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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悶熱難耐，陸家二老爺陸煒還好些，一副從容儒雅。大老爺陸繹和族學先生代時升早就汗濕層衣，額頭上的汗水如雨般落下。

可惜，時過境遷。自陸炳上奏議論立儲，惹得皇帝雷霆大怒，又倒床半年之後，卻是換了人間。

「或許什麼，大不了我這個都指揮使不做了，甚至被下到詔獄里去。」陸炳的神色嚴厲起來，冷笑：「天子近臣，天子近臣……嚴嵩算什麼近臣，不過能寫幾首青詞罷了。別人不了解陛下，我對這個萬歲爺卻知道得清楚。他老人家的心中有的只是一顆鐵石，不如此，當初大禮儀也不會有如此高絕冷酷手段。」

陸繹是個鹵莽之人，見父親今天神情和藹，又壯起了膽子：「父親，話雖如此。可你前一陣子因為立儲一事已引得萬歲爺勃然大怒，如今，正該接好天子近臣，代為說項。父親大人是陛下龍潛時的老臣，如有意為之，使陛下念及往日的情分，不難重得恩寵。可父親這半年足不出戶，甚至連錦衣衛的事務也是一概不管不問，如今反要去惹那嚴閣老。嚴嵩乃天子駕前得用之人，他替父親說好話也許管不了什麼用，可若是進上幾句讒言，卻也便利。三人成虎，或許……」

代先生：「上這道摺子有個好處，雖然就目前來看，我陸家會一時失勢，可等將來裕王一登基，就會想到陸公的功勞。我陸家又會重現往日的榮光。」

「什麼……父親大人……」陸繹窘得縮了縮身體。

「父親大人，慎重啊！」見陸炳停了筆，陸家大老爺陸繹忙提高了聲氣：「的m.hetubook.com.com確，那仇鸞領兵勤王，來京之後，手握數萬宣、大精銳。坐視俺答在京畿燒殺搶掠，從頭到尾未發一刀一箭。畏敵避戰，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父親大人你想過沒有，那仇鸞可是嚴閣老的人……」

在陸繹眼中，父親是個嚴厲的人。今天卻出奇地和氣，頓時提起了勇氣：「父親大人，嘉靖三十六年的時候好象個嚴閣老還曾聯手搬倒了內閣大學士夏言。如今香火情分尚在，卻突然翻臉，未免有些說不過去……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別人……」

代時升笑道：「萬文明也就是個過渡的，他這個僉事也做不長，若想有所作為，就是取死之道。倒是那個朱希忠，最近在南衙很是勇猛精進，乃是大老爺的一大掣肘。朱能的後人，祖上也是富貴過的，這樣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陸炳依舊在閉目養神。

因此這大半年積壓的事務實在太多，他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就將兩個兒子和代先生叫了過來。

他伸出手去，抓起毛筆，繼續寫道：「為請。旨事竊臣，于本年八月初五日，彈劾大同總兵官仇鸞喪師失地冒功請賞事。」

陸府，陸炳精舍。

尤其是代先生，他身上本有舊傷，一出汗，斷腿和臉上那道傷疤癢得像是有無數蟲子在撕咬。

「代時升，你跟這兩個笨蛋說說。」陸炳用顫抖的手指了指兩個兒子，然後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這還是陸家大老爺和二老爺第一次聽到父親將話說得如此之深，立即恍然大悟。

代先生緩緩道：「沒www.hetubook.com.com錯，陛下是一心要搬到嚴閣老，為富裕王將來接位掃平障礙。不但如此，嘉靖年的舊臣們也都要通通被清洗掉。一張白紙才好作畫，才能寫出一篇漂亮文章。可二位老爺別忘了，我們的萬歲爺可是一個堅鋼不可奪志的明君，極有主見，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就沒有任何人情可講。我陸家估計也在他老人家的清洗名單之中。這次借這個摺子，不但可以搬掉嚴閣，還可借勢把我陸家一道打壓。置身與這個旋渦之中，我陸家怎麼能全身而退。結果卻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代時升小聲說：「二位老爺，陸公倦了。」

「密折上報，風聞奏事。往日間，若有事，徑直去西苑就是，哪用得著這麼麻煩？」陸炳心中嘆息：「老了，我是真的老了。老到手腳發顫，老眼昏花。可我……才五十齣頭啊！」

陸炳躺床上半年之後，這幾日總算恢復過來，已經能下地走動。

屋中這三人都是陸炳最親近也最可信賴之人。

「嗯，我估計也是這樣。」代先生和陸炳賓主二十多年，私低下也沒有尊卑貴賤之分，說起話來也很隨便：「陸公你替裕王立了這麼大一件功勞，將來這個職務遲早還是會回到我們陸家手中的。」

「你啊，你啊，你啊，你就是太善良了。」陸炳又是嘆息，又是苦笑，指了指陸繹和陸煒：「你們兩弟兄啊，心腸軟，眼界窄，且身居高位。若是我死了，將來還如何得了？唉，也怪我，平日間對你們太苛刻，卻不想將爾等弄成如此懦弱稟性。沒錯，嚴嵩曾經與我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香火情分，可這又如何？朝堂之上，哪裡有許多人情可講。凡事但計厲害，一旦決定，就是刀光劍影，斷斷不可存有猶豫憐憫之心。」

