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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荷荼縻梨花白

作者:電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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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

第三十八章 飛花自有牽情處

「雲皇后與香澤陛下一同墜江后,香澤國便由十六王爺主政,后,有探來報安親王派了大量暗侍於我西隴國境內監視了所有的咖啡茶飲鋪,陛下以為蹊蹺,亦派人尾隨香澤暗侍。直至半月前陛下抱著你浴血而歸,此事方告一段落。」
「哀家年事已高,如今看著陛下妻賢子樂,在這後宮之中頤養天年倒也無甚可掛心。」姑姑抬頭望向窗外濃濃的夜色,言語狀似無心。
姑姑將我攬入懷中,慈祥地撫著我的長發,宛如仍當我是那個幼年愛撒嬌的稚女。姑姑的懷抱一如記憶中的溫暖舒適,散發著梔子花的清香,「讓姑母看看我們雲家的小姑娘如今是出落得如何美貌。」姑姑輕輕給我擦去淚水,慈愛地端詳著我。
他卻坐在床頭拉住我的手不肯放開。
「容兒,身上可還疼痛?」清雅雋永的聲音一如既往似抹雲輕拂。
「今日憶兒三周歲壽筵。」姑母緩緩開口,「皇后今日見過容兒了吧。初融這孩子……哀家一早便知憶兒不是儒兒的血脈,但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看著初融望著儒兒日漸愛戀不舍的眼神,看著儒兒與她母女和睦相處的情境,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好呢?哀家相信有朝一日皇后定會誕下儒兒的血脈。儒兒純善雅逸,不適合那血雨腥風的爭鬥,這些年他已殫精竭慮,怕是再經不起一場『樊川之變』了。太醫給容兒診過脈,因前些日子難產之由,容兒怕是再不能懷喜……」
「夜色正好,容兒可願陪姑母出去走走,敘敘姑侄之情?」
「初融這幾年與孩兒得陛下悉心照拂,無以為報,只盼陛下能得償所願,也不枉一番煎熬。」西隴皇后離去前眼裡隱有幾分濕潤。
看她這樣以名諱自謙,我自然不能拒絕:「飄雪皇后說笑了,想容在此本是客居,自然是客隨主便。」我側開身子往裡讓了讓。
我轉頭想看清是誰在問話,那人卻越過我向搖籃方向走去,紫雲流發被微風拂過我的肩膀,清水氣息翩躚而過。
御花園裡夜來香芬芳吐露,滌凈的夜空里星辰璀璨,有流螢持盞飛舞環繞在我的周身。姑姑讓身邊的侍女給我披上輕裘,親自為我繫上帶子。
「姑母心意,容兒知曉。」我閉上眼打斷了姑姑的話,「姑母待容兒如親生之女,哥哥待容兒一腔赤誠,容兒今日無以為報,斷不會再將陛下牽扯入那剪扯不斷的相爭之中。請姑姑放心,容兒定會勸服哥哥放我出宮去。」
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愛你如斯。
身後屏息凝氣沉靜許久:「容兒,你今日初醒精神想必不好,過些時日我再一一道與你聽。」
我倏地睜開雙眼:「發生了什麼事情?」心跳陡然靜止,高高懸挂起來。
我回頭,就見一個釵鳳步搖娉婷婀娜的女子正邁著儀態萬方的蓮步從宮廊那頭款款而來。
「容兒!你定要如此對我說話嗎?」他抓住我的雙肩。我驀地睜開眼,對上了他秋水流瀉的星眸,波瀾起伏,「容兒,你明知我在你面前從來都不是什麼帝王,你明知我永遠都是你的小白哥哥……」
「你們渾身帶血從那地洞中出來的片刻便已坍塌盡毀。」定是花翡和狸貓所為,切斷那地道,便保護了整個純善的望月族。心中巨石落地。只是孩子……只要一想到子夏飄雪那妖異的一瞥,我便不寒而慄。
