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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戰醫院里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戰友的張國東，終於在陣亡名單上找到排長張平的名字時，神情顯得有些黯淡。

扭頭朝敞開的帳篷看去，看到一個腿被炸斷的傷兵躺床上呻|吟著，他的雙腿都被炸斷了，甚至連大腿都不見了，下半身包裹著繃帶，繃帶處滲著些血。

嘴裏喊著，驚恐的看著自殺的弟兄，他往腰後面一摸，這時張國東才發現，那刺刀是傷兵趁他喂水的時候，偷的他的刺刀。

「好想家啊……」

他突然大聲說道。

最前邊的一個，鼻子冒著血，倒下去了……還有一個居然對我說什麼，我是漢人，他么的，現在知道自己是漢人了，早他么的幹什麼去了……還有人說什麼，他是旗人，比咱們漢人尊貴，太他么的狂了，我就用槍托對著他腦袋，拚命砸著，一直砸碎了，砸的他娘都認不出來才停下來……我告訴你，我殺過十幾個人，還有一個是我活活掐死的……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那小子，還想要反手，我掐著他的脖子，往死了掐……最後活生生的掐死了！」

「阿娘牽衣向兒語，吾今不戀汝。愛妻結髮勸夫行，慷慨送一程。斬殺敵軍將，戰死容名出人上。軍不凱旋歸何顏，偷生要幾年……」

一個個戰友都戰死了，不知為什麼，他甚至想不起有些戰友的模樣，不過才幾個月而已。怎麼能就忘了呢？

幾名野戰醫院的士兵，一起坐在火邊，他們吸著煙，不時向火里投塊木柴，他們要整夜在這裏守著火堆，直到把這些屍體焚化。

朝周圍的那些的傷兵看了看，軍醫壓低聲音說道。

也許，他就在這火堆里吧。

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說道。

傷兵！

現在這裡是大明最西端的領土，在這座沒有幾個漢人居住的古鎮中，到處都是風蝕的夯土堆，也許是漢唐時的遺迹，就像千里豐碑一樣，告訴著世人，這裏真正的主人是誰。

「韃子，他么的，你瞧著一個比一個軟蛋www.hetubook.com.com，可是他們都他么的會耍奸，會裝死，當時我是第一個衝上去的……原本的我以為是死人那，可誰知道了，那地上的死人動了，我一刀就捅了過去……還有幾個越來越近，近得都能碰到我的銃口了……投降？韃子兵降個屁，我一扣扳機，就給他們三個穿了糖葫蘆……

「這西北的風，像刀子一樣，別瞧已經是夏天了，這風一吹，指不定就能讓你去半條命。」

「在我們排裡頭，俺是第一個嚇的連銃子都裝不上的，真的，不怕你們笑話，平時我說話的時候，嗓門比誰都大，可是到了戰場上，雙腿打軟，手抖的都裝不進去銃子……」

然後軍醫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搖搖頭，醫生嘆息道。

「不要……」

就在神情失落的張國東想要返回營地的時候，從一旁邊的帳篷里傳來一陣呻|吟聲音，接著的又是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

嘴裏叼著煙，張國東也分不清自己的話是真還是假了，他只是在那裡說著，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別的人故事，反正是說著，說給身邊的這些人聽，說給這些火堆里的屍體聽，到最後，實在受不了的他，站起身，然後罵了一句。

「他么的，都是混蛋……為什麼他么的都死了，都他么的給我站起來，起來啊……」

鬼知道，張國東也不知道，他壓根也就沒有去想什麼。

戰爭不僅僅只給戰士們帶來身體上的創傷，同樣還有心理上的創傷。

「畢竟，當兵的不容易啊……」

「走了，反倒輕鬆了。」

就這麼胡思亂想的時候，他意識到要壞事，心裏難受得要發瘋。就在這時候，一根紙煙被遞到他的面前。

那股難受勁的這會終於過去了，心裏慢慢地好受一些了。他只感到有些筋疲力竭，他抬頭看著天空，最後喃喃著……

大規模的進攻在疏勒河停了下來，瓜州，這座古絲綢之路的重鎮，又一次回到了主人的懷抱之中，想必和*圖*書千年前，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前往西域，也一定在這裏留下過腳印。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答案，與其說是對圍坐在火邊的弟兄們講的，倒不如說是對著坑中被烈火焚燒的死人講的。

