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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坐在設亭的蒲席上，望著其外的雪景，並不回答。

「你阻止得了嗎？」高岳稍微提高了聲調。

高岳搖搖頭，拍拍柳宗元的肩膀，「其實我對上皇、新皇，都沒有個人的惡感，但我信不過皇權，因為我知道，只要有皇權在，任何帝王都會扭曲，都會墮落，也都會諱疾忌醫，甚至殺醫。子厚，我尊重你的抉擇，不過能保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等到塵埃落定的那個時刻，你什麼都會明白的。」

柳宗元的額頭和耳輪已然慘白，他的思維陷於了死胡同。

「因，因為世子止是悼公的親子，悼公對親子，是不會猜忌的……」

李純臉上淚痕宛然，點點頭，說：「陛下的病情日甚一日，如今看來，也只有金丹能救了。」

「好，那我們假設個情境，世子止進葯時，你柳子厚若是悼公身側的醫師，你會阻止嗎？」

李純點點頭：「非但是我長姑母的事，她不過是穿針引線的，最關鍵的是她邀請的鍊師，是從安南去淮揚的，名叫符元契的，這人背後多數有和-圖-書人撐腰，要是要符元契得勢，這三清殿你兩位洞師可就難呆下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岳應該是喂葯完畢，將空碗給岳母看，隨後又交還給醫師手中。

良久，高岳開了口：「子厚，我們不談許世子止的動機，我們談談許悼公吧？」

田和蔣很是猶豫，就又問：「尊師返歸衡岳，說要窺測天機，迄今尚無音訊傳回，殿下何不暫且等待，再定進退呢？況且這金丹……」

兩位道士苦著臉，稱這下藥的職責，在於醫師，我倆何敢參預？

此刻，大明宮三清殿中，兩位司馬承禎的弟子，即田良弘、蔣含弘滿臉吃驚，拱手站在李純的面前，「廣陵王殿下要為聖主煉丹？」

柳宗元便繞到高岳面前，跪坐下來，作揖且壓低聲音：「莫非太師是在預言廣陵郡王事？都說太師在延英殿內，面對韋太尉是節節退讓，莫非也是因廣陵郡王事？請太師給晚輩個明示！」隨後柳宗元長拜下來，他明白了，「太師在延英問對里，說小子才能不過爾爾，和*圖*書小子現在明白，這其實是對小子的保護，然而！」

「許悼公啊許悼公，若是他自己，也無非兩個選擇，一個是信子罪醫，一個是信醫罪子，前一種選擇的結果，是悼公飲葯暴卒，后一種選擇的結果，是悼公父子相殘。」

「許世子止，乃是許悼公的長子，悼公因患瘧疾，飲下世子止所獻上的葯，隨即死去，世子止出逃去了晉國，史書上記載『許世子止弒其君買』……莫非……」柳宗元越想越驚怖，不敢抬頭。

父父子子，子子父父，何能盡哉！

「悼公為何會飲下那葯？」

可高岳卻很和緩地繼續說：「其實世子止到底有無弒父的動機，已然不得而知，那麼為何還要給他定下個『弒』的罪名呢？杜預的解釋是，藥物都是有毒的，用還是不用，怎麼用，用多少，這是醫師的職責，而不是世子止的，明明父親處在病危里，世子止卻不通過醫生，直接給父親獻葯，使其吞飲后死亡，故而百口莫辯，只能成為弒君之賊。故而某侍奉岳父湯藥，也是和_圖_書如此，必先請醫師應允，又得岳母認可，才能獻上，哪怕岳父已無知覺。」

「難道，難道太師就沒有解決的辦法嗎？您可是太師啊，當今新皇對您，可是傾心信任，我們的貞元新政，絕不能半途而廢啊！」最終柳宗元抱住高岳的膝蓋，渴望得到解救的藥方。

「不，不是這樣的！」柳宗元突然按捺不住，幾乎喊起來。

柳宗元穿過軒廊，幾乎是追趕過來的，然後情緒很是激動，對高岳說：「太師所言的許世子止，絕不是單指您自己。」

畢竟靈虛公主為皇帝尋找藥方的事，現在大明宮內外都是知道的。

因為現在柳宗元感到，京師內有比他個人榮辱更為急迫也更為重要的事。

「司馬尊師那邊，我自會聯絡，可陛下身體危殆在即，其實現在給你倆交個底，煉丹給陛下服食這種事，已有人在做的！」

這喂葯，簡直就像個儀式。

於是柳宗元也只好跪坐在一側，靜靜地等待著結果。

昇平坊崔宅的西小亭子，只剩柳宗元和高岳兩人。

李純說和_圖_書完，便重重拂袖，表示不容置疑。

語氣雖很低，可柳宗元的眼睛都快要凸出眼眶。

醫師們集體回拜，稱可。

刺|激下，他又咳嗽起來，哈出一串串的白霧……

聽著高岳冷峻的分析和語調，三十齣頭滿腔熱忱的柳宗元，陡然感到了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陰森，像灰黑色的海潮，對著自己湧來，淹沒胸膛，完全無法呼吸，大唐宮闈里血腥的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回閃著：

「宮廷里的那些醫師開的，還不如長姑母的花草丹呢！以孤看，必須要用金丹，你們只管煉製，其他的交給孤就可以，不干你等事。」

田和蔣把藥丸掰開看看，隨後仔細嗅嗅，就回答說應該全是桃仁、天門冬之類的「藥草方子」。

一會兒后，醫師的葯湯煮好，高岳與崔寧的幾個兒子便對醫師們作揖，隨即問：「進葯可否？」

「子厚也是精通春秋的人，想必知道許世子弒父的典故。」高岳梳完后，又用手指輕輕按摩著岳父的頭皮，可這話卻是對柳宗元說的。

拱手俯首的柳宗元，抬起了額httｐs://ｍ.hｅtubooｋ•ｃoｍ.cｏm頭。

看到田和蔣不言語，李純就直接從袖中取出顆藥丸來，拋到了田良弘的手中，說你看看裏面到底是什麼。

父子相殘，父害子！

結束后，氣氛才緩解下來，韋馱天坐在寢所外的庭院里劈柴，柳氏搓捏著已然昏沉不醒的崔寧之手，而高太師則用梳子，反覆梳著岳丈稀疏的頭髮，柳宗元則隔著垂簾，坐在寢室外界。

「孤的長姑母也真的是毫無上心，還吹噓什麼服下可以延年益壽，現在陛下得的是風痹重症，吃這些花草，有什麼用！」李純果然發怒起來，隨後他重重扔下句，「重症須得猛葯，先著力克服，然後再用藥湯徐徐治愈，現在全是這些藥力虛弱的方子，哪裡能治本？」

飲葯暴卒，子弒父！

柳宗元頓時沉默了。

田良弘、蔣含弘齊聲說：「是靈虛公主嗎？」

看得柳宗元不僅目瞪口呆，而且不得其解。

這時崔寧躺著的正寢處，夫人柳氏便出來，看著高岳接過葯湯，「子厚，跟我一起。」柳宗元便戰戰兢兢地隨在高岳身後丈余處，挨到台階處就不敢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