「那日香澤國除了趙之航外,玉靜王亦有人馬潛伏而至,欲趁亂除去香澤皇。子夏飄雪也遣出高手無數欲搶奪那孩子。我在一片混亂中將你救出已然顧不得那孩子。不過,據這幾日探報,似乎這孩子已被子夏飄雪所奪帶回了雪域皇宮。而五毒教素來行事乖張,百毒護體,無人能傷。那日後便又匿了蹤跡無處可尋。」
「姑母取笑了。怕是容兒帶的那點薄荷涼意讓這小蟲給嗅見了。」我摸了摸裘皮披風,水樣的光滑柔軟hetubook•com•com
三年,卻如浮生半世,再次重逢,物是人非。我,已被傾軋得面目全非支離破碎,再也配不上這份純凈深切的情;心,在不知不覺中偏離了原來的軌道跌落在了那凈水白茶的鳳目里;而身,卻也早已不由自主。雖非本願,而我卻已孕育了兩個生命,此刻,他們都在子夏飄雪的掌控中,叫我如何能放得下。
「大婚當夜,我本十分恐慌忐忑,卻不想陛下只是一夜醉卧于側榻,根本不曾入內殿。之後,夜夜如是。直至太醫診出我懷有喜脈時,陛下也只有少許驚異,一掠后眼中更有釋然之色,並未怪罪於我。是夜,陛下將我喚入書房與我秉燭夜談,開誠布公地對我說了他已有心儀之人,故只能給我這夫妻之名,還安撫我不會為難我們母子。我亦對陛下說明了原委。外界見陛下再無納妃,言是陛下專寵於我,卻不知我與陛下二人更似患難盟友。
「想容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應允。」不能因為我再拖累他了。
一個慈母的殷殷期盼我怎忍毀之。
彷彿對我的話置若罔聞,他答非所問:「容兒,累了便睡吧。我陪著你,等你睡著我再走。」
「皇後娘娘吉祥!」
我略一點頭表示知曉。
「雲皇后莫要多心,當初嫁與陛下時,我便知陛下心中有人,後來方知陛下戀慕之人便是聞名天下的香草美人。」
那雙握住我雙肩的手力道緊了緊,鬆開,復又緊上:「我只想將你護在懷中為你遮去一切風雨,卻不想傷你最深的便是自己……我亦不為自己辯駁,只求你聽我道清始末。」
「飄雪皇后請講。」她這樣說了,我怎好拒絕。心裏卻有幾分詫異,她不像是來找我麻煩,倒像是做說客來了。
「請陛下自重。男女有別,況你我身份特殊,勿要落人口舌。」
淚濕盈睫,我側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我的失態。
「免禮。可是睡下了?」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我後方響起。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出去,就站在這裏看看風景。」
我一驚,剛要回話,她卻抬手制止了我:「雲皇后且聽我說完。我見陛下這幾日眉間似有隱憂,想來還未得了機會向你說明前緣。初融無才可助陛下,獨此事初融願代陛下向雲皇后一一道明,為陛下分憂。雲皇后可願一聽?」
她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繼續往下說道:「今日在此再次得見陛下畫作,初融方知當初習畫時所缺的並非神韻,乃是『心意』二字。」
雖然明知會是如此,卻為何撕心裂肺一般,剜心噬骨的疼痛割裂全身。月亮溪里他頑皮的眼眸,採茶節的旖旎夜濃,灶台邊他持鏟下廚的狼狽……歷歷在目。他抱著我說:「安安,不走。」體溫都似乎猶然身側還未散去。唇畔尚留有那獵鷂湯的餘味,酸甜苦辣咸……
「卻不想雲皇后已然從我皇兄手中逃脫,半途為方國師所截,陛下驚聞,不顧醫囑,徹夜趕赴。再後來的樊川之變雲皇后想必比我更清楚,陛下回宮后一蹶不振,幾近垂危。若不是諸位太醫與宮中侍衛高手聯手將陛下一身邪功散去,陛下恐已登仙。
