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玄襄負手而立，笑著看了她一眼：「自然不會打擾。」
二姊瞟了容玉一眼，只恨自己沒把字寫得再難看些：「我有很多不懂的，若私下來找趙先生解答，可會打擾了先生休息？」
玄襄只覺得唇上觸感微涼細膩，微一怔神，便放開她的手，瞧著她微微一笑：「別太在意，什麼事都是要慢慢來。」
容家的幾位小姐紛紛換上紅色的襖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發出一陣輕快的笑聲——這其中自然不會包括容玉。她穿得很厚，雙手縮在袖籠里捧著暖手爐，毛茸茸的圍脖中露出一張秀美的臉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在最後面。
容玉忙站得端正。容勛聞言，伸手將容玉拉過來：「這是我家小八。是今年才領回家，世子還不曾得見。」
容玉依舊走在最後，她同他們都不熟，也不是熱絡的人，便是玩耍也玩不到一塊去。可是那個年長些少年卻叫住她：「我叫裴炎，你叫什麼？」
容勛取名都是信手拈來，若是菊花開時，便叫清菊，若無特別的景象，就按照月份來，比如柔月，也有容玉這樣拆開看俗氣，配上人卻又相得益彰的名字。
柔月執黑，他走白子。玄襄一手把玩著摺扇上的扇墜，一邊漫不經心地落子，只下得三十手，還未全局鋪開，她便無從下手，更別提築雙關破天元。
容玉停住腳步，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但還是走上前，行禮道：「先生和姊姊如此有雅興……」
容府上下都忙於備年貨，家裡管事的幾乎忙得足不沾地。容勛特意留了玄襄過年，他便也順水推舟地留了下來。
玄襄側過頭，含笑凝視著她：「後面那句呢？怎麼咽下去了？」
m•hetuboｏｋ•ｃom.com「即使日出日落，日復一日，可每回看都會有些不同之處。」
容玉聞言，臉色更紅，窘迫地看著他。玄襄側過頭，瞧見她這個模樣，便把羊毫還給她，又握著她的手，手把手地教：「我適才把話說得重了，你寫的字形是有了，可風骨卻還沒有，多臨幾次字帖，自然會好。」
可是玄襄一直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不動，待他們把昨日學的那章讀完，方才站起身，一個一個檢查他昨日留下的作業。
一壺清茶，一張棋盤，自己同自己對弈消磨時光十分愜意，沒有一疊又一疊等著他看的文書，也沒有他急迫需要去做的事。這樣清閑的日子，是他從前想都無法想的。
玄襄留的文題，這群方才十四五歲的孩子自然寫不出什麼驚世之作來。他就是喜歡看他們交不出作業的樣子。
如此日復一日，轉眼便到了年關。
裴曦黑著臉看她：「你這哪有害怕的樣子？」
「是我不對，提到先生不開心的事情了。」
玄襄看著她：「這就是你想要交出的文題的解答？」
容玉慢吞吞地抖了一下衣衫，淡定地將那蚯蚓抖落在地：「我很怕。」
容玉抬起頭，朝他們笑了笑：「見過裴郡王，裴公子。」
容二小姐扭了一下輕盈的身軀，翩然從玄襄身邊跑過，留下了一串動人的笑。
他自是懷疑這樣半大的孩子是否能懂情愛之事，笑著搖搖頭：「在我眼裡，你還小得很。」
那年長些的少年點頭應了，而年少的那個卻一臉不耐煩。容家那四個兒子頓時鬆了口氣，一個個不等父親首肯，忙不迭地溜了出去。
她剛進正屋，但見幾個哥哥姐和_圖_書姐都垂手靜立在旁。而容勛正同一個相貌威嚴的男子寒暄，滿臉堆笑：「裴兄遠道來寒舍，蓬蓽生輝，真是三生有幸。」裴在當時為國姓，而父親又是這種態度，這個裴姓的男子至少也得是郡王身份。容玉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正要站到兄長身後，忽見那裴姓男子身後的那個年長一些的少年轉過身來，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後微微一笑。
幾位小姐眼見著他從迴廊的另一頭走來，紛紛用絲帕掩著嘴輕笑，容二小姐甚至還朝他拋了個媚眼，悄聲道：「假以時日，趙先生定會為我的美貌傾倒……」
柔月急著找一個墊背的，將她推到石凳上，匆匆把棋子收回原處。
玄襄凝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也是，我從前竟是錯過了。」容玉的魂魄最為純正，即使輪迴多次，也能保留下大部分前世的特質。時至今日，他們再談那夕陽，卻如當日。
容玉看著那一朵紅雲一朵綠雲迎面飄來，好不容易才穩住臉上的表情，招呼道：「姊姊，你們今日真早。」
容玉笑了笑：「不，只是下得太差，不好時常獻醜。先生定然知道，若是不擅長，還要勉力而行，多半會受挫甚重。而這受挫，也是自找的。」
容玉也站住不動，仰頭看著他：「先生不開心么？可是因為思鄉之故？」
反倒是裴炎的弟弟忽然抓起柔月的手，往她手心裏放了一件東西，笑嘻嘻的：「這見面禮送你。」柔月看著手心中蠕動的肥蚯蚓，僵硬了片刻，突然尖叫起來，拚命地甩著手。那蚯蚓正巧不巧掉在容玉的衣服上。
他這是第一回過凡間的節日。
