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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雲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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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州鼙鼓濃 四 灞橋風雪

第六章 北州鼙鼓濃

四 灞橋風雪

衛青依依不捨地鬆開了她,轉身大步出了破屋,高聲問道:「什麼事?」
平陽公主怔住了,她長久地沉默著,作聲不得。
她猩紅色的大氅,在風中像面漢軍的大旗一樣飛舞著,艷麗奪目。
衛青跟在她的身後,從匈奴征伐回來,他黑了,也瘦了,稜角分明的臉上,從前的冷漠和憂傷漸漸減少,變成了一種鋼鐵般的堅毅。
平陽公主跳下馬來,向破舊坍塌的炭窯後走去,薄板大門已經快爛了,裏面到處是狐鼠的足跡。
灞河邊,柳樹細密的枯枝上掛滿了冰凌,有一種奇特、迷濛而凄涼的美。
面容冷淡的他,長這麼大,只哭過一回,那次是母親衛大娘將他送回生父的家鄉后,心腸甚狠的生父,竟然接受大婦的意思,讓這個私生子睡在冰冷難聞的羊圈裡,像個下等奴才一樣,為他們牧羊。
這匹火龍馬,已經是從前那匹火龍馬的孫兒了,十年煙塵,舊事似乎都已隔世一般遙遠而不可信。
接著,一個喘息未定的聲音在門外叫道:「衛將軍呢?衛將軍人在哪裡?」
「美麗、靈動、秀逸,然而任性傲慢。」衛青站在門外,他沒有進來,聲音里有著回憶的厚重。
「恭喜將軍,賀喜將軍!將軍家中雙喜臨門,宮中的衛夫hetubook.com.com人於今晨產子,生下了一個重餘八斤、啼聲響亮的兒子,皇上親自給他取名,叫作劉據。趙吉兒夫人也於今天上午生下了一個兒子,白胖壯大,還沒有取名。」家僕大聲回報。
「衛青……」平陽公主低喚著。
惠而好我,
他伸出手去,將平陽公主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如絲的長發和肩背。
她獨自一個人,沒有帶侍衛,也沒有帶婢女。茫茫白雪地里,只有她的猩紅色大氅在飄動,只有她那匹火龍馬在慢行。
「公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她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呼吸,以及他探索一般的輕吻,她慢慢張開滯澀的嘴唇,去迎合他,去回應他。這遲來的感情,令她既興奮又畏懼,她是不是在追求一種犯罪般的快樂?而且像曇花一樣轉瞬即逝?
衛青的淚水洶湧而出。
然而今天,平陽公主那情不自禁傾訴出的痴情和絕望,令他的心碎裂成片。
平陽公主依然閉著眼睛,她害怕這真的是一個夢,睜開眼,一切就會煙消雲散。三十二歲的她,還配得到這份真情嗎?
衛青仰起臉來,神情驚訝:「公主怎麼一個人出來了?」
「十一和*圖*書年來,你漸漸變得沉靜、穩重、憂鬱,有一種滄桑的美。」衛青仍然在門外徘徊,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和她之間隔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唔。」他深沉地看著她,歲月它不會放過任何人,雖然保養得甚好,但平陽公主的眼角終於出現了皺紋,她的皮膚更不再嬌嫩而有光澤。
平陽公主在馬上沉默了片刻,忽然皺著眉說道:「不要再口口聲聲『公主』,好不好?我早厭倦了那些等級和禮數。今天,我一個人在這裏漫遊,是想回憶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平陽公主勒著馬韁,沿著河邊緩緩地走著。
北風其涼,
其虛其邪?
「那麼,十一年後,我又是什麼樣子?」平陽公主斜倚在床柱上,閉住了眼睛。
此後,再大的折磨和痛苦都不能令他流淚了。
年幼的衛青,子夜時分被凍醒,只能擠到羊群中取暖,望著天空的星星,想起自己悲慘的身世,七歲的男孩忍不住流下了心酸的眼淚。
她是不是在追求著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
