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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駛座上下來一個高大的男人，約莫三十來歲，身型極掛衣服，一件普通的黑色夾克到了他身上，登時有型有款，人明明是在笑的，但極偶爾的瞬間，目光會忽然晦暗銳利。

他拿手抹了一把鏡面上的水漬，手掌撫過的地方，清晰出現了一條如同被抻長變形的「S」形，暗紅色，很像胎記。

被人視為人生導師，還真是怪得意的，這得意從夢裡延伸到現實、延到江煉熟睡的唇角。

神棍差點叫江煉給氣死。

羅韌轉頭看時，大概是覺得木代衣服沒扣好，於是縮回手，很細心地幫她扣攏領口。

他覺得怪羡慕的。

神棍還是那話：「我，洗澡忘帶東西了，回來拿。」

神棍仰視著看他，凄苦的表情漸漸轉作無限信賴，說：「江煉老師，我全聽你的。」

聽到曹嚴華說：「棍哥，真要收啊？這幾年，它讓我身強體壯，力大無窮，壁虎游牆都游得賊溜快，我跟它處出感情來了，哎呦真要分別，我怪捨不得的。」

不過，最吸引江煉眼球的，還是走在最前頭的那個胖子。

解放？神棍曾經提過的，勇斗凶簡的山雞曹解放？

這一趟，因為來了不少增援，營地的住處頗緊張，氈房實在擠不下，空地上都扎了許多帳篷，但神棍他們是客，所以還是維持原樣，四人共用了一間。

來客就是來客，自帶行塵，和住客的安穩截然不同，江煉一眼就把這新到的車和人都盡收眼底。

江煉回頭看，原來是江鵲橋，正一溜小跑著下坡，估計是聽到動靜，尤其是有同類的動靜，按捺不住，跑出來瞧熱鬧，它跟一干人不熟，於是直奔江煉，到江煉腳邊時，也不知道是不是怯生，反常地把身體藏在江煉的褲管后，只羞澀地探了個腦袋出來。

這應該是梅花九娘的關門弟子，木代，溫柔秀氣，纖纖弱弱，一點也不像身具上乘功夫。

這多半是神棍極想撮合、但一直無從下手的炎紅砂和一萬三了，聽說一萬三也姓m.hetubook.com.com江，跟他五百年前是一家——果如神棍說的那樣，這兩人之間氣場有點彆扭，明明很登對，不當情侶可惜，但當了……好像又跟大眾意義上柔情蜜意的情侶相去甚遠。

江煉半夜時，被響動驚醒過一次。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覺得這稱呼怪怪的，又臨時修正了一下：「……中年雄性山雞，不健身不進取，沒有危機意識，整天和一群鳳子嶺的鄉下山雞妹子混在一起，沉迷女色，它能有什麼前途？」

江煉幾個已經睡下了，不過尚在半醒半睡之間，況美盈聽到動靜，嫌冷，懶得欠身，含糊地問了句：「嗯？」

江煉一下子驚醒了。

收到消息，神棍很快挾著箱子到場了。

江煉在被窩裡翻了個身，眼皮都懶得睜，只心裏吐槽了句：丟三落四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喝……多……咯……」

又一聲雞叫過後，韋彪不耐地嘆氣，況美盈則把腦袋縮進睡袋裡、喃喃抱怨著哪家的雞這麼沒眼色，只有神棍，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可讓他怎麼面對、怎麼收場啊。

不過，他從氈房邊經過時，下意識停了會。

電光石火間，神棍的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念頭。

江煉咽下一口餐飯，啼笑皆非：「你涮著人家玩呢？這都幾天了，你那些朋友肯定快到了，你現在讓人回去？」

江煉繞過氈房，一路走到坡上，撿了塊石頭坐下，看漸漸散去的薄霧，也看那個緊閉了房門的氈房。

小遊戲輕快的樂音隱約從門縫處透進來，血在箱面上翻沸作響。

羅韌幾個人，都不是喜歡到處結交的，神棍知道他們的性子，也不打算主動把他們引見給山戶，再說了，時間還早，孟千姿她們還都沒起床呢。

神棍怒其不爭：「解放，你當初也英俊過，看看現在，你這脖子粗的，掛雞牌都嫌勒，你就這樣自暴自棄了？」

車子的另一側，和*圖*書也站著一對男女，年紀看不大出來，估計都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間，女的一身紅色羽絨衣，臉龐圓潤，眉眼是很傳統的那種漂亮，男的身形挺拔修長，氣質偏文藝，又帶點浪蕩不羈。

