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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伽羅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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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誅宇文護

第九章 誅宇文護

「大嫂,你看,我帶誰來了?」順陽公主喜氣洋洋地道。
她已經有七個月的身孕了,丈夫卻夜夜看不見人影。
宇文邕雖然貴為天子,卻儉樸至極點,平時在宮中只肯穿布袍、蓋布衾,內衣上甚至有著阿史那皇后親手打的補丁。
侍女們傳說,宇文贇向朱滿月、元樂尚還有新進宮的齊地女子陳月儀都許諾過,要冊封她們為皇后。
她們妯娌這幾年還算和睦。楊堅的二弟楊林,娶了高熲的妹妹,高家只是個伯爵,高賓父子都是閑官,順陽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長安城裡頗有權勢地位。楊瓚才幹出眾,因軍功被封上柱國,又對妻子寵溺無比,順陽公主自覺稱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獨孤伽羅爭個高低。
剿滅了北齊、一統了北朝天下的宇文邕,身後被稱為「武皇帝」。
平日里宇文贇的種種頑劣行為也就不消提了,昨天,宇文孝伯在東宮設帳,打算親自給宇文贇上一堂《孝經》,沒料想宇文贇竟命七八個宮女身穿輕綃,半裸一般環立在鬍鬚全白的宇文孝伯帳外,自己還不時當眾與這些宮女摟摟抱抱,說是要考校一下宇文孝伯,看他心中有沒有聖人之性。
宇文贇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瞞著父皇胡鬧,被宇文邕發現后,當場用馬鞭把他的後背都抽爛了,還在東宮特設監察官員,日夜值守,記錄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讓宇文贇這個太子當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是因為宇文護昨天又當眾彈劾了楊將軍么?」阿史那皇后溫和地笑道,「你放心,大家常向臣下們說,他能懷疑別人,卻永不會懷疑楊將軍,楊將軍之於大家,在前有百戰之功,在後有兒女之親,並非一般人就能離間得了……」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嚇了一跳,笑道:「若眉聽姑姑的話,不過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書畫。」
說真的,連伽羅也在懷疑,這個宇文贇似乎有一點不正常。
雖然她的話有幾分居高臨下,但獨孤伽羅還是被這漂亮丫頭的模樣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來比當年的楊麗華還要秀麗動人,肌膚瑩白如雪,睫毛撲扇如翼,湊近看時,彷彿能在她粉|嫩的小臉蛋上照見自己的影子。
宇文邕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絹,果然上面抄寫著《尚書·酒誥》的勸誡之言,宇文護點了點頭,接過那張黃絹。
在楊麗華被冊封為北周皇后一個月後,她臨盆了,在正陽宮極輝殿生下了一個明媚漂亮的女兒,叫作宇文素娥。
伽羅渾身一震,真的,她以為自己深愛這個女兒,卻沒認真想過,她是如此利用了女兒的婚姻,讓楊麗華的整個青春和靈魂為楊家的上升做了鋪墊。
叱奴太後背對著宇文護,微微點頭示意,並未答話。
隨著這陣腳步聲,阿史那皇后的臉色也變了,她雙手放在膝蓋上,整個人因緊張而顯得拘謹,聲音十分莊重地說道:「楊夫人,宮中即將開宴,本宮不能再留你了……」
「這樂運倒敢說實話。」伽羅嘆著氣,漸漸平復了適才緊張的心情。
「夫人,」李圓通從門外走來,看見順陽公主也在座,便壓低聲音道,「太子妃打發人來請夫人入宮,說有事商議。」
楊忠攻破北齊長城時,宇文邕僅止賞了個不痛不癢的榮銜,連一個錢也捨不得掏出來。上次在齊境行軍時,宇文邕看見部卒中有人赤足行走,立刻在馬上脫靴賞給其中一人,轟動一軍,而與此同時,身為三軍統帥、北周皇帝的他,卻根本沒想到事先就該命令軍中備齊戰靴和寒衣。
而宇文護那輛前呼後擁的青蓋車,卻連速度都未減一下,便呼嘯著,直衝至硃紅色的宮門前,那四匹馬飛騰的蹄間,似乎帶著一種宿命的氣息。
楊素冷笑道:「皇上處事不公,賞罰不明,臣願追隨大冢宰而死,不願侍奉皇上為亂臣。」
楊麗華轉過臉來,有些陰鬱地看了母親一眼,這個有其名無其實的皇后,她並不希罕。若非是一頂帝王的冠冕遮蓋著,宇文贇與市井流氓幾乎沒什麼區別。
宇文邕見他強項如此,心起愛才之念,對拉著楊素往外走的侍衛道:「慢著,留這漢子一條性命!」
