默想。
踏青那日後,流言漸漸在學校里散播開。
顧凌寒和宋慈恩在黃埔之前就已經認識,去年八月里,宋慈恩有事去香港,恰巧在麵館里偶遇沒錢付賬一臉窘迫的顧凌寒,聽到他發要考黃埔的宏願后,宋慈恩好心替他墊付了面錢,誰知他一團稚氣的模樣竟真的考進了黃埔,在黃埔重遇后他就黏上了宋慈恩,一口一個宋姐姐,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來同她說。

梅夫人咬住一根香煙,舞伴忙殷勤地點上火,吞吐了一口煙霧后梅夫人才輕笑道:「老是同一個人跳舞,煩都煩死了,梅教官跳舞又差。」
宋慈恩先是問了他顧凌寒的情況,他彷彿很欣慰似的:「政治部周主任走後,青年軍人聯合會被迫解散,我找他談了一場,他很氣憤,說如今這內訌局面全然不是他心中之黃埔,他失望透頂了,已經打算回英國去。」
她是在回宿舍收拾東西的路上被同事斷斷續續告知了事變經過的,就在昨天晚上,校長以造反為由逮捕了中山艦的艦長,清洗運動開始了。
碎金色的陽光從枝葉的罅隙間漏下,綠綠樹蔭正濃,春光好啊,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向梅青崖告白,就是在這樣一個春hetubook.com•com天。
宋慈恩嚇了一跳,是,她是存著破壞梅教官家庭的賊心和狗膽,但勾引學生的傳言又是從何而來?
但年輕人就是有一股子死皮賴臉的精神,哭夠后,宋慈恩厚臉皮地想到,他拒絕的理由是已有妻室,卻並不是對自己毫無愛意呀,我還是有機會的。
藉著夕陽最後的餘光,宋慈恩看見,那照片上的女孩子,分明是一筆一筆由人畫上去的。
後來,宋慈恩和這個國家的很多人一起,在版圖上漂泊了大半個世紀。
她落在了一個溫暖清瘦的懷抱中,清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沒事吧?」
宋慈恩驀地想起梅夫人的話:「梅夫人同我說,你愛的不是她,難道,你愛的人就是凌寒的母親?你們為什麼會分開?」
可是她卻連一個故人也沒有。
復建的黃埔巍峨莊嚴一如半個世紀前模樣,來拜謁他的子女們卻都已鬢髮蒼蒼。宋慈恩1927年離開黃埔,此後六十七年與黃埔再無交集。她清楚地記得,離開黃埔那年,第六期的學生們正風華茂茂好年齡。黃粱一夢七十年,泰半同學命喪疆場,那些僥倖活過戰亂年代的人們,怕也多數早已老病而終。
扭成一團的學生們回頭望去,射擊課教官梅青崖正一臉肅然地望著他們,一雙眼睛金寒水冷。少年們的一腔意氣頓時化為了烏有。
在場的老師只有宋慈恩一個,儘管她只是政治部的文書,她急急忙忙地跑上台去拉架,卻不知被誰搡了一把,腳下踩空實實地朝台下摔了過去。
她不知該如何坦蕩地面對梅青崖,同時心裏又有些唾棄自己,愛一個人應當事事以他為先的呀,而她呢,在得知他的妻子對她不忠后心中竟生出歡喜,獨佔欲壓過了對他的關心,這讓她懊惱自己。
顧凌寒翹著鼻子一臉得意:「考進來之前我就把本子寫好啦,我可是慕血花劇社和聯合會的名才來的黃埔!」
那人小心翼翼放開她,旋即朝天舉起右臂,砰的一聲巨響,台上的騷亂終於平息下來。
宋慈恩坐在人群里支棱著下巴看話劇。這出話劇由第六期生顧凌寒自編自導自演,今早他還特地跑來政治部找宋慈恩,要她一定去捧場。他一口一個宋姐姐叫的甜膩,宋慈恩不好拒絕,但她好好奇:「才開學幾天,你哪來的功夫就寫出個劇本?」
1926年4月,宋慈恩離開廣州。
就在宋慈恩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間,一個身影箭步一躥上了台,一把推翻顧凌寒:「你胡說八道污衊有產階級,你們聯合會別的不會,輿論造勢煽動人心倒是擅長的很!」
念著謠言正在風口浪尖,那天晚上的牌局她特地沒有去,誰知,梅夫人竟會找上門來。
她這話雖輕,卻傳遍了整個寂靜的會場。宋慈恩的心像是被重拳擊中,砰砰地要跳出喉嚨來,原來梅氏夫婦並不像表面上那樣恩愛!
