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萬歲爺！」黃錦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這種機會一旦錯過，就再也碰不到了。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銅爐里的檀香突然燒起來，一朵小火苗搖曳不定，將昏暗的屋子照得閃爍不定。

推開黃錦，將他遞過來的濕棉巾扔在地上：「朕今兒個還想著是不是把監視陸家的人給撤回來，看來，陸文孚還真給了朕一個驚喜啊！黃錦，最近陸府那邊有什麼新鮮事，說說。」

黃錦急忙從抽屜里尋了一顆血紅色的丹藥，喂皇帝服下。

「不勝不敗，真的嗎？」嘉靖冷笑一聲：「敵人都打到朕的跟前了，也算是不勝不敗？爾等將京城城門一關，俺答卻在城外燒殺搶掠，這也算是不勝不敗？你們要粉飾太平，討朕歡喜，真當我是聾子瞎子。說說，這摺子怎麼回事，把來龍去脈都給朕講清楚了。」

聽到黃錦喊，嘉靖這才抬起頭來：「這故事倒是奇怪，沒有說教，沒有什麼動人心魄的曲折離奇，就是一個大家族裡的男男女女，和坊間的話本全然不同。黃錦。」

嘉靖諷刺一笑：「陸炳這一輩子可算是為他陸家的兒孫鞠躬盡瘁，臨到死了，也要替兒孫去裕王那裡鋪路。」

可正因為如此，再不能在他傷口上撒鹽。正經事也不能再說，莫不如說些閑話，將萬歲爺給哄過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跪在地上的陳洪得了機會，立即高聲道：「既然萬歲爺這麼說了，奴才這就派人逮捕丁汝夔。」

嘉靖說不出話來，只伸手指了指長案的抽屜。

嘉靖：「先前蒙古俺答破關而入，圍困京城十余日。內閣、司禮監、兵部尚書丁汝夔、大同總兵仇鸞都報大捷。真當朕常年閉關修鍊不問世事，什麼都不知道了？朕只是不想同你們計較罷了，可爾等卻把朕當成三歲孩童，怎麼，你們司禮監什麼時候同內閣一家親了？」

他這才發現，嘉靖皇帝已經完全沉迷進這個故事當中去了。

玉熙宮名字很氣派，其實規模卻不大，不過是一個普通道觀和_圖_書的格局，這間屋子也顯得有些狹窄，屋中只一個打坐的蒲團，一桌一椅，和一尊燒著檀香的銅爐。

他又將目光落到陳洪身上：「陳洪，你說說，陸炳為什麼要彈劾嚴嵩，他們當日勸朕辦夏言的時候，不是好得穿一條褲子嗎？」

這句話說得極其嚴重，陳洪再也控制不住身體，普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須臾，頭上便濕了一片。

黃錦還待再勸，這次仇鸞上報大捷，朝廷已經用邸報通告全國，各地督撫又都上表祝賀。如今卻突然將主持整個京城防禦計劃的丁尚書逮捕下獄。若傳將出去，皇帝的面子還往哪裡擱。

他是東廠都督，抓人審案是他的強項。

嘉靖：「著，東稽事廠，即刻捉拿丁汝夔、仇鸞問話。丁、仇二人，朕一向待你等不薄，高官厚祿養著，寵著信著，愛著惜著。你們就是這麼對朕的，爾等的良心都要狗吃了？此喻。」

黃錦一聽到這話，腦袋裡就「嗡」地一聲炸開了，失驚喝道：「陳洪，你胡說八道什麼，陛下面前豈能如此狂悖！」

「分憂，搬掉嚴嵩就是替朕分憂？」皇帝突然笑起來，面上涌動著一股青氣。

西苑，玉熙宮，嘉靖皇帝精舍。

眼前這個聖上，是一等一好面子之人，無論如何，總得給他留一分體面才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帝的目光從陳洪身上收了回來。

等陳洪退下，黃錦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呼吸聲，抬頭看去，嘉靖皇帝一張臉漲成詭異的艷紅，手指痙攣地抓在腰帶上。

只要抓住這個機會，就能與黃錦分庭抗禮。

他跪了下去，低聲道：「聖明莫過天子，這天底下的事兒，又有什麼能夠瞞過萬歲爺。自英宗皇帝土木堡始，到如今，無論是塞北蒙古還是江南倭寇，我朝對外用兵鮮有勝者。勞師百萬，糜費千萬，卻是屢戰屢敗。長此以往，民心士氣不存，朝廷威嚴何在？這次蒙古俺答入寇，雖說談不上是大捷，卻也是個不勝不敗的局面。hetubook.com.com」

