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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維揚看著自己的手，他做這件事的時候，那麼自然，似乎從前就做過。只要能控制住他身上的不知名的力道，他其實可以做很多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就算有尋常的強盜來打劫，他都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便能隨隨便便致對方于死地。他被自己限制住了。

容玉接過他手上的矮凳，放在邊上，順便把他按在那個凳子上。柳維揚都沒有反抗，他知道自己只要出手，就會鬧出人命來。容玉顏色如玉，臉上帶笑，那自是美貌不可方物。她靠近過去，含笑問：「柳先生會說笑話，如何我卻不知？」

「你又要教書，又要做飯，會不會太辛苦？」容玉歪了下頭。

柳維揚克制著，他的身體緊繃如弦，似乎只要再一個輕巧的力道，就會崩斷。他知道自己警惕心過高，和旁人走得近些，便會誤傷。可是這一點，無法迴避，他一定要習慣外人的觸碰。

容玉嘆了口氣，轉開了話頭：「你這魚烤得不錯。」

柳維揚剛剛夾起一個肉丸，手上的筷子忽然咔擦斷成四截。他呆了一下，又換了雙新的筷子，只是稍微用了一點力，那筷子頃刻又斷。

她一人走到那條溪流的源頭，溪水清淺，還有魚兒在碎石間遊動。她在溪邊坐下，閉上眼，耳邊是輕微的風聲，如此溫柔，曬在肩頭的陽光那麼溫暖，還有水的冰涼觸感——這些都是她以前感覺不到的。

「嗯……我夢見，被一個容玉給壓床了。」

縱然失去所有的記憶，屬於他身體的本能卻還在。

柳維揚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的神情，走過來彎腰脫鞋，脫外袍，下水去抓魚。

柳維揚無言地看著她，隔了很久才露出了些微笑意：「怎麼聽你一說，我還挺會奉承人。」

她想了想，再往水中刺去，這回刺中一尾魚來，那魚甚至還擺著尾巴掙扎。她正要刺第三下，忽聽身後有人走來。

柳維揚捏著兩尾大魚上岸，那魚在他手中服服帖帖，沒有一絲動靜，若不是那鰓正在一鼓一鼓，她還以為那魚已經被他捏死了。

水菱舉起手，道：「柳先生很溫柔，會講故事，還會講笑話。」

可他還是伸手把被子拉起來，蓋住她的肩hｔｔps://m.hｅｔｕbｏok.ｃom.cｏｍ。

容玉轉過身來，同他面對著面，鼻尖抵著鼻尖，像是兩株挨在一起生長的藤蔓：「你做了什麼夢？」

她轉過頭，只見柳維揚站在身後，他表情平淡：「我來找你回去。」

她走近了，按住柳維揚的手腕。柳維揚僵了一下，靜靜地看著她。

他重新換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菜。他的動作很慢，似乎又怕那雙筷子再次斷裂。

柳維揚一震，急迫地盯著她的眼睛，想從裏面看出些端倪來：「那個贏過你的，不是我？」

容玉更後悔了，如果當初她選的是柳維揚，流落凡間的時候豈不是還有個人來伺候？

他不由自嘲地想，果然只是夢境罷了。他們的那個清晨，是在他落荒而逃中過去，沒有多少綺麗遐思。未央亡故之日，他卻被容玉所蠱惑。雖說她是有心趁虛而入，那個時候的他卻是心動過。正因為動心，才更加無法面對。

容玉不知道他在失去記憶之前到底經歷了什麼，有一回她開玩笑地從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差點被他扭斷脖子。自此，她不再做這種無聊的事，而柳維揚似乎也在暗暗克制，不會順從身體本能做出過激的舉動。

那個叫小六子的男孩呆了一下，站起身扭扭捏捏地不說話。

「什麼？」

「可是那怎麼可能，我怎麼覺得我講得不錯？」

柳維揚經過她身邊，稍一停留，看了一眼她浸在水中的雙足，她的手腳都長得很美，尋常凡人的確不會生得如此。

「自然不是，」容玉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也挺不容易的，不光要輸給我，還要輸得恰到好處。」

沒有記憶和過去的柳維揚，和慢慢開始感受凡俗情感的容玉。

容玉在睡意朦朧中看了看他，卷著被子躺進他懷中。

他對著銅鏡，慢慢將那面具貼附在臉上。

她夾菜的時候，周圍食客紛紛看著他們。他帶著人皮面具，那五官讓人過目即忘，而她的容貌卻甚美，兩人坐在一起反差太大。

容玉便道：「小六子，你來說。」

「我知道是夢，沒有關係，夢也無所謂，只要不會醒。」

容玉為他心酸了一下，她剛成凡人htｔｐs://ｗｗw•hｅｔuｂｏok•com.ｃoｍ，各種陌生的情緒紛至沓來，像是要把從前缺失的那部分都補回來，總過於豐沛。堂堂紫虛帝君，竟然落到連力道都收不住的地步。她才吃了兩口，便又聽見咔擦一聲脆響。容玉放下筷子，將他面前的碗拿到自己面前，開始往裡面夾菜，一邊夾一邊和他說話：「你不必太在意，多少人都求不到你現在這樣。這裡有一個詞叫武道，等你能夠克制了，便成武道。」