這兩個久歷宦途的中年人,陪著伽羅同時想起了她的父親,那個戰功顯赫的上將,那個懷抱著信義而死的北周開國名臣,那個姿儀絕代的鮮卑戰士。他們同時聽見了庭院里白楊樹頭的呼嘯聲,那似乎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墳頭吟唱。
宇文邕氣極反笑,道:「朕處事不公、賞罰不明?你姑妄言之,言之有理,朕饒你不死!」
楊堅的臉色平靜得一如既往,只顧著撫摸自己頦下那部飄揚的美髯。
宇文邕隱忍蓄勢多年,一舉除去權臣宇文護,又將他的驍將楊素、魚俱羅收羅帳下,十二年來的鬱悶一掃而空,心頭暢快,望著眼前的伍建章、高熲、賀若弼、楊素、魚俱羅等人,喜道:「今日除去宇文護,朕得親掌朝綱,當全境徵兵,下月出征,踏過黃河,滅那高緯小兒,平靖北齊!」
中人?伽羅在心底苦笑著想,連中人只怕都算不上,宇文贇只是個屍居高位、生下來就有了一切的幸運白痴。
左宮正宇文孝伯,是皇上特地為太子請的師傅,又是年高德劭的老宗室,身為太子之師,按說是很榮耀的事,但伽羅聽李圓通說,今天早朝上,宇文孝伯在太極前殿里痛哭流涕,稱自己再沒辦法給宇文贇當老師。
四人纏戰成一團,魚俱羅知道高熲和賀若弼二人武勇過人,自己與楊素不是他倆的對手,放開嗓門大叫道:「來人,皇上要暗殺大冢宰,快來救護!」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見四下里無人,伽羅猶疑片刻,忽然站起身來,猛握住阿史那皇后的雙臂,眼底的惶恐像潮水一樣涌了出來,啜泣道:「皇后,聽說今天早晨左宮正宇文孝伯又在皇上那裡進言,謂太子昵近小人,有污穢行……」
殿外,是暮夏的樹蔭,樹蔭下,兩名身材相仿、穿著素色衣服、髻上插著銀白首飾的女子不用人陪,拾階走入了土苔斑駁的春殿。
阿史那是突厥的公主,從小在馬背上長大,見慣了廝殺,夫婿又是這樣一個強硬好戰的男兒,她卻完全沒有沾染上半絲父兄夫君的兇狠強悍氣概,相反,她溫柔得像水一樣,與她和*圖*書比起來,伽羅覺得自己是那樣堅硬而充滿心機。
高熲和楊堅也不禁泣下。
伍建章眼疾手快,打飛他手中斷劍,將楊素摁倒在地,侍衛上前將楊素緊緊捆綁,伍建章問道:「請示陛下,楊素如何發落?」
而伽羅卻激動得難以自已,她一手扶起這個從前青梅竹馬長大的童年好友、如今同進共退的盟兄,半晌才泣道:「昭玄,不愧當年獨孤公疼你一場,你沒有白姓了這個獨孤氏!待功成之日,昭玄,我即將獨孤公當年的名位全部付你!」
當年的自己還不是一樣,以為自己能與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為自己身為大司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貴清閑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遠不會有風霜雨雪,可沒滿十四歲,她就經歷了家破人亡的慘劇,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麼兇險,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宮門大開,正陽宮鋪滿黃沙的寬闊馳道上,剎那間布上了大冢宰府馬車的深深車轍,那深黑的車轍一直沒入黯淡的夜色。
宇文邕的同母弟弟、衛王宇文直,也跟在宇文邕身後,焦慮地道:「母后春秋已高,再如此縱飲,只怕命不長久,我們兄弟已勸說多次,母后只是不聽。」
宇文護撩袍跪倒,道:「太后,臣聽說太后飲酒傷身,特地前來探望,還望太后念在皇上如今內憂外患、百事煎熬的份上,減飲停杯,保重玉體,以免皇上與諸臣懸心挂念,日夜焦慮。」
他父親沉毅多智、滿懷勵精圖治的大志,卻有這樣一個狂悖荒唐的繼承人,難怪宇文邕會時時頭疼。
若非天不假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急病,令這位在沙場奔波一生的帝王死在北伐突厥的路上,剛剛三十六歲的宇文邕,本來還打算渡過長江,捉住陳霸先的子孫,統一這個分崩了近三百年的國家,建下和秦始皇、漢武帝齊名的霸業。
獨孤伽羅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順陽公主的裙子後面跟著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兒,穿著淺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幾乎佔了半張臉,極是秀美可愛,倒不禁喜歡起來:「這丫頭真是俊俏,莫不是你們宇文家的小公主?」
「道理?」楊麗華有些厭倦地扭過了臉,與宇文贇在東宮生活了多年,她已見慣了宇文贇的神經質、異想天開、多疑、變態和喜怒無常,「大家哪裡有什麼道理?他只有滿懷的怨恨,前天,大家在床前眼睜睜地看著先帝咽了氣,沒流半顆眼淚,反而在先帝的屍身邊脫了上衣,用手撫著胸前的杖痕罵道:老東西死晚矣!然後命人在靈前彈奏北齊亡國之君高緯所創製的琵琶曲《無愁》,並將先帝僅有的十幾名宮妃統統逐至東宮,一一閱視,看上了哪個有三分姿色,便在東宮中當夜逼幸……」
獨孤伽羅望著二人天真無邪的面龐,突然有些傷感。
然而這一切何足畏懼?
