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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退後一步，渾身無一處不在疼痛。她該找個地方祭奠她來不及盛開就凋零的愛情了——用力閉閉眼，清醒清醒吧，她是那樣驕傲的人，卻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笑話。

她愛得這樣辛苦！他一點都不知道么？在將軍府的時候不多了，和他分開后也許越走越遠，漸漸就沒有了交集。他娶妻生子，為人夫為人父，必定也是兢兢業業全心全意的。日後偶爾見了，笑一笑，點個頭就過去了，今生便無緣了。

他卻不讓，使了蠻力把她固定在原地，走近了瞪視她，眼裡寒光閃爍。聲線不由拔高，「你才剛說什麼？再說一遍！」

她開始因著這個念頭熱血沸騰，猛然揪住他的手，大眼睛在黑暗裡也能夠耀然生彩。

日頭終於落下去，天闕盡頭只剩慘淡的紅。

上將軍果然好口才，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能把人活活拋進地獄最深處去。他終於承認了么？承認他瞧不起她，承認嫌她給自己抹黑？她早該清醒的，非要等到這句話才能死心！

她越發任性，他束手無策，只好在她邊上坐下來。她垂著頭，髻上的紅絹散落，拂在她光致的肩頭，自有一種別樣的嫵媚。

她抿著唇微笑，「留得住一時，留不住一世。就算不進蘭台，將來也要離開的。沒有賀蘭敏之，不是還有藍笙么？我到了年紀，終歸要嫁人的。就算是入道，也要找個道觀修行呢！」

容與從沒想過她敢這樣對他說話，她一直優雅淡泊，和_圖_書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模樣？她似乎在恨著他，每個字里都夾帶著一口刀，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他氣得臉色煞白，「你到天上也是我外甥女，這輩子別想撇清！」

她有些惱羞成怒，奮力掙脫桎梏，「我說我願意給賀蘭敏之做妾，這下子你聽清了么？」

他只把她當沒長大的孩子，出於本能地想保護她。她大感失望，他不拿她當女人么？自己這裏早就方寸大亂，他卻一無所知。

她孤零零無依無傍，胸口缺失了一大塊，把所有眼淚都填進去也填補不滿。

他覺得這樣的話題很無趣，將來的事他不願意去想，到了緊要關頭總有辦法，這一刻只要她還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她原本勇敢地地仰著臉，甚至要學那些撒潑的婦人追加兩句「你打」，以表現她是堅強悍然的。可不知怎麼，突然像被抽光了底氣，腿彎一軟便跌坐下來，捧著臉嗚嗚咽咽地哭訴，「你才瞎了眼……你不單瞎了眼，連心也一併瞎了！你怎麼就不懂……你什麼都不懂！」

是啊，是外甥女，永遠變不成其他關係。她點頭，「這是我最對不住你的地方，因著我的壞名聲連累你，怎麼辦呢？要麼去同賀蘭交涉一下，正室夫人做不成，當個側室總是可以的。」

容與頗意外，轉過頭看她——一張花容月貌，近水樓台似的在眼前。

她哭得凄慘，他覺得那樣痛。即便是石頭做的心腸，露天得久了也要風化的和*圖*書。

他對她向來都是寬容的，對待別人可以據理力爭，甚至可以揎拳捋袖用武力解決，可在她面前行不通，唯有嗒然。

滅頂的絕望襲來，她撫胸低喘，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種肺病，為什麼連呼吸都帶著疼痛？

為什麼她要讓他這麼失望？平安喜樂做個閨閣娘子不好么？活在他的羽翼下，讓他疼愛著，保護著。他是個極顧家的人，就像天黑前要把東西收回來一樣，屬於他的絕不撒出去，否則便會寢食難安。他承認自己佔有慾很強，天曉得他只想日日能看見她，別說進什麼蘭台，這會子就算放她回布家去，恐怕他都不能鬆手。

氣話你來我往，漸漸變成了傷害。她從消極里掙脫出來，反而變得出奇地強硬。肩背綳得緊緊的，像只憤怒的鬥雞。

「對不起。」她使盡了全身力氣，艱難地從嗓子里擠出幾個音節，「丟了你的臉，對不起。」

她轉過臉看遠處燈火闌珊，梅塢是個冷落的地方，除了藍笙偶爾留宿，平時沒有人住。僕役們隔三岔五來打掃，晚上不需要掌燈，所以入夜後梅林這頭基本人跡罕至。

她不為所動，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反正是豁出去了，她不在乎別人看見。大不了說她幼稚，沒心腸，還有什麼？

她努力維持著尊嚴，所有的凄苦都可以咽下去。她情願他恨她，也不要這模稜兩可的庸潰。只是犧牲未免太大，她到底還是狼狽不堪。明明可以不管不和-圖-書顧地把問題通通丟給他，可是直到現在她還在計較，不能讓他和賀蘭斗。他功績再高，怎麼同皇親國戚抗衡？李唐江山表面昇平，對於臣子的打壓一刻都沒有懈怠過。尤其如今是武后掌權，朝野動蕩得毫無章法，要廢黜個把功臣，有的是欲加之罪。