腰懸長劍的衛青,將自己手中的長矛遞給親兵,翻鞍下馬,行了一個禮:「參見長公主。」
衛青笑逐顏開,https://m.hetubook.com.com捻著頦下的短髯,思忖道:「是個兒子!叫什麼呢?就叫他衛伉吧,伉者,有為之士,志氣高遠!」
「平陽!」他終於邁進了門檻,十一年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隔了這樣遠這樣艱難的道路。
「有時候,我想,我心底里的這一切,我的憂傷和感情,都不應該讓你知道……」平陽公主的眼角滲出冰冷的淚水,「但是,在獨自守候了幾千個痛苦思念著的夜晚之後,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熬下去了……我像一支快要燃盡的蠟燭,再也無法為你流下眼淚……」
……
「十一年了。」衛青站在長滿野草的屋裡長嘆道。
「一模一樣?」
十一年過去了,衛青不再是當年那個不沾煙塵的單純少年,他已經是聞名天下的上將,已經為人父母,背負著一個家庭甚至是一個家族的責任。
他的聲音一字不落地傳進了積雪的破屋裡,平陽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剛剛湧上心頭的喜悅之情,早已不知去向。隔著朽壞的窗欞,她獃獃地看了一會兒衛青的背影,便悄然退出門,牽上自己的火龍馬,由破窯後面飛馳而去。
淚眼矇矓中,平陽公主似乎又看見了自己在西廂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抄錄的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首詩:
「是長公主嗎?」那個人接著問道。
「十一年前,我在你的心中,到底是什麼模樣?」平陽公主推開了積滿塵土的西廂大門,還是那張床,但已經沒有床板,床欄也朽壞不堪。
大批的馬蹄聲逼近,平陽公主回過頭來,看見二十幾名穿著鎧甲的親兵,正簇擁著身穿冰冷的黑色鐵甲的衛青,他們的馬蹄踢開雪粉,快速馳來。
她漫無目的地縱馬走著,過了很久,自己才猛然發現,走的竟然是很久以前,那個風雪之夜的道路。
前面,就是那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是那間留下過美好回憶的舊屋。長久沒有人住的屋頂上,長滿了荒草,黑瓦全都破碎了,后牆塌了一半。當年的魏尚和周舍,現在不知漂泊在何方,也許,一生不幸的他們已經離開了人世。
衛青往前邁了一大步,他的呼吸掀動著平陽公主鬢邊的髮絲:「不,你在我心中,永遠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樣……」
攜手同行。
雨雪其雱。
然而,他仍然和十一年前,不,十二年前一樣,強烈地愛慕著她。那從前的狂熱,已化為了今天的深摯,在黃沙漫漫的塞外,在凄涼的胡笳聲中,他思念著的,常常是她,而hetubook•com.com不是自己的妻子趙吉兒。
「很久以前的事情?」衛青重複一句,他的眼睛一下子看見了那間破舊的屋舍,不禁也沉默了。
又是冬天了,白雪覆蓋了灞橋。
「免禮。」她也拘謹地回答。
既亟只且!
「甚至變得更美好。」
屋裡,地爐中積著一些灰,甚至爐邊還有兩隻黑色的陶碗,是那夜喝酒用過的嗎?
破屋之外,忽然又響起了馬蹄聲,蹄聲甚急。
那一刻,她第一次發覺,她對那個小她六歲的瘦削少年,產生了非同一般的好感。
黑暗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夜晚,因為剛剛窺破衛青和自己心中的秘密,而羞縮、窘迫、煩惱、害怕。
「十一年……你從一個瘦弱的少年,長成了威風八面的上將。而我呢,我……從一個沉浸在夢想之中的少女,變成了一個憔悴而平庸醜陋的中年棄婦……」平陽公主難過地扭過了臉,她又看見了當年住過的西廂,那夜,北風的呼嘯聲中,她曾經一筆一畫地,在西廂的地下抄寫著那首《北風》。
平陽公主駐馬在村邊,眼睛茫然地看出去,似乎又看見了那一夜的暴雪,那一夜,十六歲的衛青,喝了幾碗村酒,竟然放肆地撫著她的頭髮,那雙大胆注視她的眼睛,將心中的秘密全都坦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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