北周宣政元年(公元578年),當宇文邕在平齊不久后死去時,他終於擁有了和父親相近的名聲。
「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兒,剛冊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對她愛如珍寶,我是沒這個福分要她做兒媳婦了,大嫂的三個兒子,倒是可以讓這丫頭挑上一挑。」順陽公主笑道,她生了三個兒子,卻一直沒生女兒,因此對千金公主極是疼惜。
楊素雙眼一翻,道:「家父楊敷,盡忠王事,孤城被困,力戰不屈而死,可臣三次進表,欲為父請封,以彰英烈,皇上卻一口回絕,令忠臣義士寒心,這不是處事不公,又是什麼?」
若不是在東宮裡任值守要職的下大夫鄭譯恰好是楊堅的太學同學,與楊堅交情深厚,宇文贇便有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而高熲則等不到第二天早晨,他在深夜時分叩開楊府的大門,眼睛炯炯發亮地注視著楊堅,單膝跪地,一字一頓地說道:「高熲願受驅馳,助楊公一臂之力!倘若楊公大事不成,高熲不辭九族俱滅!」
賀若弼笑道:「我們王爺去探望母妃了,即刻就到。」
李圓通不經意地轉過臉來,驚訝地發現,此刻,夫人仰首天際,臉頰邊竟然靜靜地流淌下兩行清淚,在這個沉黑的下雨的春晚,他有些分不清了,這到底是車帷外濺來的雨點,還是自己的錯覺?
伽羅聽得已成為太子妃的楊麗華說,她如今在東宮事事都需親自料理,說白了,不過是個說話管用的掌宮女官罷了。
就在這個蟲聲初起的晚上,即將遷官為上柱國、大司馬的楊堅,命人向獨孤家的世交高熲微微示意。
「退避路邊。」伽羅平靜地吩咐。
楊麗華不知道母親在沉默著想些什麼,她只看見了自己無限黯淡的皇后之路。
而他此刻卻躺在正陽宮春殿的巨大棺槨里,那部威風凜凜的大鬍鬚散落在胸前,身上是他素日最喜歡卻一直沒機會穿用的漢魏衣冠:通天冠平冕、絳緣領袖中衣、寬袖十二章綉朱紗袍,昔日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統帥,卻敵不過一場小小的傷風。
難怪宇文邕會這樣孤獨地躺在這裏,他寄予重望的兒子,其平庸昏悖,實在不比北齊的「無愁天子」高緯遜色。
好在,宇文贇雖然好色狂悖,但對自己還不無結髮夫妻的情分。
阿史那皇后不禁有些同情起她來,楊麗華是個明凈而嫻靜的女孩子,看起來既有楊堅的高貴,又有伽羅的堅強,宇文贇這個糊塗東西,怎麼配得上她?真正是糟蹋了那花朵兒一樣的楊家大小姐。
伽羅不禁有些惻然,她在殿中徘徊片刻,拜了三拜,這才嘆道:「先帝大行,儀式怎能這般草草?麗華,明天就要到孝陵入葬先帝,大家今天還不許百官開弔,這是什麼道理?」
既然出身匈奴種的宇文贇當不起他的位置,那麼,這個兵強馬壯、正在窺伺南朝的北方國度,需要另一個主人。
那黑漢子將宇文護首級交給宇文邕身邊侍衛,雙手持著滴血寶刀過頭頂,跪下稟報道:「陛下,臣伍建章,奉旨誅殺奸臣宇文護,幸不辱使命!」
「不,皇后,臣妾並非在擔心我家將軍。」伽羅打量著氣質嫻雅的阿史那皇后,忽然感覺了一絲慚愧。
楊麗華扶住靈前的燭台,背對著自己的母親,靜靜問道:「娘,我聽說,我在襁褓中時,娘就迫不及待,要將我嫁給宇文家的後嗣,娘是不是只想用女兒來換取一份和-圖-書榮華富貴?」
「你們倆怎麼在這,你們王爺呢?」宇文護知道這兩人是齊王宇文憲的心腹,也不疑有他,隨口問道。
「伍建章?」魚俱羅從未見過此人,但卻久聞伍建章是隨國公楊堅的先鋒官,武勇無雙,他在兩軍陣前交鋒,從未敗得如此徹底,就算在高熲手下,他也還能過個三四十回合,當下佩服已極,扔掉手中斷劍,跪下贊道,「果然不愧大周第一將的名聲,罪臣輸得心服口服,今日願領罪而死!」
整個後宮,連同阿史那皇後身邊的侍女在內,不過幾十個人。
在宮門外,隨國公府的三馬安車和大冢宰府的青蓋四馬安車迎面相逢。
與他對將士們的刻薄寡恩相反,宇文邕處罰起人來卻毫不留情面,大臣們微犯過失,不是廷杖就是削職,若非宇文護還在朝中專權,只怕宇文邕殺起人來也是眼都不眨。——這樣的人,就算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可能是家教太嚴、毒打太狠,宇文贇長大之後,便成了個古怪少年。當著人,他眼神閃爍,滿口聖賢大道理,謙讓有禮;背地裡,完全是個禽獸。
諸將拱手領命,齊聲道:「謹遵皇上旨意!」
他骨格極其單薄,心智卻近乎瘋狂,據說他平時對太子妃楊麗華十分寵愛,稱她是「九天嫡仙」,可一轉眼間,他又會當眾將她踢倒,口出污言穢語,辱及楊家的家門。
