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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華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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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八十六章 孤鴻

上卷

第八十六章 孤鴻

他侃侃而談,布暖聽得雲里霧裡辨不清方向。賀蘭打量她,嗤的一聲笑,「罷了,把你說成了暈頭鴨子是我的不是。這會子介紹得再全也枉然,等進了那個環境,自然而然就熟稔了。」
布暖未及反唇相譏,他已經沿廊廡踅回去。袍角被風吹得翩然而飛,漸漸走遠了。
沈容與是個嚴謹的脾氣,說話從來都是留著心的。他只求他行方便,卻不提叫他多照應,暗裡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呢!賀蘭拿眼掃布暖,一面虛應道:「這是一定的,上將軍給常住臉面,不接住便成了不識抬舉。上將軍是散階,雖不受命于兵部,但與兵部來往頻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將軍上蘭台探視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上將軍面前有交代,將來也好仰仗上將軍庇佑。」
她豎起了眉頭,「你這是拉我下水,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有沒有不安分我比你清楚,不管怎麼樣,我和你賀蘭監史完全沒有可比性,起碼我沒有捏著別人的把柄強人所難。」
「如何?將軍府里沒有這規格吧?」賀蘭有股春風得意的勁頭,倒像這集賢殿是他家後院似像。
戀著一個人,在他面前自然有小女兒情態展現出來。也許自己不曾察覺,對應的人也不敢往那上頭想,但旁觀者總是看得很透徹的。尤其是賀蘭這樣的情場老手,只消一眼,他就驚訝地發現,原來事情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這位布娘子看著挺清高,竟還有這樣隱晦的,不願別人發現的私心。
和_圖_書白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這個不勞你費心。」
「上將軍真是有心了,撂著軍務不管,親自護送冬司簿進宮,連帶著常住面上也光鮮呢!」賀蘭敏之倚門一笑,烏紗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發生動。
賀蘭回頭望她,她臉上恍恍惚惚的,痴迷看著雨出神。他哂笑道:「雨下得這麼大,上將軍要料理屯營,還要去視察苑囿,今兒八成要淋成落湯雞了。」
布暖只得怏怏跟上去。外面雨下得大了,風吹得筒瓦嗚嗚地響。她別過臉看,千條萬條凄迷的絲縷織成一張網,罩住整個世界。
眾人各司其職,沒人有空和她搭訕。後面賀蘭敏之姍姍來遲,咧嘴笑道:「前陣子得了兩萬卷商朝牘訴,那些可是寶貝啊,正抄驗呢!」言罷轉身朝廊上去,「司簿請隨我來,先換了官服,接下來且有你忙的!」
布暖腹誹著,誰和你相處愉快!要同你這樣的人和平共處,不知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布暖狠狠瞪他,他站直了身子,挑著眉斜睃她,嘴角含著狡黠的笑。勾手招來個穿綠色花鈿團領衫的女侍,「帶冬司簿更衣去。」對雨一覷,又吩咐道,「我才想起來有事,要先走一步。過會子送司簿上閣樓,讓少監給她派差使。和獨孤驄說,手把手地教,別又一扔了事。人家初來乍到,請他憐香惜一些兒。」說完了曖昧地眨眨眼,「你先忙著,回頭我再來瞧你。」
他聽了拍拍胸,「唬著我,我以為你要說我逼良為娼呢!什麼叫強人所和圖書難?我又沒有殘害你,反倒給你掙了個七品女官,你還不足意兒?大姑娘這麼難伺候,仔細將來不好找婆家。」
布暖聽他說「冬司簿」,方記起來上回老夫人確實是拿什麼終古後人來說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工夫,將錯就錯把這個出身坐實了。也難為賀蘭監史花了這樣多的心思,把她一個欺瞞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進皇城裡來。她還真有點佩服他,膽大包天敢想敢做,這點視死如歸的精神比大多數人強些。
正殿里沒有什麼正座兒,滿眼高及檐頂的書架,上頭密密堆積著簡牘。她一直以為徜徉書海是件令人愉悅的事,但真正堆山積海擺在你面前,尤其你知道以後要日日與之為伍,這種心情便難免變得可怖起來。
他不怕淋雨,笑嘻嘻地抄著手,領她轉過幾道宮門,沖那高大的正殿抬了抬下巴,「前面就是集賢殿,蘭台的大部分藏書都在裡頭。除了弘文館和史館,還有一部分設在嘉則殿。嘉則殿共有藏書八萬九千卷,以皮質書為主,這陣子正整理御本,你來了倒好搭上一把手。秘書省負責書籍收集、整理、抄錄、入庫。集賢殿和弘文館有藏書三十七萬余卷,分門別類各有侍郎掌管。史館是用來修纂國史和歸攏史籍的,有專門的秘書少監把關,你平素用不著關心那邊的事。」
布暖眉頭一攏,「將軍府固然不可和皇城相提並論,周國公府也未必能吧!」
天上開始飄雨,倒不是夏日里當頭就立刻澆下來的那種,細密得近乎纏https://www.hetubook.com.com綿。有點秋的凄涼。她蹲身拜別他,「舅舅保重,暖兒去了。」
