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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暖道：「快別說，話傳到老夫人耳朵里不是鬧著玩的！」一面拿篦子篦頭髮，濕漉漉地絞下好幾根來。

玉爐縮著脖子吐吐舌頭，「雷公爺忙著呢，沒空搭理我。這麼句話就找來，也忒小肚雞腸了！」

秀搖頭：「好好的，周國公要把你弄進蘭台去，將來就是出來了也不濟。藍將軍能等得你兩年么？還有陽城郡主，好姑娘再清白經不起人議論。你和那個周國公扯上關係，婆母是高貴的人，哪裡容得下這個！」

她伶伶站著，冷漠地審視鏡子里的人——脖頸纖長，薄薄的綠綈掩蓋不住玲瓏細緻的腿。這是具新鮮的身體，生澀的，像一朵沒有開足的花。她只是冷眼看，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也許安靜綻放一陣就謝了。但也許出其不意，會有令人咋舌的成就。

她應了一聲，牽著裙角上台階。脖子上膩津津，拿手絹一掖，有些刺痛，大概是被汗腌漬了。

乳娘果然怔在那裡，半天緩不過勁來。嘴裏念叨著：「怎麼成了那樣……怎麼回事……」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打翻了半盆水。

她極平和，「誰能保證冀州就沒有賀蘭一樣危險的人物？誰叫自己有見不得人的短處呢！我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了，藍笙也好，舅舅也好，他們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讓我給攪亂了。」她澀然吊吊唇角，「尤其是舅舅，他要成親了，別在這當口給他捅婁子。叫他順順利利的，一家老小都指著他呢！」

屏息時間久了肺部開始鈍痛，她方抬臉站起來，帶著淋漓的水汽赤腳立在地上。牽過屏風上的棉布隨意和-圖-書擦了擦，把架子上的素綠紗綾寢衣套在身上，走到鏡子前慢吞吞地一對一對系綁帶。

秀過來接手，看著那些頭髮直嘆氣，「你瞧瞧，一點兒都不仔細，叫我怎麼放心你一人到蘭台去！沒底下人伺候不說，還要日日面對那殺才……」

她愛上了舅舅，這個沒法子出口。罷了，先擱一擱，反正她早就懷疑了，也算不上新聞。還有另一宗足以讓人五雷轟頂的，她啃著下嘴唇說：「這趟遇上了周國公，他打聽出了我的來歷，拿這個做文章，要讓我進蘭台做女官去。」

「我吩咐人點了安息香，趁時候還早，用了膳睡會子。這兩日路上奔波怪累的，且將養著，後頭的事別想了，到哪兒說哪兒吧！」

她唔了一聲，哪裡真睡得著？成堆的麻煩事沒解決，躺著都是奢侈。

眾人素來知道玉爐的為人，並不和她較真。笑鬧著進了煙波樓，先搬琴座兒安置好了箏，秀打發香儂玉爐去洗漱，支使人抬屏風過後身屋。知道上將軍沒在竹枝館，便將臨湖的那扇窗撐出一道縫來。

藺氏招手，「這孩子，日頭底下站著不熱么？還不快來！」

布暖搖頭，「你是知道的，阿耶不問事，出了紕漏都是阿娘獨個兒承擔。我哪裡好意思再給阿娘添麻煩，鬧得她日夜挂念，巴巴兒在家裡哭，真是上輩子欠了我眼淚債了。」

布暖怏怏道：「和祖宗什麼相干？你別忙高興，就算這是好消息，後面還有不好的要告訴你呢！」

「混說！」乳娘有氣無力地反駁，「歷來男兒低娶，女兒高嫁，hetubook.com.com什麼叫攀不上！我看藍將軍喜歡你，能不能讓他想想辦法？或是求舅爺去，千萬不能做女官，誰知道周國公打的什麼主意！」

路上要走兩三個時辰，布暖迷迷瞪瞪睡了會子，實在是熱。冰桶子里的冰塊沒到長安就全化了，車輪滾動，咚咚地漾。玉爐打起帘子朝外潑，整桶的水，沉甸甸地著地，一瞬便不見了蹤跡。

乳娘秀是很忌諱人說話沒遮攔的，因啐道：「快夾緊你的嘴！越說越沒譜，倒罵起天來！你鄉里沒有老子娘親戚？又不是佃戶，何至於大晌午的熱死在外頭！橫豎管管自己個兒，紅口白牙的，也不怕惹怒了天菩薩，仔細明兒派雷公來劈你天靈蓋！」

她慘淡一笑：「我的把柄在人家手裡捏著，倘或他在聖人面前參奏一本，屆時要害了多少人？就算舅舅是二品大員，只怕也吃罪不起。」

風吹著沒有干透的脊背，水慢慢地蒸發，連帶著心都冷卻下來。她看著鏡子里失魂落魄的乳娘，輕聲道：「兩年比起敬節堂里到老死，簡直隔著十八重天呢，還有什麼不足的？賀蘭說了，兩年役滿，他保我日後無虞。」大約自己都覺得這話靠不住，解嘲式地一笑，「有時候君子辦不到的事，小人手裡卻易如反掌。若是真如他說的，我覺得也不是壞事。」

烈日當空，辣辣的光耀得人睜不開眼。布暖下地的時候有點頭昏腦漲，抬手擋在眉下看，藺氏和知閑到了廊廡里，正打發僕婦往門裡運回禮。糕餅果子成盒裝，還有葉夫人給知閑置辦的頭面妝奩、衣裳鞋和_圖_書襪，滿滿堆了一車，簡直弄得搬家似的。