大開的雕花長窗外,白楊樹聲洶湧而來,伽羅有些惆悵地望了一眼庭院,她預感到這座院落的寧靜即將被打破,她也預感到前途的喧囂和艱難……
可看著這兩個秀美孩兒天真蒙昧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的決斷和聯想有些殘忍。
父皇還未入葬,他已經開始逼|奸父妃。
太子宇文贇是皇上十六歲時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歲,宇文邕膝下共有七個兒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後來長安后一直沒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長子宇文贇為太子。因了宇文贇的太子身份,獨孤伽羅才不顧楊麗華的抗拒,將她嫁入東宮。
楊素依舊嘴硬道:「誠蒙陛下誇獎,臣父生前也曾如此說過,其實臣實無心於富貴,只怕富貴來逼臣!」
宇文護的青蓋四馬安車駛至大德殿前,宇文邕已經等候多時。
在宇文護朗朗的誦讀聲中,宇文邕向外面的高熲和賀若弼二人丟了個眼色,自己則悄然走近宇文護身後。
李圓通十分不樂意地看著自己府上的車輛謙卑地退至路邊的爛泥中,塗朱的車輻上濺滿了骯髒的泥點。
這個不尋常的夜晚,天氣有幾分鬱悶,而正陽宮裡繁密喧嘩的絲竹,卻比什麼時候都更熱鬧。
獨孤伽羅本來就無意與她糾纏,多番隱忍求和,所以表面上看,如今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樣。
連宇文邕都快要對這個長子絕望,曾當面斥道:「自古以來,太子廢立就是常事,你再不成器,朕會在你的六個弟弟里挑一個來取代你!」
嚇得尉遲熾繁面紅耳赤、轉身狂奔。
「哦?」聽了阿史那皇后的問話,伽羅不禁微微一驚,自己的涵養功夫還是不夠,竟然這樣輕易地將喜怒哀愁流於言表。
她心裏也知道,楊麗華請她入宮,無非又是太子宇文贇新鬧出了什麼荒唐事。
似乎是為了幫她打掃乾淨前途的障礙,剛即位不足一個月的宇文贇,一口氣殺了大將軍王興、徐州總管王軌等十數人,他昔日的兩位教師左宮正宇文孝伯和右宮正尉遲運,也沒有逃過噩運。
阿摩是獨孤伽羅的次子楊廣,阿祗是獨孤伽羅的三子楊俊,這兩個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聰明的人物。
這個智計深沉的中年人,因為提攜之情對楊家滿懷感激,如今,他因為在平齊之戰中戰功卓著而被允准開府了,但是,這一切,對於一個志量非凡、腹書萬卷的好男兒,顯然還遠遠不夠。
一個小小的周宮,豈能容得下這麼多皇后?自己顯然還要面臨一場惡鬥。
「皇后陛下。」雖然阿史那皇后早對伽羅說過,她進宮可以不必行禮,就如家人一般,但伽羅從不肯失了人臣之禮,她在侍女殷勤搬來的凳子上坐下,勉強想笑一笑,卻覺得臉上的肌肉緊張而僵硬。
跟在楊麗華身後的,是她的母親獨孤伽羅,人到中年的伽羅,漸漸有些鋒芒內斂了,甚至連臉上的線條都變得頗為柔和。
身為這種人的皇后,她有什麼榮耀可言?她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恥辱和哀痛!
不知道什麼時候,前院開始落雨,雨聲寂寂,令楊家空曠的庭院更顯深沉。
衛王宇文直從另一側衝出來,拿劍向宇文護胸前扎去,宇文護打了個滾,爬到室外,魚俱羅見主公已逃了出來,忙將他護在身後。
順陽公主帶著一群婢女從廊下走了進來,獨孤伽羅趕緊迎上前去。
「大哥!」宇文邕親切地喚道,急步下階迎了出來。
高熲……對,她怎麼能將他忘記?
寂無一人的春殿里顯得有些陰森可怕,宇文邕的棺槨前,連一份像樣的奠儀都沒有。
伽羅登時明白了一切,她不再多問,斂衽而出,纖長而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阿史那皇后微帶惆悵的視線中。
宇文溫是宇文贇的從侄,尉遲熾繁從輩分上來算,便是宇文贇的侄媳婦,以叔戲媳、逼烝父妃、夜宿娼家……這一切,竟是北朝的主人、大周天子所為。
身為罪臣宇文護的心腹,魚俱羅束手就擒之後,不但沒獲死罪,還受皇上信用加官,成為堪比驃騎大將軍的領軍將軍,當下感激涕零,叩頭道:「臣謝皇上隆恩,今後臣當洗心革面,隨皇上征伐立功,報答皇上今天的賞識。」
甚至,在正陽宮裡,身為帝王的宇文邕見了這個堂兄,也得按家人禮來跪拜,在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伽羅曾親眼看見過這樣的場面:宇文護陪叱奴太后坐著閑談,而皇上宇文邕卻躬著腰侍立在旁……
此刻,在迷濛的黃昏雨色中,他們到正陽宮來做什麼?
