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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如蔭擺手，「這會子不提也罷，再好的孩子，遇上那樣的事就毀了一大半，不濟了。」

「你如今不一樣，位高權重的。我們小門小戶，還不得掃庭相待！」她戲謔兩句，又道，「我打發丫頭備了水，好好洗洗身上塵垢。家裡正巧有你姐夫新做的衣裳，沒穿過的，你且湊合著吧！」

容與拱手作揖，「姐夫一向安好？」

沈氏先瞧女兒穿著團領綠錦袍先是一怔，後來才想起來布暖如今拜了官，供職期間回來的，當然要穿命官官袍。

「我的兒！」她從喉嚨里吐出壓抑的一呼，上前在布暖臉上身上胡嚕，像是在確認是否完好無損。然後攬進懷裡，號啕訴道：「我的好乖乖肉，阿娘想死了！我的兒呀，回來了……」

布如蔭點頭，「原說等你大婚了過去，沒曾想你先過來了。實在是暖兒的事叫人傷透心……她這段時間勞你照應著，我是既放心又過意不去。」過門檻時連說了好幾個請，進了花廳里，接著絮絮道，「她生性耿直，我怕她不聽話使性子，要鬧起身份來對你不住。你是舅舅，留著情面不好說她，越發縱得她沒有個眉眼高低。她若是不好，你只管罵她，不必瞧我面子。姑娘家更要仔細管教，日後到人家吃飯，不能丟了布家的臉。」

大家都被她哭得鼻子發酸，布如蔭別過臉去拭淚。她們母女哭作一團，他只在邊上站著。眼睛里是無限的眷戀，卻不好像妻子那樣外露。左右看了看道：「有話進去說。」方才想起容與來，滿臉堆笑，「倒慢待了六郎，叫六郎hｔtps://ｍ.ｈeｔｕboｏk•coｍ.ｃoｍ見笑了！」

「你生氣了么？」她小心翼翼地問，「是府里調|教下人無方，回頭我和母親說。」

她不無傷感地說：「再回來也不是本來面目了，自己的家，卻弄得走親訪友似的。」

沈氏嗤地一笑，拿手指頭點著他道：「我原說呢，官場上混跡久了，老實人也成了油葫蘆。我家六郎向來靦腆，現在官銜高了，人也活絡了。你替我們照應暖兒，我們謝你都來不及，還想著同你要東西不成？我們雖窮，也不至於窮凶極惡成那模樣，你把咱們想得太不堪了些兒。」

布如蔭打量他，玄羽金甲，灼檎流光。幾年未見，愈發成就得風神俊朗。他對這個小舅子又喜歡又敬重，沈家兒郎了得，一文一武都是棟樑。反倒他這個做姐夫的，虛長了好幾歲，仕途上不順利，到如今還是個六品舍人，實在汗顏得很。

沈氏嘖了一聲，「你沒見六郎親送回來的？六郎和賀蘭同朝為官，大約有些交情。討個面子讓回家一趟，總還說得過去。」她甩甩袖道，「我沒空同你嘰歪，要吩咐人置辦洗塵的酒菜。暖兒才說有貴客要來家住一晚，讓收拾屋子呢！你著人上東府里把伶人班子傳來，養了大半年，料著也成氣候了。上回管家去瞧過，回來說蘇幕遮唱得有模有樣，今兒是好日子，助助興也使得。」

布暖看他臉上不甚歡喜，以為他在為那小廝的失禮惱火，一時心裏七上八下地沒有主張。

當然，礙於他的輩分，他不可能要求外甥女對他和-圖-書直呼其名。但私底下還是希冀的，因為她每叫他一聲舅舅，他的心就狠狠抽搐一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們之間存在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

做父母的習慣給兒女打圓場，怕有短處落在人家面上。搶先賠了罪，彷彿就能堵住別人的嘴，叫人說不出挑剔的話來。布如蔭極愛女兒，只是男人表達的方式和女人不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文人式的周全周全再周全。

婢女朝西一指，「夫人騰了壽考園給舅爺。」

布如蔭喃喃著：「到底擔驚受怕，要仔細夏家有察覺。這趟回來是為了什麼？叫六郎親自護送，可是出了事？」

沈氏素來疼愛這個小弟弟，出閣前處得也好，並不因為他不是嫡出低看他。容與笑道：「從軍多年，向來批纓戴甲，都習慣了。姐姐也忒客氣了，自家兄弟要做什麼準備！」

容與不置可否，她在他面前總歸是放不開的，小心翼翼地喚他舅舅。其實他倒不介意她叫他的名字，還記得他從睦州回來那天她歪在卷棚下的樣子，舌尖婉轉遞出一聲容與，溫雅甜糯的，把他推到一個明晰刻骨的位置。

她搖搖頭，「多看兩眼，等回了長安好拿來回憶。」

走到抄手游廊上，透過月洞窗朝花廳看，廳里早就空無一人，也不知都去了哪裡。招了人問，雙丫髻的婢女蹲身道：「婢子知道夫人在灶房裡點菜色，郎主出了門，不曉得做什麼去了。」

容與笑道，「蒙姐夫惦記，母親身子骨很好。」

他知道她誤解了，笑道：「我在你眼裡是這麼計較的人么？」

ｈｔｔps://ｍ•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m.com布如蔭哦了聲，「我知道蘭台監史是賀蘭敏之，這人沒有善名兒，沒想到這樣通人情么！」