等兩個兒子剛一退出精舍，陸炳猛地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卻帶著兩道如同刀子一樣的精光：「時升，錦衣衛那邊如今是什麼情形？」

一種無力的悲涼從心底升，讓這個一手掌握著明朝最大特務機關的老人背心一陣陣發涼。

「朱希忠，那是陛下提前為裕王準備的班底。如果我這個摺子一遞上去，估計就會接任我的錦衣衛都指揮使一職。」

「他倒懂得明哲保身，也知道自己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陛下的龍體也是不成的，這幾年朝局卻不知道會向什麼方向發展。身居高位，做不如不做，一動不如一靜。」

在床上躺了半年，陸炳只覺得手腳酸軟，視力也有些模糊。每寫一個字都要看端詳半天，才艱難地落筆。

抬頭看了看身旁牆上掛的那一方八卦鏡，鏡中是一個雞皮鶴髮的老人，形銷骨立，彷彿只需一陣風就要被吹散了。

代時升點點頭，朝陸家兄弟拱了拱手：「二位老爺，這個摺子若是真的交上去。只怕我陸家不但不能重振家威，反會就此隕落。最大的可能是，陸公連錦衣親軍都指揮使也做不成了。」

「原來是這樣。」陸家兩個老爺又相互對視了一眼，臉上同時露出喜色，然後又一臉敬佩地看著父親。

陸老大猛地叫出聲來：「代先生，既如此，父親大人又為什麼要上這個摺子呢？」

陸繹突然有些畏懼起來：「是……是這麼個https://m.hetubook.com.com說法……」

「笨蛋。」

兩兄弟相互看了一眼，那陸繹面上卻露出了笑容。忍不住轉頭對父親道：「父親大人這一席話，直如撥開雲霧見青天。如果父親這次能替萬歲除了嚴閣老這個絆腳石，到時候，不但簡在帝心，就連裕王和內閣次輔徐階也要承你老人家的情義。高，實在是高。哈哈，這半年可把我給憋壞了。別人見我陸家失了聖眷，都瞪鼻子上臉。就連以前我們陸家提攜過的那些官員們，也都想打翻天印。哈哈，這次父親若能重得陛下信任，兒子倒要看看那些蠢貨的嘴臉，哈哈。」

被父親一罵，陸繹額頭上的汗水更密，可卻是一臉得不服氣：「不謀一時者，不足謀一世。」

「奏。左都督錦衣親軍都指揮使。臣，陸炳。奏……」

一隻乾枯的手提起毛筆，顫顫微微地在一本黃綾封面的摺子上寫著。不過一個抬頭，卻寫了一壺茶的功夫。

「一世，你就是個鼠目寸光的。」陸炳冷笑著輕輕咳嗽：「沒錯，這道摺子一旦交到陛下手中，朝堂上又將是一場軒然大|波。以陛下的性子，仇鸞和嚴嵩都要完蛋。仇鸞死不足惜。可嚴嵩在朝中經營多年，手下門生故吏盤根錯節，必然反撲。我陸家也不會好過。況且……」

「哦，嚴嵩的人又如何？」陸炳將手中的筆放下，慈愛地看著兒子，鼓勵他說下去。

兩人這才朝父親恭敬地一施禮，悄悄地退了出去。

若是在往常，任何一個人咳嗽一聲，就能在京城裡引起一道不大不小的地震。

「別人又該怎麼議論我陸炳？」陸炳還在微笑。

「啊，怎麼會這樣和-圖-書。既然如此，又為什麼還要上摺子彈劾嚴嵩？」陸家二位老爺同時驚叫出聲。

「沒錯。」陸炳坐直了身體：「陛下本是半仙之體，可因為常年服食仙丹，身子也已不成。若是在往常，倒想不到這裏去。可我一病倒眼見著就不成了。卻給萬歲提了個醒，大家都老了，時日無多，身後之事已刻不容緩。嚴嵩在朝中勢力如此之大，若陛下萬年之後，裕王登基，只怕到時候臣強主弱，非國家之福。陸炳從小就追隨萬歲，做得都是陛下不方便做，也不願意做的臟活。在死之前，再臟一次手，幫陛下把嚴嵩這塊石頭給搬了。」

「我說你就是個笨蛋，今日叫你過來真是毫無價值。」陸炳哼了一聲，將目光落到二兒子身上。卻見老兒陸煒一臉恭敬地站在這裏，一臉的迷茫。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清楚呢，我這也是在下賭。」陸炳凜然道：「常人言，富貴不過三代，我陸家已經富貴了五世，按說早就該衰落下去了。可我不信這個命，偏生要賭上一次。某為兒孫做牛牛馬了一輩子，臨到了啦，依舊放不下心。兩個兒子都是不中用的，只能前人栽樹，後輩乘涼了。陸炳估計也活不過今年冬天，就算死，某的在天之靈也要庇護兩代人。」

「況且陛下也有意要動嚴嵩了。」代時升插。

好在窗戶都關著，屋中點了十幾根兒臂粗的蠟燭，亮得怕人。燈光吸引了無數夏夜的飛蛾，撲簌地撞擊到窗戶紙上，連綿不絕。

代時升：「回陸公的話，萬文明還好，基本不管事，就是個擺設。」

陸炳幾乎痛苦地呻|吟出聲：這兩個兒子，沒一個是得用之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