宇文邕一揮手道:「依附叛臣,冥頑不化,死有餘辜,拉出午門問斬!」
「皇上召我入宮,有何要事?」楊素將宇文護扶下馬車,宇文護也不見禮,便大大咧咧地與宇文邕以平輩口氣說著話。
嚇得宇文贇伏地唯唯。
若不是身為女子,今天的伽羅早已不必站在楊堅身後,為這個性格古怪、相貌威嚴、才智卻有些平庸的家將之子苦心布策一切,更和圖書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父親一手建起的秦州軍為宇文邕驅馳,西伐滅齊。
宇文邕打量了他一眼,宇文護腰上懸著一把短刀,而他身邊的楊素和魚俱羅,雖未攜帶重兵器,卻也穿了防身軟甲,腰懸長劍,而宇文護身後,還另有五六十名彪形大漢,甲衣下明顯帶了匕首,這麼多年過去了,宇文護大概內心也自知才具平庸、樹敵太多,所以從沒有放下戒備之意。
「正是,大家也這樣誇他。」阿史那皇后只在今天才忽然覺得,伽羅有些變了,從前她每次入宮,都會與自己探討佛理,甚至共讀《般若經》,而今天,伽羅眼底的惶恐讓她發現,原來這位昔日的公府小姐、今天的隨國公夫人,對權位不無戀棧。
只要腦子裡有一個荒唐的閃念,太子剎那間便會付諸實踐,這個身材瘦小的宇文贇,精力實在驚人。
一個皇帝同時封了五個皇后,當真是千古奇聞!
阿史那皇后的坦言相告,讓伽羅從心底感到了一絲異樣。
「那麼……」阿史那皇后驚訝了,她揮了揮手,將兩個正坐在殿角裁剪的侍女打發了出去,殿外的雨聲濺了進來,黑漆描金的畫屏上,是一幅《曹操月下橫槊圖》,畫面上,矮小矯健的曹操正在船頭旁若無人地高吟。
難得遇見一次,他一會兒甜言甘語,一會兒大動肝火,讓她絲毫摸不著頭腦。
「那楊夫人為何雙眉緊蹙,若不勝愁?是為了你的兄長獨孤善么?你放心,大家已經答應了我,不久后就會給已故獨孤大人洗清罪名,讓楊夫人的兄弟們全都出仕。」
「你們都出去。」走在前面的,是一個相貌娟秀、氣概柔靜的年輕女子,小內侍們認識她,這是東宮的太子妃楊麗華,最多不過一個月,她就會取代阿史那皇后,成為新的北周皇后。
他奉承得恰到好處,宇文護知道叱奴太後年老之後越發好酒,逢宴必醉,讓宇文邕很是焦心,閻夫人也曾勸過幾次,但叱奴太后嘴上答應了,過得幾天又會喝醉。
空曠的正陽宮裡,忽然響起了一陣陣的腳步聲,這腳步聲雖不響亮,卻沉悶而整齊,聽起來十分訓練有素,從小在行伍叢中長大的伽羅敏銳地發現,這是一支富有戰鬥力的精悍的隊伍,人數雖不多,卻個個幹練有力。
在楊府長大至今,他從沒有看見過夫人的眼淚。
在長安城,只有宇文護一個人被准許在正陽宮馳道上駕車,也只有他一個人被恩准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怎麼,宇文邕打算要對他飛揚跋扈已久的堂兄下手了么?離宇文家兄弟被先後毒死的時刻已多麼遙遠,宇文邕到底不愧是宇文泰的兒子,他能夠將一份仇恨記得這樣長久……而這和自己如出一轍。
千金公主與楊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麼,二人都是溫文爾雅的柔和性格,沒說一會兒話,就越發覺得投機親密,手拉著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魚了。
楊麗華低下頭來,有些憤懣地看著自己隆起的腰腹。
高熲見好友因言獲罪,心中大急,忙拱手上前道:「陛下,念在楊家父子忠勇護國多年,請留他一條性命,戴罪立功。」
楊素大聲道:「高兄,不必為我求情!家父為國驅馳一生,以兩千兵馬守汾州孤城旬日,對抗五萬齊兵,不見朝廷發一兵一卒來救,突圍求援,忍死須臾,便被視為叛臣賊子,這樣的天子,這樣的大周,老子寧死不肯為將!」
幾天前,西陽公宇文溫的妻子尉遲熾繁去拜見阿史那皇后,宇文贇竟然在她出門時極其輕薄地撫摸起她的臉,笑著稱讚:「這張臉秀麗得世間罕見。」
她對皇后之位並沒有太多的熱衷,但眼下情勢,要麼是成為皇后,要麼是一敗塗地、九族滅門,楊麗華顯然別無選擇。
「太后昨天又喝醉昏迷,險些送命,朕苦勸無效,命人寫了篇《酒誥》,請大哥進來,給太後讀一遍,勸說太后她老人家戒酒。」宇文邕嘆道,「如今也就只有大哥的話,太后還能聽進去。」
順陽公主打量著兩個侄兒,推了一把獨孤伽羅,笑道:「大哥長得模樣不濟,阿摩和阿祗倒是一個賽一個的俊美,這兩個孩兒啊,將來長大了,長安城的姑娘們還不得搶著嫁,阿摩生得最出眾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給阿摩哥哥算了。」
一些宇文護的侍衛已沖至階上,埋伏台階下的上百名全身盔甲的禁軍又持槊攔住他們的去路,將剩下的侍衛圍住刺殺。
少年時深植心底的血仇,現在逐漸滋生成一個更遼遠的夢。昔日以雅通書史聞名長安的獨孤伽羅,惆悵地發現,宇文覺、宇文毓、宇文邕、宇文贇……他們都不比自己更配得起一個帝王的身份!