是踏青那一天他們照的照片,她記得,那天梅青崖曾和顧凌寒單獨照了一張合影,然而此刻梅青崖手上的照片里,卻赫然出現著第三個人,在梅青崖與顧凌寒中間,一個微笑著的女孩子,梳著舊清時的髮型,嘴角有淺淺梨渦。
梅夫人望向她,凝視著她,直到她的耳根子都紅了才撲哧笑出聲來:「宋小姐,你還是太年輕啊,你以為我和別的男人親近是因為與梅青崖感情破滅。不,我告訴你,我之所以這樣做,正是因為愛他,我和他結婚十六年,每一天,我對他的愛都變得更為熾烈一些。這把火在我的心裏燒著,要把我整個人都燒成灰燼了……可是你深愛的人卻愛著別人,你能怎麼辦呢?我失望,不甘,妒忌,怨懟……如若我的自我糟踐能得他關切的一眼,我願意深陷泥潭。可是你猜怎麼樣,有多事的人去告訴他,和*圖*書他卻對我說,若我遇到真愛,他願放手成全。」
在漂泊的半個世紀里,她常常想起梅青崖,想起她被梅青崖的深情擊潰的那個傍晚。
宋慈恩聽的生了氣,轉過身去擺出一張為人師長的嚴肅面孔:「顧凌寒同學。第一,我雖不任教但也算得上你的師長,尊師重道,以後請稱呼我宋老師。第二,君子坦蕩蕩,偷窺行徑非君子正道,背後對人評頭論足更是聖人所不齒。希望你可以謹記這兩點。」
放眼望去,滿座白髮勝雪。
他言辭句句懇切,落到顧凌寒耳朵里卻全聽成了嘲諷,顧凌寒氣的一蹦三尺高:「你什麼意思?」
長篇小說《舊夢1913》顧靈毓黃埔番外,原載於《愛格》2017年6月B版,轉載請註明作者及出處。
宋慈恩早在來黃埔前就已加入共產黨,現在自然是在被清洗之列,換句話說,她要離開黃埔了,或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兩個人親昵地挽著手臂走進來,一時間全場啞然無聲。梅夫人和舞伴卻似毫無察覺似的,臉上神色如舊。東道主湊上去搭訕打破了沉默,訕笑著問:「梅夫人,今天梅教官有事呀?」
一口氣將這六年來的思慕傾吐,而那被告白的人卻始終沒有回頭,他背對她站在原處靜靜聽她說完這些話,過了許久,才如嘆息一般輕輕回應她:「抱歉,我已經有妻子了。」
是以當第二天看見梅青崖的時候,顧凌寒臉一黑轉身就要走人,宋慈恩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不要鬧小孩子脾氣,梅教官是來向你道歉的。」
還有梅青崖,他是從護法運動一路過來的國黨軍人,這場運動自然不會牽扯到他,但是她如今這一走,今生今世還有相見之日嗎?