賀蘭是妖嬈的,以往可以只作沒瞧見他,他怎樣賣弄風情容與都覺得與自己無關。現在出了這樁事,少不了橫挑鼻子豎挑眼,越看越不耐。臉是爺娘給的,要退換大概無門了,但是弄得女里女氣,站也沒個站相,這算什麼!他眼裡帶著輕蔑,繃著臉道:「暖兒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該當的。今兒親送是一宗,皇城裡頭常來常往,日後要見也不是難事,屆時望賀蘭監史行個方便才好。」
她跟賀蘭進了安上門裡,一旦邁過這道檻,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只是仍舊不舍,她回頭望他,他負手站在出檐下。旁邊的監衛中郎將還在同他扯閑篇,他轉身應酬調侃,又恢復了平素四平八穩的做派。
皇城裡有深遠的天街和高闊的樓宇,集賢書院佔據了整個集賢殿。集賢殿正殿左右翼有迴廊,轉角兩側有樓閣和次殿。朱窗黑瓦,檐角高挑,斗拱雄健,這樣宏偉的氣魄,非身臨其境不能比擬。
他動了動嘴唇,「萬事小心,去吧!」
橫豎集賢書院就在眼前,她也懶得兜搭他,加快了步子,自己提著包袱進了廊門裡。
順風順水的人生里有個人和你針鋒相對,就像晦暗的生命里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及想象中的那樣難以接受。賀蘭監史對眼下的狀況甚滿意,笑得也分外燦爛。他甚至可以預見,以後起碼兩年的時間,可以把這淡出鳥來的日子沖調成有hetubook.com.com滋有味的濃湯。
按時候算,舅舅正走在雨里吧,不知可淋了雨……
布暖心裏大大地鄙棄他,被他害得不夠,還要客氣些?她提了一下嘴角,「別叫我想起來是為什麼進宮的,也許我能賞個好臉子給你看。」她的聲氣兒不大好,從沒有這樣討厭一個人,就為他這個奇怪的念頭,她要葬送兩年時間,被迫和舅舅分開。他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瘟神,若她是個男人,老早就要對他老拳相向了,還等著他來耍威風!
他斜著眼瞥她,知道她必定不服氣,因笑道,「你別忙否定,不信瞧著,總有一天你會認同我的話。不管你承不承認,其實咱們是同一類人。怎麼說呢……」他翹著小指撓撓帽檐下的鬢角,「有一顆同樣不安分的心。」
終於到了分別的一刻,鈍痛越發深重。容與望著她,眼睛里沒有光。
她扭身看面前的路,禁苑分兩個部分,南面是皇城,北面才是大明宮。皇城裡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員務政的官署,尚書省、門下省、太僕寺……相距不遠,數不勝數。她好奇地張望,一個直欞窗就像一個舞台,裏面有各種相貌儀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絳色團領襕袍,頭上是烏紗的折上巾。大約是各自從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慮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場百態。
賀蘭把手裡的傘塞給她,自己慢慢在細雨里踱,走一步的速度,性子急點的可以跨上兩三步。他轉過臉對她笑,「暖兒……我以後背著人就叫你暖兒了。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他像品和*圖*書酒似的咂咂嘴,「我有預感,往後咱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他說話的時候皮笑肉不笑,那神氣分外惹人厭惡。容與不願意搭理這種人,彷彿和他多搭一句訕都是對自己的侮辱。遂轉身對布暖道:「你暫且留在蘭台,過陣子我想法子把你遷到鳳閣去。」
她吁了口氣,這樣也好,兩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憂都淡了,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弄得伍子胥過韶關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頭。
他咳嗽一聲,「時候差不多了,請冬司簿隨我來。」
她怔忡站在門前,殿里的人正忙著。兩個爬在梯頂,把上層的竹簡搬到籃子里,下面的人再慢慢地松麻繩,把裝書的籃子順到地上。然後大約是正字典字之類的低等小吏,麻溜地把那些竹片搬到南牆根的矮塌前,先給坐鎮的亭長過目,再裝回去,往外面的偏殿里運。
布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搖頭道:「舅舅別替我費心,來回地倒騰還要託人討人情。不如紮根在一處,時候長了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你要記得常來瞧我,就比什麼都強了。」
他自嘲地嘿嘿兩聲,這麼有脾氣,挺對他胃口。他摸摸鼻子,「我是你的上峰,回頭當著人對我客氣些,給我留點臉面。」
這是個刺兒頭!他有點悻悻的,其實並沒有貶低將軍府的意思,不過是討好地暗示她,今後生活的環境多麼賞心悅目。她對他有成見,所以他說什麼,都免不了被她呲達。也怪他傻,詞不達意。她揪住了小辮子反諷兩句是正常的,誰讓他自己留了空子讓她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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