離開野戰醫院后，張國東的臉色一直不太自然，傷兵的模樣一直在他的眼前浮現著，他的模樣，尤其是最後解脫似的笑容，更讓他感覺後背發涼，到最後傷兵的相貌發生了變化，在他的腦海中變來變去，變成了陣亡的戰友，變成了身邊的戰友，甚至到最後又變成了自己。

其實，話說回來，活著總好過死了。

「長……長官，勞、勞駕給倒我一杯水……」

「雙腿炸沒了，就連下面的也沒了……活著……」

「不是，就是想問問，畢竟，畢竟……」

「長官，他……到時候會怎麼報告？」

是對身這的這幾個弟兄？還是對火堆中的屍體，或者是戰友的靈魂，

張國東接過紙煙說道，紙煙不便宜，肯定比煙葉貴，弟兄們很少有人抽這個，往往只有軍官才抽這個。

班長丁相守也死了，

傷兵哭喊著的同時，握著刺刀猛的一下從喉嚨刺了下去。

當兵的不容易啊……

點了點頭，張國東看著死去的戰士，然後問道。

他想幹什麼？

「不……」

世間的紛爭太多，當一篇《軍人之尊貴》引得天下嘩然時，在所謂的「士林」中在那裡紛爭不已，在那裡討論著軍人尊貴與否，討論著士人與武人之間的將來以及界限的時候，遠在數千裡外的戰場上，隨著一聲令下，剛剛越過疏勒河的大軍在北山下停止了進攻。

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都被撤到了這裏的野戰醫院中接受治療，儘管有著領先時代的野戰救治體系，但是醫療水平卻是有限，藥物同樣也是原始。因為沒有止痛藥，所以傷員只能用意識對抗傷痛，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發出一聲慘叫。再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不過剛一掙扎，伴著一聲慘嚎ｈttｐs://wwｗ•hetuｂook•ｃｏｍ.com，血就從包裹著傷口的紗布下方湧出，血染紅了他們的繃帶，甚至床單。

張國東愣愣的站在那裡，看著醫生和護士跑過來，看著醫生在那搖頭嘆息，在軍醫把刺刀遞給他的時候，那軍醫看著站在的張國東，「好了，人總是要死的！」

「死了，對他也許也是個解脫！」

「來，老哥抽一隻。」

在火化的時候，隨軍僧穿著一身黃色的僧袍，站在火堆的前面，手捻著的佛珠，口誦著經文，

在這靜夜之中，雖然歌聲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仍然聽的很清楚。

他的心裏很明白，儘管心裏不想說，可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甚至忍不住吹起了牛來。

「你們是戰友？」

「慢點、慢點！別喝這麼急！」

「他的傷很重嗎？」

朝著遠處看去，另一邊，一堆篝火燃的正旺。走近了之後，張國東才發現，這裡是臨時的火化場，就是把一具具屍體上堆在乾柴上，然後把戰士們的屍體燒成骨灰。

這麼想著，他的心思就變得紛亂起來。想到了自殺的弟兄，自然又想到了排長、班長，還有其它戰死的弟兄，想到他們在這裏被燒成灰。

對誰講的呢？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站在這片荒野上，看著那火堆，張國東只覺得一陣寒風蓋過一陣，風寒刺骨，讓他忍不住縮往了肩膀。

「娘啊……」

正加著木柴的戰士，瞧著張國東說道。

馬革裹屍還，從來都只是詩人的想象，古往今來絕大多數戰士都是埋骨荒山野嶺，甚至落個暴屍荒野的下場。也就是陛下仁義，命令必須要把陣亡將士的骸骨運回，運回屍體是不可能了，所以只能在戰場上火化，然後把骨灰運回交給其家人。

走了，也許就輕鬆了！

在張國東的喊聲中，傷兵捂著噴血的脖頸倒下了，他的臉上帶著解脫，在身體的抽搐中，雙眼慢慢的失去了神采

對此，張國東能夠理解，當然不會說什麼，只是點著那根煙，然後默默的hetubook.com.com吸著。然後又和他們一起聊著天，他們聊了很多，自然也聊到了這裏正燒著的屍體，聊著他們在戰場上的表現，是勇敢，還是懦弱。