「把這份稿子送去裕王府，就說，朕讓他好好讀。」

顯然是走岔了氣，已經走火入魔了。

「好，把他給朕捉了。」嘉靖哼了一聲：「欺君之罪，罪在不赦。仇、丁二人，國法能容。至於嚴嵩……」

「萬歲爺。」黃錦嘆息一聲，跪了下去。

這麼熱的天，被火光一照，熱得更是難受，陳洪只覺得身上就如同有無數蟲子在蠕動，癢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不敢專斷，明示？」嘉靖面上的冷笑一收，又恢復起當初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還明示什麼，你們得了這份摺子，估計私底下已經商量好了，說吧，你們商議的結果是什麼？」

看到皇帝眼中的綠光，作為東廠的特務頭子，陳洪心中突然一寒，身體僵直在那裡，動彈不得。

「口喻。」

良久，嘉靖皇帝的那張臉才恢復成先前蒼白模樣：「揣摩聖意，嘿嘿，朕還沒死，陸炳就要替朕安排後事了。偏偏不遂他所願。方才朕的口喻就是給他聽的，他對得起朕嗎？」

嘉靖猛地抬起眼帘，眼珠子放出綠色的光芒，就如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

陳洪一咬牙：「回萬歲爺的話，陸指揮使是想替陛下你分憂。」

陳洪猛地抬起頭，亢聲道：「黃公公，陳洪是個老實人，膽子也小。萬歲爺問奴才的話，奴才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左不成，黃公公還想讓陳洪說假話欺君嗎？」

可是，他突然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簡在帝心，從司禮監四大太監中脫穎而出的機會。

將事情大概說了個囫圇，他將摺子輕輕放在案上：「萬歲爺，這摺子關係到朝廷三位重臣，關係到民心士氣，奴才等不敢專斷，還請聖上明示。」

就清了清嗓子，將陸爽這個書痴的故事一一說分明：「這個吳節，估計是個窮秀才，平日里靠寫些話本曲子詞什麼的換米下鍋。大概是知道陸三小姐喜歡看故事書兒，這才動筆寫書，投其所好，換些銀子過活。陛下…和_圖_書…陛下……」

「照直了寫，一字不易。」皇帝站起身來，接過敕書扔到陳洪跟前：「去辦！」

黃錦斟酌了一下語氣，回道：「萬歲爺，大同鎮報的是大捷，京城民心士氣正旺，若再興大獄只怕不妥。奴才以為，單辦仇鸞一人，就治他一個畏敵不前之罪既可。大捷依舊是大捷，可就因為仇大人的拖延推搪，以至貽誤了全殲蒙古大軍的機會。此事關係到朝廷的臉面，關係到萬歲爺你的臉面，須得慎重。」

陳洪這句話說得十分陰險，話中夾槍帶棍，招招直落陸炳要害。

「不看。」嘉靖揮了揮袖子，大概是因為穿著一件又厚又沉的松江棉泡，黃錦感覺撲面而來的風也顯得無比沉重。

「咯咯格格！」皇帝突然陰森森地笑起來：「吵，接著吵，吵得分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

黃錦知道，眼前這個天子雖然表明上剛強偏激，對所謂的父子親情那一套全然不放在眼中。卻對友情看得極重，如今，他是徹底地被陸炳刺傷了心。

一直以來，他雖然在司禮間四大內秉筆太監中排名第二，又執掌東稽事廠這個強力部門。可整個司禮監不過是黃錦一人的天下，別人都不過是他的手下，只需要依命行事罷了。

「萬歲爺。」

「才什麼……」嘉靖的聲音嚴厲起來：「你想說，他才揣摩聖意嗎？」

司禮監掌印太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常年侍侯在皇帝跟前，就其權勢而言，甚至還要大過內閣首輔。

「萬歲爺。」黃錦的眼淚又落下來了：「陸公病得厲害，估計也活不了幾個月了。」

「是。」黃錦打開陸炳的奏摺：「陸指揮使在摺子中說，俺答圍城的時候，兵部尚書丁汝夔曾問計于內閣首輔嚴嵩，嚴閣老回答說，無須接戰，蒙古人日後自去，只需尾隨即可。當時，丁尚書又問，若是俺答在城外燒殺搶掠，又當如何。嚴閣老又回答說，若敗，罪責難逃。做不若不做，總歸有轉圜餘地。於是，兵部就命仇鸞緊守營盤www.hetubook.com.com，不可浪戰。」