她那五個和父祖同樣英挺的兒子已經長成,一個個相貌堂堂、文武全才,比他們的父親看起來還要出色,像這樣心懷鯤鵬之志、才智過人的好男兒,普通人家能有一個也心滿意足了,而她竟然同時擁有了五個……這五個睿智深沉的兒子,將會為母親懷抱了一生的信念而戰。
宇文邕哈哈大笑道:「魚將軍年輕,只要能棄暗投明,就還是我們大周的能臣。既然你願意領朕旨意,朕今日封你為禁軍衛的領軍將軍,加儀衛!」
如果說,當年她暗藏心底的家仇並未因宇文護死去而減弱,那麼,如此狂悖無德的昏君,只能讓她生出更多的想望。
此時,堂下的五十名大冢宰府甲士見情形兇險,也全都拿出身藏匕首,沖至階下,只聽高熲一聲唿哨,長樂殿圍牆外突然出現了數百名弓箭手,黑壓壓站滿牆頭,同時向階下的大冢宰府侍衛放箭,當場射死多人。
她有些悵然地注視著女兒高高隆起的腰身,楊麗華的腹部已經明顯出懷,這一定是個比宇文贇那個剛封為魯王的皇子宇文衍強壯得多的孩子,楊麗華將要為宇文家生下後嗣,而伽羅會喜歡這個姓宇文氏的有湛藍眼睛的外孫么?
楊素大出意外,怔立半刻,才跪地謝恩道:「臣不謝陛下不殺之恩,但臣謝陛下知過能改、不忘忠臣烈士的英明慷慨之義!」
宇文護展開手中的黃絹,高聲道:「太后,《尚書·酒誥》上說,古禮,唯有祭祀可飲酒,飲至不醉,是謂酒德,若無酒德,邦喪國亡,殷亡于酒,警於後世。臣願為太后誦讀《酒誥》,以明飲酒之戒。」
聽說宇文贇內寵甚多,和*圖*書對跟他只有一夜之好的女人,他也會滿口許諾。如果是這樣,為了爭寵,外戚們會竭盡全力,動搖楊府的地位,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季節,有誰能是她的得力助手呢?
「又有什麼事?」獨孤伽羅不禁皺起了眉頭。
宇文護接著大聲讀著:「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
楊素氣得怪叫一聲,拿著斷劍又欲上前。
隨國公夫人獨孤伽羅,長舒了一口氣,然而不過三四天,她的心又被揪緊了。行為與常人有異的宇文贇,在封了楊麗華為皇后不久,已經正式草詔,打算再冊封三個皇后,依著位次高低,分別是朱滿月、陳月儀、元樂尚,這且不論,他殺了從侄宇文溫,將宇文溫的妻子尉遲熾繁弄進宮來,聽說過兩天也要封為皇后。
這兩個孩子將來長大后,她不會真讓楊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趙王宇文招和齊王宇文憲一樣,都是宇文護的心腹兄弟,對楊堅也一向戒備,就算楊家同意這門婚事,宇文招也不會同意,他們二人註定此生無緣。
聽說宇文邕遠沒有乃父宇文泰的大手筆,賞賜部下時十分小氣,至多不過一萬錢、一匹馬。
宇文邕冷笑道:「宇文護,你待朕的確不錯,那是因為朕這十二年來活得就像條狗!坐在朝堂上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站在你面前一個不字都不敢回復,這樣膽小懦弱的皇上,才是你宇文護想要的皇帝,可我要這樣窩囊一輩子,就對不住太祖的一身征塵、半生血戰了!」
不遠處,宇文邕生母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燈燭一一亮起,燭下人影幢幢,甚至聽得見長刀在皮鞘里鋒鳴的聲音。
獨孤伽羅、順陽公主和身邊的侍女們都笑彎了腰,獨孤伽羅順勢把千金公主和楊俊扯到自己的身邊,道:「瞧你們倆這模樣兒啊,真是一對小小璧人,好,我就答應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給千金公主去當駙馬。」
他年紀輕輕便沉迷於酒色,身子骨又單薄,架不住長期酗酒縱慾,三天兩頭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這樣也沒能減少他胡鬧的勁頭,一醒過來,他又折騰得比誰都起勁。
春殿里並沒有什麼守靈和弔祭的人,兩名小內侍無精打采地給棺槨前的巨大油燈里續上了清油。
昨天他特地調開了齊王宇文憲,卻把宇文憲手下的高熲和賀若弼都調至宮中,上次趁伐齊之機,宇文邕連夜帶兵偷襲長安城不成,卻也讓他一下子收服了高熲和賀若弼兩員猛將,成為內應。
這是個春天的夜晚,這是北周天和六年(公元572年)的春天,這同樣是個細雨紛飛的三月末,在獨孤信塵封已久的大司馬府里,那些獨孤家的鬼魂們會不會繞院徘徊?而崔夫人院中那些多年未經修剪的梨樹,會不會像當年一樣盛開?