他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原來她以為他會不耐煩。其實不僅僅是她，便是周圍的鄉里鄉親也是如此，怕跟他多啰嗦幾句話，就會惹他生氣。他搖搖頭，道：「不，不會的。」

大家又齊齊搖頭。

等容玉吃上了烤魚，才勉強開口道：「明日開始，教書的重任就託付給你吧。」

靜默了一陣，柳維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容玉，你棋下得真差。」

真美好。她不由想。

柳維揚抬起眼看著她，忍了忍，還是微笑：「其實，還好。」容玉自然不會知道，周圍的鄉親是如何傳說他們的關係，說她是私奔出門的大小姐，只會寫字讀書，而不會做家事。

她這樣教了兩三月，突然一早起身，身體有恙，想來是染了風寒，便對柳維揚道：「今日停學，我不太舒服。」

柳維揚側過臉，看著她，笑了一笑：「早該如此。」

隔了幾日，便有鄰居上門拜訪，寒暄過兩句便開始問詢她是否有閑暇帶幾個孩子讀書。容玉當即答應下來，只是教些簡單的字，於她來說實在大材小用，有時候講著講著忍不住引經據典扯開太遠，直到看到那些孩子不明所以的眼神，才發覺說得多了。

容玉當初找柳維揚同行，其中的一個緣由還是因為她也想找個同伴。而柳維揚話不多，不會給她找麻煩，不需要他的時候，他便有如空氣，實在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既然暫時無法面對自己，那就先從當別人開始。」

玄襄抱著她，想扯開她身上卷著的被子。容玉不讓，迷迷糊糊地說：「還早，你不睡也罷，還來擾我清夢……」

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到太陽西斜，她開始覺得腹中飢餓。容玉折了m.hetubook.com.com根樹枝，把一頭弄得尖些，往水中一刺，刺了個空。

她用棋子敲著棋盤：「觀棋不語真君子。」

柳維揚看著桌上的人皮面具，猶疑一下，伸手拿起來。那人皮面具做得精巧，幾乎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如果沒有心，她根本不會知道那有多美好。

柳維揚握著她的手臂：「我沒想到你連情緒都控制不好，幼稚得要命。」

容玉看著他執著竹筷，動作穩且優雅。她低下頭，顧自用飯。成為凡人開始，她還不太適應一日三餐這個規律，總覺得時間已經太少，竟還要浪費大半在吃喝睡這種瑣事上。

縱然這個世上並沒有真正的永恆，卻有那一瞬間，會被收納在記憶里中成為恆久。

容玉抬頭看他。

容玉自己跟自己下著棋，忽然聽見柳維揚開口道：「你這一步不該這麼走。」

就連眼前這位曾經的紫虛帝君，也曾毫無愧色地輸給她過。

容玉伸出手去，裝模作樣想摸他的臉，不想他真的沒有躲閃，反而讓她實實在在碰到。她不由一愣，原來只是拿他逗趣，卻不想真的成了登徒子。

容玉走近過去，瞧著他笑問：「感覺如何？」

柳維揚本正在對著院子里的榕樹發獃，忽聽耳邊風聲，連頭都不回一下，就一把握住凳腳。他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沒有一絲波動：「容玉，你真幼稚。」

可那只是妄想而已。這樣的夢境，再真實，他也無法沉醉。因為那都不是真的。

容玉抽回手來，轉身便走，末了還把門摔得震天響。她一直以為，她想追求的是一顆心和潛在的人性，而她慢慢開始像個凡人的時候，卻連情緒也無法控制了。

容玉大為驚訝：「為什麼？我講的難道不如他好？」

這一點正好戳中她的痛處。

柳維揚面無表情，點了點頭道：「還好。」

「我真想不要醒。」

這一世，容玉在凡間待過的時日已過百年，是除了第一世輪為烏龜以外最長的一世。凡人只因壽命太短，才極易庸庸碌碌過此一生。而她活得那麼長，自然可以去學很多東西，比如縫個衣裳綉朵花，她也能上手，只是棋藝還是一如既往的爛。