她憋得臉孔發紅，她說：「舅舅，你喜歡我嗎？」

她調過頭來看他，「舅舅，我走了你會想我么？」

她如遭電擊，險些栽倒下來。

容與是做好了接著訓斥的準備的，她突然轉變讓他措手不及。她坐在台階上，長長的水綠的高腰襕裙鋪陳成河。他聽見自己緊繃的神經驀然鬆懈，化成了河裡的水，翻滾起伏，淙淙有聲。

他默然，後悔是肯定的，只是斷拉不下面子來同她道歉。他總歸有長輩的威嚴，雖然怒極了口不擇言。

憑什麼她要獨自背負？她咬著牙想，得不到響應無所謂，至少也叫他良心不安，瞧瞧上將軍還做什麼清高姿態！

他再一次把所有不如意歸咎於賀蘭敏之，若不是他摻和在裡頭，他們何至於鬧得如此不快。都是他的錯，算計也好，誘惑也好，都是他的錯！和布暖不相干，她還小，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

「你不用說對不起，乖乖留在煙波樓就是了。藍笙那頭的事你好好考慮考慮，想明白了再告訴我。若是不願意不必勉強，我去給陽城郡主賠罪。」他說，「還有賀蘭敏之，你用不著怕他，一切自有我料理。只要你聽和_圖_書話，哪裡也別去。」

她可憐兮兮地抽噎，扒著他的腿，那模樣讓人動容。

暮色四起，他的臉隱匿在黑暗裡，模糊了輪廓。他很高大，白衣勝雪，神祇一樣的存在。就在她面前，卻隔了千里萬里，遙不可及。

他窒了窒，「你要往哪裡去？我不會讓你走。」

她累極，撂下那通話就想走。她實在沒有力道去面對他，本來凜凜然的敬畏，如今又添上羞愧，她除了逃遁不能自救。

他又不愛她，非要留住她做什麼！她擰起來，轉過身道：「藍笙的親事先擱一擱，舅舅不必費心，蘭台遴選只要能過，我是去定了的。」她灼灼望著他，「你說得沒錯，賀蘭知道洛陽的事，知道又如何？選秀要盤查出身，他替我把事情辦妥，宮裡走了一遭，將來誰敢翻舊賬？不論說成誰家女兒，有了女官的品階，不是也是了！」她嘲弄一笑，「至於以後怎麼樣，我都不擔心，舅舅擔心什麼？橫豎我沒打算嫁人，就這麼孤獨終老也成。當然了，舅舅舅母若是收容不得，我也做好了搬出沈府去的準備。」

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受煎熬？壓抑久了就會厭煩，會生出反叛的心思來。世上有誰是不自私的？吃再多苦她都認了，卻不能忍受自己在水深火熱的時候，沈容與還在那裡聖人一樣的，振振有詞地對她橫加指責。

她惶恐起來，就像生命里稍縱即逝的焰火，剎那芳華，燃燒過後幻滅，然後死寂。她攥起五指，他以後不會再牽引ｗwｗ.heｔuｂook•cｏｍ•coｍ她，不會再蹲在水窪前背她了……他會牽著知閑的手，一輩子都不鬆開。

「你……」他語不成調，「你為什麼？你愛他么？他是個什麼東西，你瞎了眼么？」

他彎腰去扶她的肩，她賴著不肯站起來，他又不方便下手硬拉，只得無奈道：「還使性子？叫人看見了笑話！」

他又重複，「你哪兒都別想去，我不能答應讓你進蘭台。賀蘭敏之是個糟粕，我沈家人不能和他搭上關係。」

他就在她身側，這樣的纏鬥好累！她把腦子哭木了，渾渾噩噩什麼都想不起來，伸手去抱他的腿，喃喃叫著舅舅：「我不能不去，我沒有辦法……」

他倒放下心來，她好歹鬆口了，是被迫，不是愛賀蘭，這就好！其實只要她一句話罷了，他那麼固執，只為了這一句。

他不耐起來，「別同我說這些，我不愛聽。」

人心和人心之間的距離永遠是兩個極端，不能貼近，便天塹相望。

他幾乎被她氣瘋了，高高擎起手，若不是僅剩的一點清明，真就要剌剌甩她一耳光。

她說他不懂，他是不懂，他沒有經歷過那些兒女情長的事。他的人生不複雜，盡忠盡孝已經是全部。他從沒想過要去了解一個女人，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是理所當然的。其實他在人際上並不慳吝，唯獨對付女人比較樸訥。他做不到賀蘭敏之的美麗觸目，所以他「連心都瞎了」。

還是臉面要緊么？她苦笑，「你忘了，我不是沈家人，我姓布，對你來說只是個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