「楊夫人為何臉帶憂愁?是否有什麼難言的心事?」阿史那皇後放下手裡正在織補的布袍,關切地問道。
宇文邕見這孩子太過好酒,便命人不準送酒到東宮,還要他七歲上朝,與大臣們一起奏議,三更即起,哪怕嚴冬酷暑也不給休息一天,舉止進退更要一絲不苟,錯一點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當眾責打他,常把宇文贇打得半個月起不來床。
宇文護一直以為宇文邕恭順得理所當然、心平氣和,他以為宇文邕是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帝,他以為宇文邕只是一個沒有志氣的傀儡,為什麼他從不肯正視宇文邕「毀法滅佛」的膽量和大舉攻齊的魄力?
順陽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當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楊家來了,他還敢看不上我們楊家的人,若眉,你記好了,這輩子你就是我們楊家的媳婦,不準再挑別的婆家。」
魚俱羅從來膽大,也被嚇得肝膽俱裂,他瞪大眼睛喝道:「你是誰?」
「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妾此刻也非在挂念兄弟們的前途。」伽羅又搖了搖頭。
東宮的侍女幾乎全都被宇文贇強行臨幸了一遍,大冬天里逼著侍女和小黃門們光著上身、赤著腳在東宮裝作乞兒討飯,自己則帶人將一桶桶水往這些「乞兒」身上潑,看著他們身上凍得滿是冰掛,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孩子有什麼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無知無識,既不明白前塵舊恨,又不知曉自己身上還背負著家族的使命和罪惡,他們幼稚地信任著長輩,享受著世間的愛與美,卻不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看清那些骯髒殘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詐兇險的人心。
「呵!」伽羅陡然從武帝的靈前扭過臉來,有些失驚。
阿史那皇后微笑道:「那樂運真正是個聰明的讀書人,大家又問他,中人有些什麼特狀?樂運跪奏道: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便是中人,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可與為善,可與為亂。這話說得才叫妙。」
獨孤伽羅含笑讓人從家塾里把楊廣和楊俊叫來,楊廣七歲,楊俊五歲,兩個人長得都比楊勇瀟洒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雙璧」之感。
新皇后的吩咐,身份低微的他們怎敢不遵從?
宇文贇如此大起殺戮,長安城中人人自危,亂象已漸漸滋生。
順陽公主笑道:「聽聽,這麼小小年紀,就知道選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兒郎啊,你這就算找對人家了,來,把阿摩和阿祗都叫來,讓我們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選上一選。」
暮色過早地凝聚在前方太極殿的檐角,年近三旬的伽羅在一處拐角立下腳來,眺望片刻,這才牽起裙角,沿著被雨浸濕了的泥土台階走入內殿。
宇文邕道:「楊敷困守汾州,以二千之眾對壘五萬齊軍,的確忠勇可嘉,可我朝大將,守城時應與城池共存亡,城破之日,便是守將戰死之時,你父親楊敷率孤軍突圍,棄城而逃,兵敗被擒,雖誓不降齊,鬱鬱而終,但畢竟有違國家律令,朕若給令尊加封,才令天下將士齒冷。」
「麗華……你即將是大周皇后了。」伽羅沒有正面回答女兒,她的聲音有些滋味複雜,身為北周的外戚、皇后的父家,楊家很快便會飛黃騰達,這一切是她需要的,而這一切又是以女兒的痛苦換來的。
宇文邕笑道:「久聞楊將軍既通經義,又懂武略,今日朕又親見了你寧死不折的忠直,楊將軍勉力為事,不愁異日不得富貴。」
可這個宇文贇的荒唐勁,實在比北齊高家的人有過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無不及。
宇文邕從袖中取出藏好的玉笏,猛然擊在宇文護的後腦上,宇文護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室外的楊素與魚俱羅聽見主公慘呼,同時拔劍欲來查看,卻被身後的高熲和賀若弼舉劍攔住。
楊素與魚俱羅護送著宇文護來到叱奴太后所居的長樂殿外,殿內柏影森森,宇文護身後的五十名護衛留在殿下,侍立兩旁,楊素、魚俱羅跟著宇文護向階上走去,宇文邕用眼張望,高熲和賀若弼立刻從殿左殿右迎了上來,拱手笑道:「屬下拜見大冢宰!楊將軍、魚將軍,久違了。」
酒興一起,宇文贇便把自己的坐騎直接殺了,在後院點火烤馬肉,就地割炙肉狂飲,然後命人披上馬皮,再扮作他的坐騎騎,宇文贇則全身奇裝異服,盔甲上裝飾著長長的雉羽和拖及地面的外氅,縱「馬」飛奔。
高熲和賀若弼都是宇文憲的手下,深知齊王宇文憲夾在堂兄宇文護與四皇兄宇文邕之間,進退兩難,所以今日之事,兩人雖然深知其謀,但卻瞞得宇文憲毫不知情。
細雨紛飛的下午,伽羅憂心忡忡地走在通往正陽宮極輝殿的黃土甬道上。
宇文護走入長樂殿寢宮,果見叱奴太后以被蒙面,睡在床上。楊素與魚俱羅不便跟入內室,便當門站立,高熲和賀若弼心知將有大變,二人也跟了進來,一左一右,看似隨意,卻恰好擋在了楊素與魚俱羅面前不遠處。
但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婚姻,總是在宇文贇的大吵大鬧中,用沉靜堅強的目光注視著遙遠的天際。
李圓通正在宮門內側打著呵欠等候女主人,在這個細雨紛飛的夜晚,伽羅扭過臉去,極目遠眺。
他高舉著黃絹,大聲讀道:「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
原來伽羅這樣憂心忡忡,是為了皇太子擔心。
開宴?