長姊見她被趙先生批評，就開口道：「先生有所不知ｈtｔps://ｍ.heｔｕbｏｏk•coｍ•ｃom，小八之前一直寄養在外面，哪有人教讀書寫字，她回到家裡不過才半年，能學得知禮已經不易，寫得不好也是尋常。」
長姊站起身，嬌嬌柔柔地開口：「趙先生可是認床，昨日都沒睡好？」
玄襄看著她，微微一笑：「請。」
玄襄看完他們的字帖，只搖了搖頭便走過了，經過容玉的桌子，只停頓了一下，彎下腰翻開她的字帖：「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既然已經讀了書，字也需練得再好些。」他拿過她手中的羊毫，在宣紙上隨手寫了幾個字。兩廂對比，自然比她寫得要好太多。
他下完一局棋，便見容家的長女過來，她終於換掉了那身過節才穿的大紅衣裳，去掉了不合時宜的妝容。他鬆了口氣。
裴炎道：「裴曦，不得無禮。」
容玉瞪了他一眼，道：「只是我不怎麼會下棋，若就此擾了大家的興緻，自然是不好。」
眼見玄襄邁步進來，正好見到底下兩張跟昨日不太一樣的臉，愣了一下，望向了容玉，容玉拿起書冊，遮住自己的半張臉。
「那裡風沙很大，有戈壁，有夕陽，太陽曬在沙石上，會發出各種顏色的光。」他緩緩道，「夕陽如血，蒼涼寥廓，其實也不是多好的地方。」
容玉連耳朵尖都發紅，咬了咬唇道：「是我寫的太差，以後定會好好臨字帖。」
二哥三哥早已忍耐不住，走上前摸了摸那椅子，又擠在一起往上坐，那椅子腳本已經搖搖欲墜，被這樣一坐，立刻斷裂。兩人摔得屁股都要成幾瓣。
裴曦卻滿不在乎，探過頭對容玉道：「你不覺得害怕？」
容玉聽得很認真，甚至還露出神往的神情。
柔月忽見容玉捧hｅtuｂｏｏｋ.cｏｍ.ｃoｍ著書從庭廊邊走過，便叫住她：「小八，你何不來同先生下一局？」
他講完今日要講的課，留了一個處世之道的文題，便顧自離去。
二哥三哥的脖子都伸長了，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玄襄只是失笑，橫豎都是她最有理，見人下菜，教人猜不透她的想法。
容勛現在的正妻膝下已有三女一男，剩下的妾亦有所出，人丁興旺，幾位夫人爭寵不斷，只有容玉的生母已經過世，沒有靠山。
玄襄將摺扇放在一旁，先落下黑子，容玉中規中矩地鋪著禁著點，也不知是對手刻意容讓還是別的緣故，竟也下到三十手。她站起身道：「先生承讓。」
「難道不是？」
「先生一個人對弈該多無趣，不如讓柔月陪先生走一局？」
翌日容玉交上來的作業，卻是同她的回答大相徑庭，說做不擅之事、承重挫之勇，方才能成大氣候。容勛看了自然很讚賞。
那少年牽了牽父親的衣袖，指著容玉道：「爹，這位妹妹卻是從前不曾見過的。」
「無妨。」
容玉看了他們一眼，顧自錯身而去。她昨日找到一本民間話本，正看了一半，只想趕回去看，趕緊看到結局。
容玉正待說話，忽聽前面有人叫她：「小八你快些來，爹正等著呢。」她歉然看了玄襄一眼，匆匆而去。
容玉用餘光瞥見邊上的二哥三哥憋笑憋得臉都紅了，事出無常必有古怪，料想他們今日早早來書房，必定是做了什麼手腳。
翌日那兩個時辰的念書時間，難得她的幾位姐姐妹妹都到了。長姊穿上了過節才會穿的紅衣裳，帶著金步搖，略施粉黛，雖然只是略施，她平日里卻不怎麼上妝，兩腮紅得略有不雅。而二姊則穿著最愛的碧羅裙和_圖_書，腳步輕盈得好似就要飄起來。她本就膚白而少血色，今日撲了兩層粉，在碧色衣裳的映襯下，更顯臉色慘白。
玄襄耳力甚好，聞言不由抽了一下嘴角。
「先生的家鄉，是什麼樣子的？」
玄襄輕聲道：「其實日出日落，日復一日，都十分尋常，只是一旦看不到就覺得想念。」
玄襄一下子沒撐住：「咳……不，睡得挺好。」眼前一個個都是半大的孩子，突然做出這個姿態，他簡直有點看不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下，翻開書冊：「先把昨日學的那章讀一遍。」
玄襄展開摺扇，遮住半張臉，眼中帶笑：「為何這樣想？」
裴炎攔住她：「我替家弟道歉，請你不要往心裏。」
柔月不樂意地嘟著嘴：「原來趙先生最喜歡小八。」
玄襄用食指中指捻著一枚棋子，輕輕一敲棋盤：「看來，你並不愛弈棋。」
她眨了下眼，沒回答。
容玉不答，只是又行禮：「趙先生，姊姊，我先行一步，少陪了。」
玄襄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正對上容玉的眼，她竟眼角微彎，正在微笑。玄襄停住腳步，待她走過自己身邊時，輕聲道：「平日里也不見你有多開心，倒是現在過年似乎變得開朗一些了。」
容玉嗯了一聲，又抬眼看他，只見他睫毛低垂，側顏清雋，衣袖間隱約泛出梅花香木的味道。玄襄感覺到她探究的目光，微微一偏頭，正好瞧見她飛快地轉開目光，他的唇將觸未觸到她的耳垂。
玄襄含笑道：「確實很想念，可是不管有多思念也已回不去了。」
那位裴郡王看著她，微微笑道：「容兄，你這女兒生得靈秀。」他拍了拍兩個兒子的後背：「你兄弟倆就跟幾位兄長姊妹去庭院里玩，我們大人還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