她去過一趟那日的照相館,得知照片已經被梅青崖取走了。
顧凌寒跟在她身後蹦蹦跳的:「不騙你,剛他把我叫到他宿捨去了,我以為是為了白天打架的事情處分我,結果你猜怎麼著?他讓我幫他理個發!理髮的時候一直直勾勾地看著我,嚇死我了。我還看到他收藏著一條辮子!都民國啦,他還收藏著當年絞下來的辮子,這說明他心裏還裝著大清國呢。什麼民主衛士,我看他就是個有奇怪癖好的遺老遺少!」
他微微閉起眼睛,不讓眼淚落下,像是在經歷著巨大的煎熬和痛苦,半天,他輕輕道:「他是我的兒子。」
第二天,宋慈恩一來到政治部辦公室,就發覺到了氣氛的緊張。
但是誰又知道呢,在黃埔的兩年,宋慈恩練就了一手麻將神技,不為別的,只為賴在麻將桌上,等梅青崖來接梅夫人的時候,偷偷看他一眼的那一剎那。
「那年我十六歲,家裡已經給說了一門親事,原本民國九年春天就要出嫁的。如果沒有遇到你,現在我恐怕已是深閨中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但是命運偏偏叫我遇著你。你像通往另外一個陌生世界的窗,為了你,我開始讀書,讀孟德斯鳩和盧梭,努力想搞明白民主自由是什麼東西。民國八年冬天,我和鄰家姐姐一起逃婚離家,天地之大,可我只想去你在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我甚至不知道你姓甚名誰。為了找你,哪裡打仗我奔哪裡去,我跟著護法軍往南跑過兩廣,又跟著鎮威軍跑到熱河山海關。後來聽說廣州有了軍校,我又跑回到廣州來,我想,你興許會在這裏。天可憐見,你真的在這裏。」
梅青崖今天脫下軍裝,穿了一身挺括的灰色中山裝,越發顯得人英俊倜儻。顧凌寒也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裝,小小少年尚未發育完全,撐不起中山裝的肩寬,像是偷了家裡大人的衣裳。兩個人別彆扭扭地走在一起,宋慈恩跟在後面看他們的背影,心裏不知怎的,像是在溫著一盅酒,晃晃蕩盪,醉醺醺又暖洋洋。
他突然發作,梅青https://www.hetubook•com.com崖有些發矇,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宋慈恩忙走上去解圍,按住顧凌寒的手:「梅教官雖然話不中聽但句句好意,小顧你不要誤會了。」
梅青崖回過神來:「好。」
第五天的傍晚,梅青崖終於來了。
踏青自然要朝田野里去,他們沿著田埂漫步,陌上花開暖風熏熏,宋慈恩小心翼翼地踩著田埂,目光注視著梅青崖的背影,豎起耳朵聽他們的交談聲。
宋慈恩唬了一跳,一把搡開他:「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她在樹下追上梅青崖,梅青崖回頭看她,眼角眉梢有一絲出於禮貌的微笑:「找我有事?」
此時此刻,這十六七的少年郎正在台上鏗鏘有力念台詞,他這劇本寫的是長工如何反抗地主走上革命道路,他演的是小長工,這幕戲講的是地主如何壓迫剝削小長工。

匆匆整理了行李,宋慈恩和同事一起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黃埔校門。
心事重重地從舞會出來,剛一出門就被人攥著手腕拉到隱蔽處,顧凌寒一雙眼睛神秘兮兮地看著她:「宋姐姐,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宋慈恩心裏的喜悅還未升到半空就沉沉墜下,她想起了昨晚顧凌寒對她說的話。
1926年三月,早春初到,黃埔禮堂里的氣氛卻熱烈如盛夏,第六期新生的首場話劇演出正到高潮。
頓了一頓,像是下定了決心:「還有,能不能麻煩你叫上顧凌寒一起,他對我多有誤解,我想趁機解開誤會。」

他們回到城裡已是下午三點,找了一家還在開張的店吃飯,顧凌寒正是發育能吃的年紀,走了那麼多路又餓狠了,抱著碗大口大口吃的香甜,梅青崖卻不怎麼動筷子,只是微笑地看著顧凌寒吃,時而給他添一箸菜。宋慈恩既覺得自己多餘,不知怎的,又貪戀著這一刻,只盼太陽永不下山。
他湊到宋慈恩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那個梅青崖教官,是個變態!」

宋慈恩驚住了,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凍僵了,半天才磕磕絆絆地問出:「他是你的兒子?」
旋即,她的笑容淡去,直視著梅青崖的眼睛向他做最後的告白:「梅教官,有一句話我說出來您肯定要笑我。雖然我只比凌寒大六七歲,但我們三個一起去踏青的那一天,我竟然覺得我們就好像一家三口一般。我跟在你們後面看你們肩並肩地走,在飯桌上看著你給凌寒添菜,心裏想,要是時間靜止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啊。」