還有……

是啊！

「謝謝！」

只是他的家人呢？

就在張國東想要說不用謝時，他看到傷兵不知道從那弄來了一把刺刀。

還有一些傷員，因為發燒，使得他們的意識模糊，在呻、吟聲中發出一些模糊的話語，這些意識模糊的傷員往往是在那裡喃喃著「娘」、「媳婦」之類的話語，往往都是對家人的思念，有時候，一些戰士會在對家人的思念中慢慢的失去生命。

「怎麼渴這麼厲害，護士呢？下次渴了就喊護士知道嗎？」

「老哥，到這裏躲會風。」

罵著，罵著，他騰地站起來，然後離開火堆，朝著遠處跑去，最後消失在遠處的黑暗裡。群星在天空中閃爍，夜空如晝，已經擦去眼淚的張國東叉開腿，一邊小便，一邊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

「哎，」

也許是被地雷炸斷的，清軍在在戰場上埋下了不少地雷，不過他們的地雷威力很大，人一踩上去，往往代價就是粉身碎骨。其實，這倒也是一件好事，要是腿被炸斷了，人活著，可人世間就多了個殘廢，即便是有功田又能怎麼樣呢？一輩子還是個殘廢。

漆黑的夜，漆黑的荒野之中，沒有一點燈火，只有幾處焚燒屍體的大火吐著紅色的火焰，只讓人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是陰森森，冷梭梭的。

當然，還有一些戰士會在睡夢中喊著「陛下萬歲」之類的突擊詞，甚至像是犯了癔症似的在夢中喊叫著殺光韃子……

坐到風牆後面，張國東把胳膊架在膝蓋上，然後獃獃地望著火，他的心裏又一次想到那個自殺的弟兄。

死了，就再也見不著了。心底有些感傷的張國東，看著傷后，便取出了自己的水壺，然後彎下腰去，扶著那個傷兵喝水，傷兵的臉上帶著些感激。他喝的很急，就像是很渴似的。

「我有寶刀真利市，快活沙場死hetubook.com.com。短衣匹馬出都門，喇叭銅鼓聲。戰地臨大敵，戰袍滴滴胡兒血。自問生平博容名，頭頗一擲輕？……」

「哦。」

「嗯……」

排長死了！

「到最後，是排長接連幾個大嘴巴，才把俺給抽醒了，然後才裝了銃子，那嘴巴抽的，那是一個響，到現在俺都記得……嘿嘿。」

喝了半壺水的傷兵，閉著眼睛，就像是很舒服似的，然後他睜開眼睛，看著張國東說道。

無論世間的風雲如何變幻，它們永遠屹立於此，等待著主人的回歸。現在它的主人終於歸來了。也讓這裏重新煥發生機，作為前線的最西端唯一的「城市」，這座古鎮在過去的一段時間里，一直瀰漫著一股怪異的氣氛。

「都是從帳篷里拿的，你知道的，你們給他們送去，可總有人走，人走了，東西留在帳篷里，也就糟蹋了，所以，也就便宜我們哥幾個了。」

藉著些許星光，張國東可以看到幾名已經喝醉了的戰士，在那裡放聲唱著這歌，最後，聽著這首不知誰從報上學來的《祈戰死》，他只覺得的眼眶一熱，微微傾著頭，硬是不讓那淚水流下來。

戰爭在這一刻終於落下了序幕。再往西，有要塞堅守的峽谷、隘口阻擋了明軍的進攻腳步，而從西安到疏勒河數千里之遙的征途，同樣也是明軍後勤的極限，年久失修的道路，使得物資運輸變得極為困難。

這時，張國東才注意到，他們的身後用毛毯扎了個擋風牆，他們就躲在風牆的一面，面對著火堆。

叮囑著傷兵時，張國東又問道。

「喲，紙煙……這可不便宜。」

張國東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戰場上戰死或者戰場上自殺，與在醫院自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誰都知道，前者是戰死，至於後者。

沒有太多的敬意，但是更多的卻是惋惜，對於他們失去生命的惋惜。聊著聊著，張國東聊到了自己的戰友，聊到身邊的弟兄。

軍醫看了看張國東，打量了他一眼，然後問道。

「放心吧，肯定不會寫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