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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暗搓搓竊喜，彷彿佔了江煉天大的便宜，心裏別提多受用了。

江煉想起來了，水鬼之所以動了去找漂移地窟的念頭，是因為他們開金湯不斷翻鍋，而水鬼的祖師爺曾經給過暗示，說是漂移地窟在「河流如帚處，地開門，風沖星斗」，至於適合開漂移地窟的時間，正是「不羽而飛，不面而面」。

正說著，忽見門帘一挑，是孟千姿探身出來，說了句：「好啦。」

「五妹怎麼說？」

「箱為牙錯」，看來這箱子是個關鍵，要用來打開什麼，難怪閻羅入崑崙時，隨行帶了那口箱子，事成之後，箱子也就沒了價值、被棄置在此了。

就這樣，況大東奔西走的，參与了不少事兒——雖說每次都不是核心人員，只不過是跑腿的，但他處處留意、伺機打聽，漸漸地，讓他知曉了一個大秘密。

他持著筆，整個人就定在那裡，像是等誰來指引牽引。

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了什麼，心頭一涼，問冼瓊花：「水鬼家這做派，我們山鬼奶奶，會不會……也坑我們啊？那個『山膽』到底是什麼玩意？只在那掛著，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用……我怎麼越想越覺得，跟個定時炸彈似的呢？山膽現在哪呢？」

為了記述方便，這個況家的老祖宗，就叫況大吧。

……

這句話，一下子把江煉給說精神了。

站在孟千姿的角度，雖不認同，但可以理解：況大在黃帝一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工匠，說句不好聽的，死了也就死了，沒人會在乎，而在蚩尤這頭，又是砧板之肉，兩大陣營撕扯下置身刃尖上的小人物，生路死路，全憑自己選擇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況祖之後，漸漸稀疏平常、和人無異，只遺留了些特殊本事，比如可以以血為媒——但即便是這本事，聽族裡長老的意思，也會慢慢消失的。

山鬼？

孟千姿見江煉還在寫，也就接著往下看。

江煉順手從他手裡接過平板，自己辛苦畫的，都還沒來得及看呢：「人要知足，怎麼著，你還指望閻羅手裡攥著大結局？」

神棍早在自己的帳篷里等得心焦，一聽孟勁松過來通知他「好了」，忙不迭奔了過去，中途又回來取氧氣瓶——事情估計有大突破，還涉及到段小姐，他怕自己又激動。

神棍喜出望外，接過來急急打開，連道謝都忘了。

景茹司接過來，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雲南煙？」

第三十九次轉錄是在民國二十二年，孟千姿歷史再差，也知道那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了，當時，西學東漸百余年和-圖-書，況家後人，估計都已經在上洋學堂、學物理化學了，讀到什麼「況祖類神、天帝工匠」，怕是能笑掉大牙。

夜靜更深，這山裡冷得瘮人。

況大嚇得魂飛魄散，他聽說過蚩尤族類的兇殘，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哪知對方居然跟他談判，要他歸順、為蚩尤方效力。

怎麼著，你能怎麼著？這兒這麼多人，都在忙正事，你能把我怎麼著？

她急著想知道況大的後續，又湊近前去。

「大姐么，肯定要出來說話的，她原先是想跟那個神棍聊聊，估計這些日子出了太多事，還沒顧得上。」

她趕緊將這張紙抽到邊上，重新給江煉鋪了一張新的，一手輕摁他後背，另一手握住他持筆的手腕，幫他做好伏案下筆的姿勢，驀地又生出促狹之心，拿手去撫他頭髮，怕驚擾了他，指腹只在他發梢發麵上輕輕蹭過，還耳語般給他下指令：「來，乖乖的，繼續畫，畫好了給肉吃。」

她拿嘴努了努孟千姿的帳篷：帳篷布上，兩個安靜的身影，偶爾相疊。

他不要臉？他怎麼不要臉了？他拼著半條命在半夜貼神眼，也就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不要臉了？他……

江煉驀地冒出一句：「『晶成之時，不羽而飛，不面而面』，這話怎麼耳熟？」

江煉其實聽不見，但他本就是要繼續畫的，所以她話音剛落，他已接著下筆，看上去，跟俯首帖耳、聽命行事似的。

「蚩尤族人在祖山之畔、凈水源頭，找到了一隻活的麒麟。這件事，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