年輕人的立場是多麼容易動搖啊,宋慈恩搖頭輕笑。
同志們陸續奔新天地而去,或者去了其他革命星火燃燒的地方,或者想方設法去了國外,唯有她,堅定不移地在雲來客棧等著梅青崖。
1926年初的這場混戰就此拉開,「聯合會」三個字一下子把黃埔的學生們劃分成了兩個陣營,越來越多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孫文主義學會的會員們躥上台加入到這場混戰中,混戰很快從罵戰變成了推搡和互毆。
對於她的邀約,顧凌寒非常興奮,宋慈恩沒有告訴他,一同去的還有梅青崖。
梅青崖點點頭:「是我的兒子,第一次見面我就認出他來了。我們十三年沒有見面了,十三年前,我在碼頭送別他和他娘,從那之後,就再也沒奢望過今生還能相見,每天每晚我都會想起他,然後將夜深時滿懷的相思在太陽升起時化作若無其事。誰知道天可憐見,竟讓我再次遇見他。我老啦,我的兒子也長成了大小夥子,踏青那件事情,是我利用了你,請你原諒一個父親想念兒子的心情吧,宋小姐。我思念了他十多年,還能有好運氣見他十幾天,更幸運還能與他一起相處一整天,我很滿足,謝謝你,宋小姐。」
「我覺www•hetubook.com.com得自己真是傻啊,十多年來,他只當我是個責任是個包袱,不願背起不忍放下。」
這一天是1926年3月19日,宋慈恩深陷於兒女私情中不可自拔,卻不知有一件即將改變她和梅青崖、顧凌寒三人命運的大事正在悄然發生。
所以,當在食堂外與梅青崖偶遇時,她只是慌亂地點了點頭便要走。
她相思成疾,年歲久遠,疾已成痼,今天終於得以向對方傾吐,然而對方的回應卻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抱歉」。
三個人先是各自照了一張獨照,宋慈恩又拉著顧凌寒和梅青崖照了一張合影,照完后梅青崖含笑看著宋慈恩,笑容里有些羞赧,他輕聲對宋慈恩說:「宋小姐,可否讓我和顧同學單獨照一張合影?」
梅青崖微微頷首:「不用謝。」
她轉頭朝梅青崖笑道:「走了大半天,怪餓的,咱們回城吃飯吧?」
他的眼睛望著不知多麼遙遠的遠方,猶如嘆息般地說:「一個魂埋泉下身寄人間的未亡之人。」
說完她就大步流星地走了,留下顧凌寒一個人在原地摸不著頭腦。
梅夫人走後,宋慈恩一個呆坐在床上,耳邊反覆迴響著那句「你深愛的人卻愛著別人」,梅青崖心中竟然是有另外一個人的!這人是誰,她還在人世嗎,她為何沒有和梅青崖在一起?
梅青崖將那張照片貼在心口,臉上帶著笑,眼睛里卻泛著水光:「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我和他們母子,連一張合影都沒有。」
宋慈恩在雲來客棧等了梅青崖整整五天。
興許,在麻將桌上等他等的最熱切的,不是他的夫人,而是我。深夜一個人的時候,宋慈恩經常這樣想。
抬起眼,梅青崖正熱切地望著自己,宋慈恩胡亂答了一聲好。梅青崖如釋重負地對她一笑,笑容燦然到連天邊雲霞都覺暗淡,他從未這樣笑過。

梅夫人卻搖了搖頭,她微微笑著,眼睛空茫:「不,我不勸告任何人,我無心去管任何別人的悲喜生死。只是,即使是假裝的柔情,我也只願他對我一人展現啊。」
宋慈恩看得興味索然,顧凌寒從小在國外長大,為考軍校剛剛回國,對於國內的看法未免浮於表面。年輕的學生們卻看的興緻勃勃,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
見形勢已被穩住,梅青崖一言不發,意味深長地掃視一圈台上,轉身離開。
多麼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每天都要在她的肺腑中來回竄動,宋慈恩的臉騰地紅似台上的幕布。
宋慈恩心裏有小人兒在敲鼓,教她聲音都帶著共振的顫抖:「剛才的事情,謝謝你。」
她心虛地側身讓對方進門,梅夫人踏進門來,在靠門的椅子上坐下,她並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而來:「宋小姐,我聽說了那些流言,今天我來,只為一件事。無論真假,我希望你能離青崖遠一些。」
這個小白眼狼!大吃了梅青崖一頓,還是把人家當空氣一般。梅青崖卻不介意,只是在路過一家照相館時他停住了腳步:「我們進去照個相吧。」
宋慈恩見過他的夫人,在黃埔夫人們的麻將桌上,梅夫人長得漂亮麻將也打的漂亮,是極其擅長太太交際的那一類人,麻將桌上她總是提到梅青崖,在她的話里,他們是那麼恩愛,永遠像處在結婚的頭三天,而梅青崖也不負她的炫耀,每天晚上他都會來接她回家。1926年的梅氏夫婦,恩愛的連鴛鴦都要羡煞的。