說話間，一陣急促的「哦哦哦」聲由遠及近。

神棍撳燃了打火機，點著了血的邊沿，烈火像有生命，從一側向著另一側卷過，然後，他聽到箱子深處，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神棍沒有失望，他直覺，這一次，一定會發生些什麼，他所需要的，只是等待和耐心。

孟千姿自覺很沒面子，不過很快找到理由安慰自己：她本來也不是什麼絕頂聰明的人嘛，推測失誤也正常。

神棍一口氣跑回了屋。

江煉沒跟進去，人家老友見面，他在邊上杵著算個什麼事兒？

江煉在黑暗裡同情了一把神棍，便又睡著了，有所思的關係，還做了個夢。

這胖子三十多歲，油光滿面，體型富態，一身名牌，那架勢，活像前來開發大西北的暴發戶，就是他亮著嗓子接了神棍的話茬：「棍哥，它能不胖嗎？作為一隻中年男雞……」

聽到裡頭笑語不絕。

曹解放輕蔑地看了神棍一眼，挪著步子，支撐著肉嘟嘟的身體，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大老遠把人叫來，給了人家那麼大一希望……

臨睡前，神棍拈了條毛巾去澡堂。

他重複之前的動作，第二個結扣，第三個，每一次，都有輕響聲傳來。

這一晚，澡堂挺冷清，只接待了幾個山戶，神棍去得晚，前幾位洗時攢下來的熱蒸汽都沒了，神棍哆哆嗦嗦地往身上潑水、打洗髮露、搓肥皂，洗完時，整個浴室里便飄著一層微溫的稀薄蒸汽，和昏黃的燈光互裹，迷迷濛蒙，恍恍惚惚。

江煉有點羡慕：得要很熟很契合，才能培養得出這種自然到幾乎會被人忽略的默契吧，他和千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發展到這樣，不去言愛，但舉手投足時滿溢。

什麼意思？他喝多了，和圖書才會做這樣的夢嗎？

所謂澡堂，其實是臨時開闢出來的，分男女，專供山戶，水是井裡打上來的，太陽能供熱，一晚上只夠十來號人洗——好多山戶知道這兒用水緊張，自覺排不上，也就不來湊這熱鬧，只拿盆接點水擦洗，或者幾張濕紙巾湊合著了事。

神棍瞥了一眼，繼續擦乾身體，擦著擦著，動作就慢了下來。

人家況美盈的血滴上鏤紋的結扣，好歹還會沸騰兩下，神棍的血滴上去，那真箇叫安靜如雞，如的還是死雞。

直到這個時候，江煉才看到，神棍面前，有隻肥嘟嘟的山雞，毛羽極鮮艷油亮，雞和人一樣，都有適合自己的位置，在他看來，這雞很適合下鍋。

……

一萬三哼了一聲：「曹兄，你這是什麼心理？凶簡給你點好處，你就跟它講感情了？我們中要是出個叛徒，是你沒跑了。」

他把大毛巾一扔，連內衣褲都顧不上穿，光腳汲拉著浴拖，把長外套一裹，一陣風樣卷了出去，還不忘跟看門的打招呼：「我還沒完，我忘帶換的了，我回去拿。」

夢裡，他白髮長須，儼然智者形象，一身老成一臉慈祥，開解神棍說：「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

他向著胎記上的一處下刀。

他不時撓頭，間或瞅手機，還向江煉支招：「小煉煉，你說……要不，我讓他們先別來？」

當時，他睜著惺忪的睡眼，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到神棍滿腹心事地躺下，他還沒來得及分辨清楚那心事究竟有多濃重，神棍揪著燈繩的那隻手往下一拽，光便沒了。

曹嚴華伸手捋了捋即便長途跋涉、但依然一絲不亂的髮型：「當年收凶簡，解放也是出過力的，現在你跟我們說要徹底了結了，這歷史性的時刻，還能不帶解放一道經歷？」

羅韌關上車門，並沒有抬頭看誰，只是一條手臂下意識抬起，後頭剛下來的一個正穿外套的年輕女人，便很自然地靠了過去，剛好被他圈摟住。

這人大概是羅韌。

回和*圖*書到浴室時，裡頭的蒸汽早散了，屋裡很靜，藏著秘密的那種靜。

然後，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是之前從陶恬那領的：山戶的裝備都是上乘的，刀身折開，刀頭尖銳鋥亮，彷彿棲了日光，刀鋒密布嶄新綿密的磨紋。