然後突然有一天，禍從天降，有幾人于夜半闖入他家宅，將他一家三口全部擄走，那些人「臂如刀，面似蟲」，一看就知道，是潛伏在中原地帶的蚩尤族類。

時間節點和先後順序都對上了。

孟千姿愣了一下，這才發現江煉已經停下了。

神棍點頭：「沒錯，而且建國后，閻羅這樣的人，是人民專政的對象，反正走投無路，反而能豁得出去。所以說，時也命也，閻羅摻和進來，也是因緣際會。」

這牛皮卷應該不止一張，正面是字，反面是畫，但江煉只看到了閻羅手中的那張，也就是說，這一趟的確有所得，但得到的信息和路線，都不一定完整。

她繼續往下看。

神棍說：「是啊，伏羲創八卦，後世那些熟習卦術的人，嚴格說起來，都是伏羲傳人。有一位葛大先生，不知道你們聽過沒有，他就會打卦看命。」

邊說邊掰手指：「第一趟，家不要，媽不要，要跟人私奔，說她兩句，她還要跳樓呢；第二和圖書趟，王座不當了，還氣得去祠堂發毒誓；這一趟，那個腿啊，我真是……」

他應該是想活，也想自己的妻兒活，不表現得積極點、不時刻表忠心，一旦沒了利用價值，下場可想而知。

想打開這種箱子，的確只有況家人才知道方法，在況大的幫助下，箱子成功被打開了。

這個問題，在場諸人中，還真只有神棍解答得了。

景茹司說了句：「現在年輕人不是總愛說『坑爹』嗎，水鬼家這是反其道而行之，坑孫子啊。」

再往下看，寫著「伏羲後人打卦，神眼看命，曰『晶成之時，不羽而飛，不面而面』，集龍骨殘片、鳳凰翎，箱為牙錯，山鬼叩門，其穴自現，下……」

沒過多久，況大就知道蚩尤族類綁架自己是為了什麼了：他見到了帶有自己印記的一口箱子，毫無疑問，這箱子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

孟千姿這段日子以來，也算得上是知情人，所以一遍就讀懂了：這個「天帝」，指的應該就是黃帝，況家祖上果然是能工巧匠，「擅以血為媒」大概就是用血液為密碼開箱鎖箱，當年黃帝要造一百口箱子，況家名氣大、工藝精，承包了其中四十口。

景茹司想了想：「大姐什麼意思？由著她和江煉……好下去？」

冼瓊花沒立刻說話，她又抽了兩口，這才悠悠開腔：「江煉救過姿姐兒，現在不時興講江湖了，但是江湖道義，得承人家的恩，恩將仇報這事，我做不出來。我沒態度，別問我意見，我棄權。」