陳洪得意地看了黃錦一眼，接著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以為，陸指揮彈劾嚴嵩，這是看到嚴黨在朝中一枝獨大，又親近景王。想為裕王之前瞻，將嚴黨一舉拿下。又見陛下也有意如此，才……才……」

「帶字進去，可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嘉靖神色不變，卻提起了警惕。

倒是那黃錦還算鎮定，他看了陳洪一眼，心中嘆息，這個陳洪也是司禮監的老人了，可一遇大事，就沉不住氣。

「也沒什麼，倒是學堂里招了幾個不錯的人才。比如陸公的未來孫女婿林廷陳，還有個叫吳節的，一手文章寫得極好，在四川的時候就被人稱為第一才子。東廠在監視陸府的時候，發現陸公的嫡孫每日都會從這個吳節手中帶一疊寫滿紙的紙進去，便留了意，抄了幾張出來。」

嘉靖：「陳洪，你很好，接著說，朕想聽你的心裡話。」

陳洪突然說不下去了，身子顫個不停。

黃錦：「陸指揮使上這分摺子，彈劾內閣首輔嚴嵩、兵部尚書丁汝夔，大同總兵官仇鸞。」

這一句話一說出口，剛才還很鎮定的黃錦身體一顫抖，不住給陳洪打眼色。

黃錦這個時候巴不得皇帝為這種閑事分心，皇帝的身子因為常年服用仙丹，早就垮了。剛才急怒功心，又走火入魔。

這又讓陛下情何以堪？

陳洪道：「回萬歲爺的話，這是左都督錦衣親軍指揮使陸炳的摺子，彈劾大同總兵官仇鸞喪師失地，殺良冒功，欺君罔上，求斬仇鸞以正人心國法。」

「人之將死，也沒那麼多顧忌了，咯咯，他現在也是豁出去了，為了他陸家的子孫，格格，把朕當成傻子。」嘉靖笑得又是心疼，又是凄厲，鼻中卻嗆出了幾點紅色。

黃錦立即站起來，搖晃著身體跑到案前，提起了筆。

「臉面，朕的臉面又值得了什麼，抵得過死在俺答刀下的百姓嗎？」嘉靖臉容開始扭曲了：「還有那丁汝夔，嘿嘿，堂堂兵部尚書，二品大員，什麼時候成嚴嵩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人了，這不是朋黨嗎？此人，朕斷斷容不得。」

陳洪如何不知道這事的要緊之處，本來，碰到這種問題，打個馬虎眼睛敷衍過去就是了。眼前這個萬歲爺是想一出就是一出，很多話都是無意之間說出口的，並不用當真。

黃錦勸解道：「萬歲爺，裕王不也是陛下的兒子。陸公侍侯了你一輩子，他的兒孫自然也是要侍侯萬歲您的兒孫的。」

「奴才在。」

嘉靖：「機關算盡，自作聰明。你接著說那學堂怎麼了？」

黃錦這才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將陸炳的摺子呈到嘉靖面前。

「倒不是，就是吳節寫的一個什麼故事，奴才看了看，挺有趣的，可以消磨光陰。」

黃錦大為不解：「萬歲爺，這書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閑事兒，有誨淫誨盜的嫌疑。裕王那裡可都是翰林院的道德君子，送這稿子過去，不妥吧？」

黃錦笑著從袖子里摸出幾張寫滿字的稿子，強笑道：「萬歲爺，陸公病得厲害，已經躺在床上好幾個月，平日間連屋子都不出，卻沒有什麼事兒。倒是他上個月招了不少有功名的秀才進族學讀書，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壞人學壞人。學堂里正人君子多了，陸家的子弟就知道要學好，知道走正道。」

「你！」黃錦氣得一陣哆嗦，手指著陳洪，正要再說。

「哦，說說，又為什麼不能不看。」皇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將手雙放在丹田位置，目光下垂。

就那麼拿眼睛看著陳洪，勾魂攝魄的眸子，停留在他臉上，再不離開。

「哦，話本。」嘉靖有些意外：「倒是古怪。」

他突然明白過來，這個黃錦是想奪權啊！

黃錦也是心中一陣冰涼，陸炳和皇帝的關係非常特殊，無論他做過什麼，陛下總是睜一眼閉一眼裝著沒看到。可如今這個陳洪卻將這種關係擺在明面上，這不是要讓皇帝親手壓制他這個發小嗎？

他這人從小生在宮中，又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對嘉靖可謂衷心耿耿，自然不肯看到天子再為此事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