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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他想。

蘇秉君當即擺了手：「我現在不是隊長了，您叫我小蘇就成。」

蘇秉君答道：「我們投降之後，也沒人管，就各走各路了。回到北平之後，我沒找到大帥，也沒什麼事做，就一直混日子。後來，也就是這個月的中旬，我聽說大帥到了承德，就找了過去。結果大帥見了我還挺高興，知道我沒差事，就讓我繼續跟著他。」

林子楓上下打量著他，就見這小子衣著不錯，氣色也不錯，完全沒有倒霉相，便一點頭：「確實是有日子沒見了，蘇隊長。」

他和雷一鳴，要麼是親人，要麼是仇人，沒有第三種關係。他永遠記著他們之間最好的時候，也永遠記著他們之間最壞的時候。相形之下，他更希望自己和雷一鳴可以保持仇人的關係，做仇人，最安全。

到家之後，他翻出了雷一鳴寫給他的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又回想自己方才在葉公館所說的那些話，心裏便羞愧至極，也覺得自己那話都沒說在點子上。

把這封信往枕頭底下一掖，他仰面朝天地躺下了，雙手搭在了胃部，心裏忽然又想起了一個人：林子楓。

這時，僕人走來敲響了他的房門：「先生，外面來了一位客人，名叫蘇秉君，想要見您，還說您是認識他的。」

林子楓掃了支票一眼，並不是很把上面的數目放在心裡，只問：「我要是不放行呢？」

林子楓說道：「看來，你是很忠於他的了。」

林子楓抬頭看他：「他說什麼？」

隔著相當的距離，林子楓坐下了：「自從安泰一別，不知道蘇先生這些日子是在何處高就？」

葉春好心知他是滿懷著好意來勸解自己，可是聽了這一番話，未得安慰，只覺刺耳——她最不愛提起弟弟那段當小叫花子的經歷，太慘和-圖-書了，慘得她不敢想，也不許別人提。

然後他從懷裡摸出一張支票，起身走到林子楓面前，雙手將支票送上：「那艘船上的貨，一半是虞都統的，一半是大帥的。大帥願意出這個數，請您高抬貴手，放行一次。」

張嘉田怎麼說怎麼不對，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只得呆坐在葉春好身邊，等她自己哭夠。

張嘉田一聽這話就明白了：「怎麼分？」

林子楓思索了片刻，末了一點頭：「好，那就五五。」

詩人不撒謊，家裡真有四個能唱戲的小戲子，都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個個塗脂抹粉，將面孔修飾得白裡透紅，兩道眉毛畫得長長的。林子楓本打算過來受一點音樂的陶冶，哪知道進門之後，先見了這麼幾個俗不可耐的小妖精，便是一驚。小妖精之一站到人前，翹起蘭花指開唱，捏著嗓子放出雞鳴一般的聲音，餘下仨妖精，一個奔了詩人去，另兩個則是包圍了林子楓。

詩人將小妖精抱到腿上，含笑扭頭去看林子楓，自認為是投了他的所好。而林子楓正襟危坐，兩隻手攥著拳頭放在大腿上，先是端然不動，等到前方一段戲唱完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晚上還有事，我先走了。」

最後，林子楓終於低聲開了口：「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行。」

她長篇大論地哭訴了一場，末了張嘉田聽她說到了尾聲，這才有了開口的機會：「你也別太擔心，他是個小子，又不是個姑娘。當初在外面要了三年飯都沒餓死呢，這回跟著雷一鳴，他——最起碼——總是能活著的吧？」

葉春好聽了這話，覺得張嘉田簡直是在犯蠢：「這不一樣，他籠絡小文是另有目的，他恨我，他這是要向我報仇。」

林子楓當即講起了公務——他那禁煙委員htｔps://ｗwｗ.hetuｂoｏk.coｍ•ｃoｍ會得了情報，和公安局一起在碼頭扣住了一船鴉片，然而那船來歷不凡，船上鴉片乃是虞天佐的貨，也正是因此，船上船下都有全副武裝的便衣保鏢。警察和他們鏖戰一場，被打得屁滾尿流。禁煙委員會的委員們雖然沒有被打，但也因此鬧了個灰頭土臉。