「西隴陛下言重了。陛下乃西隴至尊,想容雖為香澤之後卻從不參与國政,陛下殺伐決斷,若是為了起兵攻打香澤之事,則應向慘遭戰亂塗炭的黎民蒼生解釋,而非想容一介女流之輩。」
我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委屈容兒了……」姑姑執起我的手,一滴淚水滴落我的手背,夜露般晶瑩。
我擦著眼淚,淚中帶笑,「見著姑母,容兒一時喜極而泣,讓姑母見笑了。」
「讓我走吧。」我截斷他的話語。
不料,她卻隨和地一笑,擺了擺手:「也罷,倒是初融粗心了,雲皇後身體欠佳,陛下囑咐甚有道理。」她轉向我,「那初融便在這殿中叨擾雲皇后片刻,不知www.hetubook.com.com方便與否?」
我抽出手將身子往旁處移開,倚在了柔軟的織錦綢墊上。那隻空握的手僵在半空中,瑩澤的指尖動了動,終是收了回去,在飛龍鑲邊的袖擺下漸漸攥緊。
他望著我,眉如遠山,眼波中一絲痛楚一閃而過,並不答話,只是不容分說地扶我躺下,拉過錦被裘衾覆在我身上:「容兒,你元氣大傷,今日初醒說了這許多,想必乏了……」
那侍衛看我並不邁步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全身警戒地站在我身邊。我也不管他們,扶著門廊站在殿口看著園子里繽紛綻放的花朵和紛飛繁忙的蜂蝶,閉上眼睛享受陽光的溫暖。一連半月日日人蔘靈芝鮑魚燕翅地補,身體似乎已恢復大半。
似乎覺察到了我的視線,她抬起頭望向我的方向,一下拘謹地站了起來屈膝垂首行了一個宮禮:「奴婢參見陛下,參見娘娘。」
「名花傾城兩相歡的容貌多少女子夢寐以求地企盼,若真正得到了,怕只是負累罷了。」姑姑輕嘆了口氣,似是話中有話。
天地之大,卻無容我之處。
「無妨,今日壽星便是最大。」男子拋舉起手中的孩子,惹得他一陣哈哈大笑。那是我所未見過的他,不再是那個水墨一般的少年不染凡塵,不再如仙人一般帶著遙不可及的煙渺,只是一個平凡的丈夫,一個可親的父親,或許連他自己都並不知曉自己的變化。
「姑母……」我哽咽不能言語。
「姑母邀約,容兒自當相陪。」
「容兒,你果真不再認我了嗎?我知你定是怨我負你瞞你,傷絕了你的心,我亦知自己再無面目坦蕩對你……但是,你可願聽我將始末解釋與你?」
「這位可是雲皇后?」初融飄雪在我面前盈盈站定,目光里微微含笑,「果然名不虛傳,天下第一美顏實至名歸。」
「容兒,容兒。」
他,不再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只知「容妹妹」的他。
「那甬道……」
耳邊他輕輕拍著我的手哼起了黃梅小調,依稀當年哄那個任性執拗的小丫頭入睡一般,耐心而溫和。
「這……」不待侍衛回話,姑母已然牽起我的手儀態端莊地跨過門檻踏出了延慶宮。
「我想,這是一個圓滿的落幕。他深愛著我而去,我亦深愛著他而終……我將他葬在了我的心底,留在了那個花海水鏡的故國之園。」
侍衛垂首一跪:「屬下不敢。」
殿門外的侍衛照例攔住了我們,說了一番與早上對西隴皇后一般的話。
傍晚,有宮女來請安:「夫人,今日陛下筵席,恐宴罷時已近深夜,陛下讓奴婢傳話于您今日便不過延慶宮了。」
姑姑柳眉一蹙:「怎麼?哀家的懿旨你們如今也敢違抗了嗎?」儼然是我所陌生的位居鳳鸞頂端的太后。
「不!——」我倉皇地轉身,奔跑著想要逃離。
姑姑轉過身,盈盈水目認真地看著我:「可憐了我容兒這七竅玲瓏剔透心……」
「本宮可否有榮幸邀約雲皇后同游御花園?」她望著我的眼睛,臉容平和,看似並無敵意。
愛上了你,卻也永遠失去了你。
「三年後,雲皇后被我皇兄擄至雪域皇宮,陛下與他交涉。我皇兄乃狡詐之人,提出條件要陛下攻打香澤。陛下明知是陷阱,卻不顧一切跳了下去,一來陛下擔憂你的安危,二來陛下隱有希望攻下香澤后便可名正言順地解除你香澤之後的身份,三來方國師野心日大,希望有朝一日可擴大西隴國界,陛下此舉亦是遂了他的心愿。但當時陛下因那蓮藤神功已至反噬階段,得了嚴重的心疾,太醫囑萬不可操勞累頓,故與國師商定用了替身之人。