容與失笑，「這丫頭，整天想些什麼！你的家，總有再回來的一天。」

正說著，門裡出來個小廝，沒怎麼見過容與，但自家娘子是認得的。瞪大眼睛噯了一聲，「娘子回來了！」也不殷勤請進去，反而踅身往裡跑，一路呼喊著，「郎主，夫人，娘子回來了！」

平時布家沒什麼訪客，特別是出了姑爺早殤的事，布如蔭的所有應酬都推了。臨近傍晚，大紅漆門半開半合著，只等著收市鼓打響就要謝客了。布暖從輦上下來，站在台階前看了會兒。夕陽照在雪白的牆皮上，有種宜家而溫暖的味道。她深深嘆息——這樣熟悉又遙遠的感覺！

布家只是個沒落的望族，早年的輝煌已如黃鶴杳杳不復返。和大將軍府的甲士守衛是不一樣的，如今除了冷清再沒別的了。

「姐夫不要妄自菲薄，暖兒有禮有節，沒有不妥的地方。母親也疼她，逢人便誇她。我瞧著……」他轉過去看倚在沈氏懷裡的布暖，眼裡有蕩漾的微光，「也是極好的，都賴姐夫平素重教養。」

才分開一陣便抵不住的思念，似乎昨夜之後便沒好好說過話。人在面前，礙著不方便，總要被動地避忌。有旁人就像是情人隔海相望，難免有惆悵遺憾。真的單獨相處，倒不一定有那麼多話要說。但只會心一笑，也足夠回味無窮了。

「很好，家下都好。」他虛攏容與的背，熱絡地引他進門，邊道，「我這一向背運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沒過長安請安，府里老夫人可好？」

他也有些技窮，唯有寬慰她，「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也許再過陣子會有轉機。人生在世，柳暗花明的時候也不在少數。」

她有些局促，「我是怕怠慢了你，你嘴裏不說，暗地裡又不稱意兒。」

那廂布暖盥洗完了進卧房裡換衣裳，還是以前居家的打扮，掐花牡丹半臂配上碧紗裙。坦領微露，雲髻高盤，襯托出一種亭亭的孤高的美。在菱花鏡前自畫眉，遠山一點，似愁非愁，自己先得意起來。點好了口脂，把滑落的臂釧朝上捋捋，直捋到腋下去，挽好了金縷帶才下綉樓去。

要論起品評曲藝的造詣，沒人比得過布舍人。於是他決定親自往東府里校驗，先過了他這關再拿來招待小舅子，以確保中途不會掉鏈子，不給自己丟醜。

布家夫妻倆先前的擔憂沒了，看見女兒百樣都好，什麼都放下了。沈氏朝丈夫道：「那日讓暖兒去長安果然沒錯，膽子大些方可逃出生天，否則這會子不定在夏家守寡呢！眼下你瞧，進了宮，做了女官，兩年放出來便平安無事了。」

容與拴了馬過來，「怎麼不進去？不認得了？」

郎舅兩個說話，少不得牽搭官場上的一些見聞。正聊得熱鬧，邊上沈氏過來，對容與笑道：「路上辛苦，怎麼不先差人捎個話來，我好有些準備。你看看，大熱的天還穿著甲胄，可熱么？」

布暖無奈對容與笑笑，「下人無狀，舅舅別見怪。」

沈氏說完，款擺著腴麗的身子逶迤去了，布如蔭心下也踏實了，照著夫人的囑咐忙起來www.hetubook.com.com。名門望族流行家裡養伶人，原先那批人是備著給布暖的喜事添樂子的。後來夏九郎的死打破了所有預想，也沒來得及處理那些雜事，如今卻又派著了用場。

容與起身告退，方隨僕婦去了。

她抄著手，掩映在幕籬皂紗下的小臉白生生、怯生生。他不由動容，抬手想去觸她。手伸了一半突然又踟躕了，打個拐轉而替她整理裙帽。才翻轉一處，聽見裏面有凌亂的腳步聲，忙掣回了手。匆匆趕來的人轉眼就到了門上，是布如蔭和夫人沈氏。

容與見布暖已經不在了，料想她大約是回房洗漱去了。遂滿滿作了一揖，「勞動姐姐大駕，六郎實不敢當。今兒走得匆忙，空手而來，姐姐姐夫不要怪罪才好。」

「舅爺安置在哪裡？」

沈氏很看不上丈夫杯弓蛇影的德性，白他一眼道：「你不會往好了想想么？有六郎在，哪裡就能出事了？我問了暖兒，這次是跟著蘭台秘書監運送藏書入行宮。上峰好說話，特准她回家探望，這才冷不丁回來的。」

布暖斂了畫帛繞過女牆去，壽考園是個獨立的院落，雅緻清靜，園裡疊石成山，離坊牆也遠，再適合容與這種淡泊的脾氣不過。

容與一味地推搪，在他看來布暖是最好的。大概是應了情人眼裡出西施，她的所有一切都無可厚非。雖然有時因著主觀判斷誤會她，但都是他的焦慮造成的，和她是不相干的。

姐弟打趣幾句，外面進來婆子躬身行禮，「回夫人的話，東西都備齊了，請舅爺隨奴婢來。」

「沒那麼多規矩。」他說，頗大度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為什麼斤斤計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