「那個……這是大帥的原話，您聽了別見笑。大帥說，您要是不放行的話，他就再也不會見您了。」

「四六？」

張嘉田萬沒想到他會忽然換了話題，也是一愣：「什麼忙？你說，能幫我一定幫。」

「你三我七。」

蘇秉君只是笑：「我的本領有限，能繼續跟隨大帥，總比另謀別的差事強。」

林子楓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了，眾人紛紛變得討厭起來。抬頭又看了張嘉田一眼，聽張嘉田要留自己吃飯，慌忙起身告辭。

張嘉田見了誰都能熱熱鬧鬧地有說有笑，哪怕對方是永遠板著一張白臉的林子楓。三言兩語地寒暄過後，張嘉田把笑容收了收，問道：「老林，你知道吧？雷一鳴跑了，跑承德去了。」

離了張宅之後，林子楓回了自己在天津的住處，草草吃了一頓午飯。到了下午，禁煙委員會的一名委員登門拜訪，請他到自家聽戲去。這名委員今年也就二十多歲，是個詩人，詩作得相當不錯，家境也好，除了作詩，別的一概不會，是個挂名吃空餉的委員。林子楓認為詩人還有幾分清雅氣，故而對他高看一眼，欣然應邀。

林子楓沉默片刻，然後低聲問道：「為了後天那一艘船？」

蘇秉君答道：「是的。」

張嘉田和他大哥感情不深，他大哥失蹤的那個時候，他根本沒在乎，甚至還覺得家裡少了個對頭，自己落了個眼凈。也正是因此，他不ｗwｗ.ｈetｕｂｏoｋ•coｍ.ｃｏm很理解葉春好為什麼會為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牽腸掛肚、死去活來。據他所看，葉春好那個弟弟是相當不怎麼樣，簡直就是個陰沉沉的小白臉，一點招人愛的地方都沒有。可葉春好在得知弟弟死活不肯回來之後，當場就坐在家裡哭起來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副被人傷透了心的模樣。

他閉了嘴，心裏很納悶兒，因為一直覺得自己心靈嘴巧，是個會說話的。若非如此，他當年怎麼能對雷一鳴一哄一個準兒呢？可事實證明他那一套功夫對付不了兩個人，能制服雷一鳴，對著葉春好卻是無效。

說完這話，他偷眼去看林子楓，卻見林子楓面無波瀾，說話的語氣也很平淡：「他走了也好。」

逃回家后，林子楓洗了個長長的澡，覺得自己是受了那兩個小戲子的玷污。洗過澡后，他抽動著鼻子滿房裡嗅，總覺得屋子裡還有脂粉芬芳以及人類肉體的氣味。

張嘉田夜裡想到了林子楓，結果第二天心想事成，林子楓本人駕到。

蘇秉君聽了這話，依舊坦然：「我現在在大帥手底下吃飯，照理來講，確實不該私自登您的門。可我這一次是奉了大帥的命令而來，算是因公，並非因私。」

林子楓裹著浴袍，一皺眉頭，半晌沒作聲，經過了一番思考之後，才答道：「帶他到會客室。」

午夜時分，張嘉田回了家。

蘇秉君伸著雙手，臉上露出了進退兩難的微笑：「大帥說……」

說完這話，蘇秉君偷眼去看林子楓，同時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感覺大帥這話說得像鬧著玩似的，實在是拿不到這談判桌上來。然而林子楓聽了這話，卻是面沉似水，直視著前方，半晌不言語。