她聽到哧啦一聲火柴燃起，這海拔，這溫度，打火機遠沒有火柴好使。

「最後一頭麒麟已經離去，金翅鳳凰也活到了盡頭。」

麒麟能活兩千歲，孟千姿是聽說過的，麒麟兩個特徵，一是長壽，二是送子，都微妙地契合上了自體繁殖，但麒麟晶是個什麼東西，她還真是沒頭緒。

冼瓊花讓她說得頭皮發麻：「四姐你別嚇人，山膽不是那回事兒。」

景茹司忽然咳嗽了兩聲。

冼瓊花不死心：「他不會看錯？」

況大的興奮之情簡直溢於言表，「龍貴在骨，鳳貴在翎，而麒麟最貴者，莫過於晶，麒麟壽數兩千，止得一晶」。

江煉剛耗費了大元氣，頭昏昏沉沉的，有點提不起精神，聽到孟千姿問他：「喝葡萄糖嗎？」

「五姐也是這意思。」冼瓊花把煙頭在大石上摁滅，轉臉看景茹司，「你呢？」

一進帳，就看到冼瓊花和景茹司頭挨著頭、在看有字的那張，另一張是路線，曲曲繞繞的。

孟千姿一下子反應過來。

神棍猛點頭：「和圖書那當然。」

冼瓊花把煙身在就近的石頭上磕磕：「咱們姿姐兒，哪趟不認真？」

冼瓊花的臉籠在薄煙細霧裡：「嗯，小熊貓，大姐喜歡給我送洋煙，但我抽不慣那洋味。」

嘴上這麼說，到底心頭惴惴，轉頭又叮囑孟千姿：「姿姐兒，你趕緊安排人，把山膽換個地兒——放在山桂齋，我這心裏不踏實。」

晶成了，你們來吧，這讓他想到豬羊肥了，磨刀霍霍。

通常，會用石頭或者獸骨磨成錐形，然後解結，這些被磨成錐的石頭或者獸骨，就叫「石錯」或者「牙錯」，說白了，是鑰匙最古老的雛形。

再往下看，孟千姿很快就明白，為什麼後人的態度是恭謹傳讀，但姑妄聽之了。

孟千姿看得早，想到的也早：「水鬼的視頻里有。」

「下」什麼呢？孟千姿又把江煉寫滿字的那張展開了看，這一看，簡直是嘔得要吐血了。

這賤手！

「是啊，我的偶像。」

景茹司笑：「大姐那是……從沒留過洋，洋派頭比段孃孃還足，哎，我說……」

景茹司不緊不慢：「我景老四你還不知道嗎？七個姐妹，從前往後數行四，從后往前數也行四，中間派，騎大牆，永不出頭，哪邊人數多我站哪邊。」

但路線什麼時候看不行啊，神棍眼巴巴望著冼瓊花她們，那目光，簡直是艷羡了。

那一頭，冼瓊花先看完：「怪不得況家後人沒把這當回事，這又是蚩尤又是麒麟的，怕不是以為老祖宗精神錯亂，編的。」

難怪閻羅費盡心機，也要把段太婆拉進這灘子渾水來——「叩門」和「啟天梯」一樣，是金鈴九用之一，只不過也失傳了，她並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下」字後面是什麼，沒寫。

另外六十口的單子，也不知道是被哪幾家接去的，但可以想見，另外幾家，也不可能只是普通工匠，估計都有點讓人咂舌的本事。

江煉斜乜了她一眼，換了一個更加舒展和從容的姿勢，愣把啜吸葡萄糖喝出了品紅酒的派頭，還把微甜的糖水喝出了帶酒味的醺。

景茹司惦記著江煉貼神眼的進展，在帳篷里待不住，索性出來吹風透氣，其他帳篷的燈都關上了，只孟千姿那一頂有光，這光被帳篷濾擋，再被大霧稀釋，又淺又淡——山鬼進崑崙以來，一直避免晚上亮燈，怕被偵測到。

箱子里究竟有些什麼，況大這種小角色也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打開了箱子，自己越發沒價值，於是更加小心，也更加賣力，以至於後來，大家漸漸忘記了他的來歷，真把他當成自己人派遣wｗｗ•hetｕｂｏoｋ•ｃｏｍ•cｏｍ了。

而況大探聽到的大秘密是：蚩尤族人派出一批精英，在祖山之畔、凈水源頭，找到了一隻活的麒麟！

冼瓊花和景茹司交換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眼神，又問他：「你覺得葛大先生，看得准嗎？」

景茹司嗯了一聲：「那你呢，到時候，什麼態度？」

孟千姿嗯了一聲：「況家的路子，是鄉紳富戶讀書人，於三教九流了解得很少，反而是閻羅，在湘西做匪，湘西是個流傳巫蠱、符籙、趕屍的地方，閻羅平日里聽得多，再加上那口箱子確實蹊蹺，他反而容易相信。」

別看神棍讀得晚，但他看得快，很快就一臉愕然地看江煉：「小煉煉，這就……沒了？」

不看也知道她說的是煙，景茹司伸出手：「來一根，解悶，也驅驅寒。」

孟千姿也是壞，等他抓心撓肝得不行的時候，才遞了個平板給他：「我拍下來了，不過平板在這兒容易沒電，你抓緊。」

江煉倒吸一口涼氣：「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晶成』？」

冼瓊花皺眉：「你這什麼態度？」

景茹司忽然抬頭，一臉驚愕：「這裏說，伏羲後人打卦，神眼看命，這莫非就是……打卦看命？」

景茹司說：「中庸啊，實用，也好用，渾渾噩噩都大半輩子了……」

況大也不關心這些，這期間，他娶妻生子，琢磨手藝，日子過得挺平靜。

他當時也只是況氏家族裡一個小人物，勤勤懇懇，用心造箱，那四十口，經由他手的，其實也就一兩口，工匠都是有印記的，他也按照慣例，在那箱子繁複花紋處、不那麼顯眼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記。