時隔半個世紀,宋慈恩再次回到黃埔。
她在宿舍里抱著書想著心事,突然有人篤篤敲門,打開門,梅夫人就站在門外,眼角眉梢含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打量著自己。
他側對著宋慈恩望著窗外,夕陽餘暉從半掩的窗子里探進來,勾勒出他清秀英挺的側臉,他眉頭微蹙著,一汪陽光盈在他眉心的川字間都彷和*圖*書彿帶了悵惘:「宋老師,你年輕,長得美,有學問,追求你的人可以從淺水灣排隊到黃埔島,個個兒都是青年才俊,個個兒都滿懷深情。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樣一個人身上吧。」
他們在說前天的鬥毆事件,梅青崖的聲音溫和低沉:「我聽說,你加入了青年軍人聯合會,還同時入了兩黨。恕我直言,你小小年紀,不宜參与政治。其實,我看過你的履歷,你原是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學生,大好前程,為何要來黃埔?你體質文弱,在軍事上很難有建樹,但你以小小年紀考取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若專心於此,必有不錯建樹……」
宋慈恩愣了一愣,拔腿追了出去。
舞會上的所見把宋慈恩的心攪亂了。
「宋小姐,我比你大十余歲,從年齡上來講算得上你的長輩。你喜歡我,我很感謝。但是,作為長輩,我唯有以我半生的經驗告訴你,從來強求無好果。」
然而歡宴終將盡,即使他們這一頓飯吃到天色將暗,到底也是要結束了。顧凌寒吃的肚皮滾圓,艱難地跟著挪出飯店門檻:「宋姐姐,咱們回學校吧。」
兩個人慢慢走到樹下僻靜處,梅青崖看著她,欲言又止,彷彿難以啟齒似的,半天,才說道:「明天是個踏青的好日子,我想邀請你一起去踏青。」
在當天晚上的舞會上,宋慈恩見到了梅夫人,然而,出乎意料的,梅夫人的舞伴竟不是梅青崖,而是政治科的某位未婚男教官,這位男教官對梅夫人有點男女之間的意思,在麻將桌上,梅夫人不在的時候,宋慈恩常常聽人講起。
有相熟的女同事偷偷跑來告訴宋慈恩:「你有沒有聽到傳言?說你一腳踏兩船,一邊勾引著學生,一邊還想破壞梅教官的家庭。」
老去的宋慈恩坐在樹下聽老歌聲:莘莘學子,親愛精誠,三民主義,是我革命先聲。革命英雄,國民先鋒,再接再厲,繼續先烈成功。同學同道,樂遵教導,始終生死,勿忘近日該校。以血灑花,以笑作家,卧薪嘗膽,努力建設中華……
當驅逐命令到來時,宋慈恩甚至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踏出大門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顧凌寒,顧凌寒,青年軍人聯合會的顧凌寒,加入了共產黨的顧凌寒,他現在怎麼樣了?
三十年代,她偶遇過黃埔的舊識,向對方問起梅青崖的消息,卻只得知,早在1927年梅青崖就失蹤了,無人知他下落。
宋慈恩忙識趣地走開,把滿臉不情願的顧凌寒推到梅青崖面前,梅青崖伸出手來,撣了撣顧凌寒肩頭的塵土,幫他把肩線撫平抻直,兩個人看向鏡頭,顧凌寒一臉的彆扭,梅青崖卻含著笑,白光一閃的那瞬間,宋慈恩隱約覺得,梅青崖像是哭了。

1920年10月護法軍打惠州,那時她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扒在窗戶後面手指戳一個洞偷瞧軍隊進城,黑壓壓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見了梅青崖,多麼意氣風發的軍官啊,那樣英俊斯文,一點都不像那些混不吝的兵痞,也不像那些迂腐病弱的書生。許是感覺到有人在偷看自己,他轉過頭來朝她藏身的窗望了一眼,只那一眼,宋慈恩再難將他忘記。
梅青崖的臉上浮出苦笑來:「我們為什麼會分開……因為她不愛我,她的心中愛著另一個人。很可笑吧,宋小姐。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環環相扣,環環不可解。我和她之間,有過難解的誤會,但最終令我們分開的,不過是她不愛我,僅此罷了。我設想過很多次,假如她愛我,刀山火海,我都是要拉著她一起的。可是她不愛我,我又有什麼法子呢?到如今我仍舊愛她,這些年,我改換名姓,梅青崖,只為那年,曾和她一起在青崖書院旁賞過梅花。她不愛我,隨她去吧,就讓我一個人在往事中沉淪,我願意放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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