我一驚,這侍衛竟敢阻攔她,若她與那子夏性子相似,這侍衛的下場……
他望著我的水眸有幾分支離。
「那年二月香草美人之死傳遍南北,陛下一夜之間病倒榻前,我方知陛下心和圖書儀之人乃是與其青梅竹馬的妹妹。其後,國師回朝,陛下對其言語冷淡。我隱約知曉當年國師曾以雲皇后中毒之事脅迫於陛下,威逼陛下若不繼承皇位便不給雲皇后治毒,其後又對陛下隱瞞封鎖了你病危的消息。陛下飲恨,幾欲隨你而去,之後卻又聽聞香澤陛下一直派人找尋一顆定顏珠的下落,才復又支撐了下來。說來幾分蹊蹺,我皇兄當年喜獲一子,陛下一見后十分歡喜,竟疼若親生,后我才知紫苑相貌與你有八分相像。
懷中的嬰兒微張小嘴,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張開眼來。
初融飄雪屏退了兩旁的宮女跟著我進入內殿。
她轉向我:「不知雲皇后聽了初融說了這許多后,可曾領會陛下多年的苦心與傷痛?」
我不再答話,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燈火掩映的花亭。亭內,一個容貌清秀的孩子披錦掛綉坐在那個身著龍袍貌若謫仙的男子懷中,小人兒咯咯地笑著,攀著那男子如鶴般優雅的頸項嬌喚:「父皇,父皇。」
「飄雪皇后謬讚了。」我正起身朝她微一頷首。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早便知她定會來訪我,只是不知是為了桓珏還是為了子夏飄雪,抑或是兩者皆有。
他之前說狸貓已折返香澤,那麼,就說明肇才茂當時的行刺並未得逞,而花翡他們如此說來應也無事。我心裏稍稍寬慰。
「容兒,你還有我。」一個溫暖的懷抱將我納入其中。我往後退開,語不成句,「那孩子……孩子在哪裡?五毒教中人……可都安好?」
而我,亦不再是那個曾經的我。
一對眼眸紫光流溢,倒映著我驚恐蒼白的臉。
他俯身從搖籃里抱出一個嬌嫩的嬰孩,轉頭對我說:「美人,來,看看我們的孩兒。」
……
我剛要開口,那侍衛卻已搶在了我前面:「啟稟娘娘,陛下囑咐過,夫人宜靜養,不宜外出受風。還望娘娘恕罪。」
「那日,你誕下了一名男嬰……烏髮紫眸……」
「容兒……」有露水滴落在我的手心,「我仍是我,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亦是。我允你的永不會變。」
「姑母所言甚是。萬物平和最講究的便是『剛好』二字,凡事過猶不及,少了倒也無甚大礙,多了反是累己及人。」
「人生在世,最可貴的便是『難得糊塗』四個字。前塵糾葛業已塵埃落定,知道亦於事無補。羅敷有夫,使君有婦,逝去的便讓它逝去吧……」我沉沉地閉上了眼眸,「只盼西隴陛下告知我香澤陛下現今何處,而想容緣何會在西隴深宮便可。」
「我兒快快起身。」一雙曾經細膩無暇如今卻隱隱劃上了幾道歲月痕迹的手將我攙扶起來,「容兒受苦了。」
全身不能克制地輕輕顫抖,我蜷起雙腿,將臉深深地埋入膝蓋中。
我不知自己現在身在何處,卻一下便知自己此刻所靠之人是誰。
金鳳帳鉤微挑輕紗,修長的鶴喙倒掛著一盞鎦金熏球,安神息香明滅焚繞,隱隱穿過一幕水晶垂簾散佈於尊逸高貴的雅室之中。然而,任憑香氣如何盈漾清漪也掩蓋不了後背源源傳遞而來的那一縷淡淡的墨香。
「夫人,外面風大,陛下囑咐夫人此刻不宜吹風,還請夫人回內殿歇息。」每次我稍微靠近寢殿門口,便會有兩個侍衛恭敬地將我請回去,態度並不強硬,卻不容辯駁。