壽數兩千，止得一晶，難道是牛黃狗寶一類的？

況大考慮再三，同意了，非但如此，還積極配合，努力表現，儼然一副要成為骨幹的模樣。

看到這兒，孟千姿心中一動，她想起神棍的夢境里，那些神族人圍篝火而坐、吟唱的哀歌——

她嗯了一聲，湊向江煉，看他手中的平板：「這裏說，集龍骨殘片、鳳凰翎、箱為牙錯、山鬼叩門，可能是要集齊這些，才能得到麒麟晶？這個牙錯，是什麼意思啊？」

俄頃，便有支掰開了頭、插了吸管的葡萄糖送到嘴邊，江煉順手去接，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握包住了她的手。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她把山膽帶出懸膽峰林時，還挨了五媽一頓訓，口口聲聲說這東西是要供著的，亂動太不尊敬了，這下好么，成燙手山芋了，急著發落出去。

然後，就交貨了，當時戰事已然明了，蚩尤戰敗，被黃帝梟首，蚩尤族人及追隨者退和_圖_書入多毒氣、瘴癘的南方一帶，但形勢依然不安穩，有傳言說，蚩尤餘孽，賊心不死，仍在蠢蠢欲動。

孟千姿頭皮一炸，居然提到山鬼了，果然提到山鬼了！

再然後，冼瓊花遞了根點好的煙過來。

但是，如果得到麒麟晶，那就不同了，「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長生」，是眾口流傳的事兒，不過，人人都知道，最後一頭麒麟，百余年前就已經死了。

因為頭一段話就是：況祖類神，天帝工匠，擅以血為媒，開封箱器，天帝造寶箱百口，況氏獨承四十。

真不知道況家子孫讀到這一段，是個什麼心情，中國古代，還是挺講究氣節的，變節這種事，向所不齒——好在事情荒誕，後人可以自我催眠，覺得先祖是在「夢中說夢」。

慢著慢著，他想起來了。

他點了點頭。

冼瓊花反應過來，沒再追問。

孟千姿暗罵自己失職：江煉已經寫完了，她居然醉心於看故事，忘了配合他了。

「下」字下頭，顯然還有一句，且就在這一頁上，但繁體豎版是自右往左書寫的，閻羅當時，又是手執地圖，那句話，恰好被他攥圖的左手給攥住了。

況大說，聽說早幾代，他的祖上，也就是況祖，是跟黃帝一樣的、神一般的人物，這就是為什麼口述開篇就來了一句「況祖類神」。

出乎意料的，江煉這次沒寫字了，筆在他手中上下左右搓動，拖拽出流暢線條——他在畫畫？

「咱們千姿，這趟是認真的？」

這記述不全，閻羅找到了龍骨殘片，還有鳳凰翎，估計都是從這記述里來的。

孟千姿差點憋不住笑。

原來在說那件事啊，小賬本翻得脆刮響，在這堵他呢？

她的手微涼，在他的掌心中安靜地微蜷了一兩秒才抽出，然後，藉著起身之勢，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你不要臉。」

江煉自上一次發問之後，就一直看平板上的記述，沒再參与討論，他放大圖片，把中間的幾列記述看了又看，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你們不覺得，這裡有些地方，邏輯上說不通……自相矛盾嗎？」

身後有腳步聲，緊接著，是冼瓊花的聲音：「四姐，來一根嗎？」

原來，古早的時候，社會生產力發展低下，沒有箱子，也沒有盒子，古人想收藏自己的私人物品，是拿獸皮層層包裹，然後用麻繩或者藤蔓什麼的捆牢：為了保險，一般都打非常繁複的死結，而那些結扣，拿手是打不開的。

冼瓊花心頭一突：「你知道葛大先生？」

其實細想想，高處看這燈，只是一抹纖弱螢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