這五個長住麗江，但曹解放早歸隱山林、落戶函谷關的鳳子嶺了，一南一北，山長水遠。

他敲了敲神棍的餐盤：「吃吧，吃完之後去洗個澡，老朋友見面，把自己捯飭得體面點——這樣，即便挨打，挨打之前，你至少還是人模人樣的。」

……

神棍痛心地蹲下身子。

江煉一陣好奇，也沒了睡意，外套一裹，麻利地下床跟了出來，才剛出門，就聽見神棍的慘叫，緊接著，就是絕望的控訴：「我們解放，怎麼胖成這樣了？」

這另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神棍，試試就知道了。

神棍拿大毛巾擦拭身體，很自然地走到了牆上掛的那面理容鏡前，鏡子上暈了許多蒸汽，很多處都模糊了，但模糊里又間雜了幾塊清晰。

羅韌說：「還是應該收，老在我們身體里，始終不是好事。」

再然後，門帘放下，氈門帶起，裡頭的聲音，就再也聽不到了。

怔了兩秒之後，他反應過來，大吼一聲「是我們解放啊」，就扯過外套，連滾帶爬，像是滾下床去的，緊接著，又滾出了屋。

然而可惜的是，孟千姿難得一次自信滿滿的推測，遭遇迎頭一盆冷水。

外頭的沉寂，和群山的沉寂，攪裹在了一起，一寸寸侵入這冰冷的浴室。

神棍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那胖子：「曹胖胖，怎麼把解放帶來了？你們不同路啊。」

所以剛剛那是……雞叫？但江鵲橋不是一直走「哦哦哦」路線的嗎？再說了，鵲橋一直叫得很婉約，不會這麼中氣十足氣吞山海……

三聲響過，箱子歸於沉寂，屋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屋外也沒聲，那個看門的，大概已經打完遊戲了。

三重蓮瓣，身和_圖_書份到底不同，山戶們很快騰出一間小氈房給神棍做會客室。

有一塊清晰的鏡面，映出了他小腹上的那道狹長的疤。

炎紅砂咯咯笑：「當然應該收，不然木代跟你，孩子都不敢生，我這乾媽做的，有名無實啊。」

刀尖下去很淺，血卻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下子脹滿流出，顏色鮮亮，神棍抹了一把，擦在箱子鳳凰鸞身的第一個結扣上。

那人正忙著在手機上打小遊戲，隨口嗯了一聲，頭都懶得抬。

希望來得快，去得更快，神棍鬱悶壞了，回房之後長吁短嘆，連晚飯送過來都沒心思吃。

羅韌一行倒沒太在意江煉，把他當成了看熱鬧的山戶，倒是曹解放，忽然一改之前的松垮，脖子昂起來了，身子挺起來了，連目光都凌厲起來了，愣是從中年發福的身軀中，努力挺出了一絲早年的英俊風采。

又是一聲嘹亮的「呵……哆……啰」。

其時，有一部分山戶已經起床了，正在門前帳口洗漱，西北早間多霧，淡淡的霧氣籠罩著氈房和大小帳篷，也瀰漫上路面。

不過話糙理不糙，要見朋友了，他怎麼著也得修修邊幅。

驀地，有不知名的夜鳥低空掠過，發出怪異難聽的嘎嘎聲，而幾乎是與此同時，那個箱蓋，咯噔一聲，開了。

窗外有蒙蒙亮白，天亮了。

車是老車型，黑色的悍馬H2，風塵僕僕，滄桑中粘一點霧的濡濕，車頂橫列了一排狩獵燈，但在這細霧裡，並不咄咄逼人，反像安靜的眼睛。

不過，他估摸著，山戶會主動來拜訪的：山戶不是喜歡結交有本事的人嗎，而且，段文希和梅花九娘有舊，四捨五入，就是孟千姿和木代有舊，雙方怎麼著都會見個面的。

神棍單膝支跪在地上，把箱子端端正正擺好，又將攏緊的衣襟敞開一線，露出心口處往下蔓延的那條胎記。

說話間，他挾起箱子，又開門出去了。

看來，這是一隻高傲的雞，沒顏值可以、沒身材也淡然，但斷不能沒有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