楊麗華的這些想法,伽羅並非不能感受到,但她只是滿懷歉意地回視了一眼女兒,便沉入了更深的思緒。
當今皇上宇文邕是個格外簡樸的人,他入住正陽宮后,未興一土一木,反而將原來的雕樑畫棟全數摧毀,又將白玉台階改為黃土台階,朱紅宮柱改為原木直梁,並將後宮的內侍全數逐出,換上了他在蒲州帶來的人。
「可是,這樂運說的老實話,不讓大家更傷心么?」
身為至尊,卻慳惜一絲一米,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頌的美德。
年方二十一歲的宇文贇,即將成為北朝萬里河山新主人的宇文贇,他能給父親浴血苦戰一生得來的天下做些什麼?
魚俱羅與楊素護住身後的宇文護還要廝殺,卻見床上躺著的「叱奴太后」已一躍而起,竟是一條威風凜凜的黑皮大漢。
罷了,看著伽羅微微潮濕的眼睛,阿史那皇后嘆了一口氣,道:「楊夫人,你不用擔心。這個兒子是大家當蒲州刺史時所生,寵愛入骨,再怎麼著,他也不會廢了自己的長子……大家已命人草詔,要給皇太子再添一個師傅,叫尉遲運,聽說此人武官出身,嚴厲非常,這下,太子是有苦頭吃了。而況,今晨大家回來時鬱鬱不樂,恰好一個叫樂運的小官兒隨齊王宇文憲入見,大家隨口問道:太子何如人?那樂運答道:中人……」
楊素仍舊傲然站立,不跪不拜,宇文邕走上前去,親手解開他身上的綁縛,大笑道:「好一條鐵骨錚錚的漢子,忠君孝父,堪為天地表。楊素,朕今日就為你父親楊敷下詔書,追贈他為大將軍,謚號忠壯,加封你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准你半月假,歸鄉為父旌表建陵。」
脫離父皇高壓管束沒幾天的宇文贇,正在無拘無束地享受著剛剛來臨的自由。
獨孤伽羅笑道:「勇兒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婦,就在這幾個月要上門提親。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紀相仿,一會兒,看她喜歡跟哥哥玩呢,還是跟弟弟在一起。難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這頭親事,不過趙王位尊,只怕看不上我們楊家。」
向來以君子自命的宇文孝伯豈能受得了這個?他當即掀席而起,怒沖沖地離去,宇文贇卻在他身後哈哈大笑。
春花謝盡之後,隨國公府的花香飄蕩乾淨,縈繞在長安城裡的惡臭被風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嘔。
楊素臉上毫不變色,「呸」了一聲道:「老子有眼無珠,竟然甘為無道天子之臣,死是分內之事!」
而且,宇文贇最近又有了新寵,一個叫元樂尚的洛陽女子,年齡比楊麗華還小,整個人看起來還是未發育的孩子。——在宇文孝伯等人的嚴厲督管下,宇文贇都會如此荒唐,將來真當了人君,可以肆意行事,這位皇太子還不定能幹出些什麼來。
千金公主站在楊廣和楊俊中間,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大大方方地牽起了楊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歡這個弟弟。」
伽羅點了點頭,深覺樂運說得有理,可是,宇文贇倘若真是齊桓公一流的人物也罷了,聽女兒那天回府時流淚說起的情狀,宇文贇大抵是個已漸顯癲狂之態的少年瘋子。
那漢子取出身後魚皮鞘內的寶刀,旋風般衝來,幾招交過,竟將魚俱羅與楊素手中長劍全都削斷,一腳踩住宇文護,將他首級斬落下來,拎在手中,對楊素和魚俱羅喝道:「逆臣已經伏誅,你們倆人還不跪下領罪?」
但不管怎樣,伽羅都不能放棄宇文贇,她深知,與另外七位柱國大將軍相比,宇文贇是楊堅唯一的優勢。
這一切看在伽羅眼裡,她不禁有些好笑。
伽羅氣得說不出話來,在自己的房間里急躁地踱起了步子。
長風吹過府前的白楊樹,樹葉聲喧嘩如暴雨,獨孤伽羅惆悵地移過了眼睛,不再去看魚池邊冒著細雨嬉戲的那對孩童。
原來這些腳步聲如雷霆震動的帶刀甲士黃昏入宮,是為了開宴!
室內,倒在地下的宇文護雖然腦後被打出血洞,還有一線神智,他顫巍巍爬在地下,手指宇文邕道:「皇上,你……你好狠毒,這十二年來,我自問待你不薄,不但早已歸政,還放手兵權,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宇文邕的視線移到一旁傲然站立的楊素身上,冷冷地道:「楊將軍至今不低頭認罪,難道要誓死追隨宇文護這個奸臣賊子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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