「若是被好幾個容玉壓床才棘手，」她ｍ•ｈｅｔｕbｏok.cｏｍ•ｃoｍ頓了頓，一下子反應過來，笑道，「你才是鬼呢。」

容玉克制住情緒，擺了擺手：「今天到這裏為止，大家回去罷，明天再來。」正當她平復下怒氣，忽見水菱收拾了書本筆墨過來，眨著大眼睛問：「明天柳先生會來嗎？」

「那局棋，讓我對你有了新的想法。」她原本以為，紫虛帝君只是一個木頭一樣的人，天庭上最不缺的便是早已感知麻木的仙君——自然，也可以叫這種麻木為淡然。她站起身，也不收棋盤，在桌上放下一件東西：「我想，你也許用得到。」

翌日，容玉覺得身體無恙，便重新開始教書。反而那些孩童不甚適應，都有些心不在焉。容玉很快覺察，便問：「今日你們是怎麼了？」

容玉頓時高興了：「甚好，我本來還擔心你不願意。」

容玉抬起頭，看著他。她其實在同玄襄對弈之前早已知道自己下棋的水準不怎樣，卻不知道可以爛到那種地步。當年，她還沒意識到她有沒有心這件事是有多重要之前，還會四處遊走，尋人論道下棋，那些仙君總會以二三子之差輸給她。

晌午時分，她覺得身子好些了，便起身下床。推開門的時候，她看見柳維揚正在整理那些上面字跡歪七扭八的宣紙。他聽見動靜，立刻警覺地綳直了身體，直到看見是她，才又鬆懈下來。

容玉光著腳，踩在碎石上面，石頭抵著腳掌，有些刺痛感。她坐在岸邊，樂得看他挽著衣袖忙碌。

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身邊趴著一個人，長長的黑髮，一直纏繞著拖曳到床沿下。他不由伸手將那長發撩起。她被打擾了，在被子的包裹下翻了個身，露出赤|裸的肩。玄襄長長地嘆息一聲，他知道自己又在夢中。

玄襄驀然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沒有光和熱，也沒有山河草木，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疲憊地閉上眼，在這樣失去一切感知的地方，要入眠是很難的。幸好還有夢境，總會有他想見到的夢境，然後從這個夢過渡到那個夢，他只希望不要醒，不會醒。

容玉轉身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一張矮凳正擋著她要走的路，她想都不想，一腳踢上去，那矮凳在空中轉了兩個圈，直接要砸到柳維m.hetubook.com.com揚身上。

碰到柳維揚感興趣的，他也會回頭問她。他作為學生實在太好，不但會舉一反三，還時有驚人之見，更重要的是態度恭敬，言辭謹慎，跟玄襄完全不同。

「是挺好，」他想了想，「不過他們不需要聽這些。」

她的確是控制不好，因為以前根本不必去控制。

她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做錯了。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還隱隱約約能聽見外面傳來朗朗讀書聲。

她那一股莫名的怒氣頓時消散，收回手，喃喃道：「天大的誤會。」

她夾完菜，把碗推回去，想著再帶著這樣一個人招搖過市不太妥當，現下實在該找一處清靜的村莊定居下來。

鏡中，是另一張陌生的臉，和他原來的臉一樣，不過已經無所謂，他要先從成為另一個人開始。

容玉又道：「你不是男人嘛？男人就要乾脆，扭捏得像個姑娘似的。」

柳維揚會講什麼笑話，這就跟玄襄突然守身如玉了一樣。

玄襄忍不住笑：「我做了個夢，然後就醒了。」他終於將她全部捲走的被子抽出一半，覆蓋住他們的身體。

容玉不覺想，如果當初她能挑選一下，選到柳維揚，之後那些事都不會有了。

她選了清閑的江南小村，溪流一直繞著村莊轉，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水。

她要的那顆心，對她來說，是不是多餘的？

「我以為你會不耐煩這做這種事。」

容玉微微一笑：「當年我尋人下棋，幾乎無對手，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有人贏過我。」

那村裡的教書先生在上個月舉家搬遷，鄰村卻在十幾裡外，村中孩童要讀書得早起摸黑。前朝的戰亂已經平息，新朝民風開放，女子都可以讀書，也可以出門。容玉想著自己當個教書先生也綽綽有餘，便在屋子外面貼了一幅聯子。

柳維揚看了看她，突然伸手摸到她的額，沉吟片刻：「是有點燙。」他倒了熱水放在床邊，又把柜子里的被子全搬出來，一股腦地堆到她身上：「你睡一下吧。」

容玉舉著一根樹枝，那樹枝上頭還刺著一條活蹦亂跳正掙扎的魚。她想了想，把樹枝遞過去：「嗯，你喜歡吃魚嗎？」

她的激將法見效，小六子漲紅了臉，大聲道：「我們喜歡柳先生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