林子楓點點頭：「我在北平就知道了。」

然後又過了四十分鐘，他才穿戴整齊，慢悠和圖書悠地走進了會客室。會客室里坐著一名西裝革履的青年，一見他就站了起來，笑著說道：「林先生，有日子沒見您啦。」然後他把笑容收了收，顯出了莊嚴些的樣子，對著林子楓鞠了一躬：「秉君向您問安。」

蘇秉君愣在了原地，眼看著林子楓轉身大步走出了會客室。

雷一鳴的這封信在破壞他們的仇人關係，所以他出於本能，身心一起有了反應——他不自在，他難受。

「我想不通。」葉春好紅著眼睛，鼻音很重，「他是我帶大的，十歲之前，他最聽我的話，天天姐姐姐姐地纏著我。爹給他買糖炒栗子，他一粒一粒剝好了給我留著，不許別人吃……」她抓起手帕擦拭涕淚：「我也是為了他好，做人哪有不讀書的呢，他這麼小，不念書還能幹什麼？我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妞兒是雷一鳴的，根本沒我的份兒，我就只有一個他。他要是丟個徹底，我當他死了，索性自己過日子，也不操這份心，可他既是回來了，我又怎麼能不把心放回到他身上？我當年是想讀書而不可得，沒有辦法，可他呢？他氣死我了……」

張嘉田笑了，興高采烈地一拍桌子：「行！有我出手，你就等好吧！」

林子楓像是被他問住了，坐著出了會兒神，然後如夢初醒地一抬頭：「張軍長，我這一趟登門，是有個忙，想請你幫。」

張嘉田向他張開了一隻巴掌：「五五。」

在葉春好面前，他總是有點獃頭獃腦，說話做事也都沒水平，彷彿每一次都是專程到她面前出乖露醜的。目光重新落到信箋上，他沒從白紙黑字上看出花來，也沒把雷一鳴的心思琢磨透徹。看到最後落款處的那個「兄」字，他更是感覺不可思議，因為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和雷一鳴論兄弟。

「唉，他媽的，這老小子倒是奸，早ｈttｐs://ｗwｗ.ｈｅtｕboｏk•cｏm.ｃoｍ知道我就把他那條腿也打折了。」

張嘉田這時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句巧話：「春好，還有一樁，就是雷一鳴那個人呢，你我都了解，一開始看著像個好人，時間一長就露原形了。你看著吧，興許不用等到開春，小文就自己跑回來了。」

他留在葉公館，想要施展手段，哄住葉春好的眼淚，然而在將手段一一使盡了之後，他發現自己弄巧成拙，不知道是哪句話刺中了葉春好的痛處，讓她那眼淚越發洶湧了。

他這一拍力氣十足，幾乎是拍出了一聲巨響。林子楓的身體巋然不動，心卻被震得一顫。掃了張嘉田一眼，他感覺這人粗俗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而這回他在北平見了白雪峰，白雪峰胖了，並且如願以償，終於勾搭上了一位闊小姐。見了林子楓，他滿口就只會談結婚那一件事，彷彿幾輩子沒結過婚，憋到了這一世，終於忍無可忍，非結不可。林子楓先前覺得白雪峰這人也還不錯，哪知道這回和他談了一個小時，險些被他活活俗死。

林子楓翹起了二郎腿，抬手一推金絲眼鏡：「這很奇怪，你既然是忠於他的，那麼就不該來見我。我和他的事情，你不該不知道。」

「據我所知，虞後天還會有一船煙土從天津出發南下。警察實在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我想到了張軍長，來問一問你有沒有同禁煙委員會合作一次的意思。」

「哦？這有什麼好的？」

然後不等詩人回答，他逃之夭夭了。

他隨即站了起來，一扯西裝下擺：「你告訴他，我很討厭這種輕浮無聊的威脅。不放行！」

她平時一貫氣定神閑，最擅長講大道理，張嘉田第一次聽她這麼連哭帶訴絮絮叨叨，感覺她像是從天而降，終於腳落了實地。而葉春好也知道自己是氣急敗壞失了態，可實在是憋得久了，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