她把手巾把子上的潮氣都吸進鼻子里，吸久了，凝結成滴的水似乎要從眼頭奔湧出來。

先前在葉府沒有機會，眼下有的是閑工夫，少不得要善後藍家母子掀起的那點風浪。

她垂下眼不接話頭子，只道：「你們我自會安頓妥當，回頭託了舅舅和知閑姐姐，不能叫你們受委屈。等兩年期滿，咱們搬出沈府去就是了。」

秀的眼裡盈滿痛苦和憐惜——這孩子時刻把舅舅放在第一位，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嗎？其實這事和小舅爺說說，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她不願意，寧願硬著頭皮為難自己。

玉爐撅著嘴道：「這鬼天兒，熱得要老命！還沒入伏呢，等過了夏至怎麼樣？可見是要發瘟了，不知道地頭上要熱死多少人！」

秀張了張嘴，見她泫然欲泣，知道她心裏不受用，再糾纏旁的事更難為她。便把話咽回肚子里，推她在席墊上趺坐下來，一點一點給她篦頭，覷著她的臉色道：「給洛陽修書了么？我打量著知會郎主夫人一聲，若是能想出點法子來也是好的。」

她把臉浸在水裡，聽乳娘悲戚地哀鳴，腦子裡密匝匝交錯成無緒的網，像冬天高懸在屋頂的風化的老絲瓜，空洞，卻出奇地堅硬。

布暖對這個並不後悔，到底在這裡有容與，像她死灰一般的生命里一星微紅的炭火。就算不能燎原，至少在她的心上烙下了痕迹。

老遠看見乳娘撐著傘過來接應，一面遞濕帕子給她凈臉，一面張羅樓里人抱琴。一行人緊著步子過園子，乳娘hｔｔｐs://ｍ.ｈｅtuｂｏｏk•cｏm•ｃｏm打量她兩眼道：「臉色這樣難看，可是車裡顛得不舒服了？」

秀長嘆：「今年犯了太歲，事情一樁接一樁。原還慶幸著藍將軍這裡有了著落，這下子可好，又打了水漂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的兒，難為你小小年紀經受這麼多。早知道來長安會遇上那煞星，還不如上冀州大舅爺那裡去，倒省心。」

秀「哎喲」一聲，扔了手裡傢伙，合十不迭參拜，顫著聲喃喃念：「祖宗保佑，布家陰靈不遠，給咱們娘子帶了好姻緣，指了條明道兒。明天我買冥帛高錢去，祖宗辛苦，要好生犒勞犒勞。」

江心鏡的鏡面真不錯，打磨得又光又亮。

乳娘是神人，什麼都不出她所料！布暖瓮聲哼哼：「你瞧中的藍將軍，他母親同外祖母提親了，算是好消息么？」

葉家的婚禮在轟轟烈烈中結束了，不管是不是有情人，終歸成了眷屬，接下來的日子就那麼過吧！來吃喜酒的賓客也該散了，套車裝鞍頭，揮手道別，踏上歸程。

布暖垂頭喪氣地欠身應個是，碰上了知閑打眼色，她無奈地扯了扯嘴角，算是應付過去了。

窗底的風吹起帷幔，布暖在乳娘跟前從不避諱，坐在腳踏上拆了髮髻，褪下身上衣裳鑽進水裡。胡亂擰了巾帕蓋在臉上，頭枕著木桶邊緣，合著眼沒了聲息。

布暖想容不下才好呢，她根本沒打算進他藍家門，於是懈怠道：「郡主府門第顯赫，我這樣的人高攀不起，索性撂手倒好。」

秀茫然回頭：「什麼不好的消息？」

秀一手抓了木勺的鵝頸長柄舀水，一手擋住她額頭的髮ｗｗw.heｔuｂook.ｃoｍ•com際線往下緩緩地澆，水順著緞子一樣的長發流進朱漆腳盆里。熏了香的胰子來回地打，邊打邊說：「好歹別睡，桶里泡著，這身好皮肉還要不要？說說話兒，快醒醒。」

布暖記憶里，乳娘雖是小家出身，但涵養好，為人處世樣樣拿得出手。像今天這樣的情況，真是頭一回見識。罵賀蘭敏之倒罷了，連帶著還罵了武家滿門，自己人跟前沒什麼，外人聽見了豈不要闖禍！

布暖應了聲，走了兩步又回頭叮囑：「你別同誰去求告，眼下任神仙也救不了我了，說出來白叫他們操心罷了。」

藺氏道：「我瞧你臉色不好，胃口又小，想是痓夏得厲害。叫她們伺候你進去吧，好好歇半天。晚上你舅舅營里回來，我讓人到煙波樓請你。你過渥丹園吃飯，咱們家裡人聚在一起，我這裡有些話要和你說。」

「你信他？」乳娘的聲音空前的高，手指指著門外，咬牙切齒地咒罵，「他這種無賴，你信他的話？不得好死的殺才！無端來糟蹋人家姑娘名聲，他賀蘭家的先人八輩子沒做好事，養出這麼個造孽的東西來！果真是賊性兒，破窯里燒出來的爛磚頭，一門的邪魔外道！」

秀在她白膩的肩頭推了一把，「這回吃喜酒，可有什麼好消息帶回來？你答應我的事呢？怎麼樣？」

她頷首，方挪出後身屋朝卧房去了。

秀無可奈何，「你放心，我不去找舅爺，你安心歇著吧！」

她拍了拍胸口：「有點泛噁心。」

布暖撐坐起來，趴在桶沿上寬慰她：「你別急，兩年時間就回來了。蘭台和內宮不一樣，是短役，用不著耗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