我坐在寬大的延慶宮內殿內,閉上眼睛,任憑往事一幕一幕走馬觀燈般滌盪腦海。我們曾經是最相愛的一對戀人,我們的愛似那雲境瓊花,美得沒有一絲雜質,純得沒有一點塵埃,然而,過於完美的東西似乎總是引人產生破壞的心理。命運之神亦嫉妒了,他拆散了我們,用一根誤會的金釵劃出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銀河,從此天各一方,各自憔悴。
我端起青瓷茶杯,緩緩抿了一口茶,卻遲遲不見她開口,一抬頭,卻發現她的視線停留在牆上懸挂的一幅和圖書薄荷花圖上,有幾分失神。那是桓珏前日所畫,畫好後宮女便裱了掛在牆上。他在我這裏,大半時間我是不同他說話的,他倒也不以為意,自得其樂,有時批批奏摺,有時作一兩幅花鳥圖,間或自言自語幾句。
我心中一窒,仿若回到了那個無憂快樂的童年,十年裡這句話他對我說過百遍千遍,一字也不曾變化過。
「滄海桑田、物換星移,世間萬物莫不在時時刻刻變化之中,這世上本無不變的東西,只是人們不願意麵對罷了。」我移開視線,將目光久久停留在了一縷裊裊升起的熏香上。
春風拂面,暖意鴛融,一片瀲灧春光中一個面容嫻靜的宮女在綠柳垂榕下輕輕搖晃著一個藤編的搖籃,朱唇輕啟,溫婉地哼著催眠的曲子。
「想逃?」一雙冰冷的手擒住我,強迫我對上那雙魔魘般的紫目,「如今,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裡去?」
姑母拉著我的手輕輕拍了拍:「在姑母眼裡容兒永遠是我雲家長不大的女娃娃,哪有見笑之說。」
「姑母這幾年可還安好?」想到桓珏因我屢次患病,姑母想必也操碎了心。一時間,我竟覺得無顏面對如此和藹待我如親母的姑姑。
如果,相愛的一瞬便可抵過一生。那麼,三年,足以改變一切。
「因皇兄當年神功已近反噬階段,卻仍未得到逆血之方,故急需有人為他導入真氣,延緩反噬。而此功對骨骼資質要求甚高,天下少有人可習就,皇兄一眼便看出陛下骨骼清奇,甚是符合。如此嚴苛甚至要付出性命的條件,陛下當年卻二話不說便應允下來。我抗不從命,皇兄便以那獄中之人的性命威逼於我,無奈之下,我遠嫁西隴。原本以為陛下乃急功近利渴權之人,卻不想陛下乃是如此純善清雅的一個人。我當時怎麼也想不明白陛下這般不喜權政為何會急於借兵奪位,後來才知陛下所做一切皆是為了一個人兒。
我心中一動。
「放開我!」我使出全身的氣力掙開那鉗制,「狸貓!狸貓!你在哪兒?狸貓!」
天空中駝雲傾倒,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氣息。命運的開始往往毫無徵兆,他悄悄伸出手來,把種子掩埋在土壤下,神秘地微笑著,等待著開花結果的那天。一顆五彩斑斕的種子未必種出的便是喜劇,而一顆拙樸晦暗的種子未嘗不能開出最絢麗的花朵。
「飄雪皇后莫要介意,陛下應是政務繁忙不得空閑作畫而已。近日恐因與我兄妹重逢一時起了興緻,便隨意畫了幾筆。」心中幾分苦澀。話語里「兄妹」二字特意稍稍加重了些。
「謝西隴陛下關心。想容愚昧,還請陛下告知緣何想容此時身處西隴皇宮?」微閉著眼睛,雖仍是有些眩暈,我的神志卻已漸漸清明。
她望著那輕盈搖擺的小盞淺笑:「這些小蟲兒倒也通得人性,想提著燈籠一窺美顏。」
「你……」我一時急上心來,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俯身攬住我,手忙腳亂地拍著我的背給我順氣。溫熱的胸膛貼在我的鼻尖,熟悉的氣息瞬間拂面而來,我側開臉喘了一口氣,慢慢平復下咳嗽。或許不能急於一時。
身體卻彷彿仍帶著熟悉的記憶,在那輕淺的曲調中漸漸放鬆。
「他已然折返香澤。」
察覺自己的失態,她收回目光,緩緩開口:「初融居於雪域深宮時,就曾聽聞『畫聖南雲』之名,雪域宮中也有幸得了他的一兩幅畫作,栩栩如生之態躍然紙上。初融當時甚為艷羡,亦仿效習了很長時間的花鳥畫,卻無論如何總缺了幾分神韻。后,初融有幸嫁與陛下,本以為可以一睹陛下妙筆,卻奈何這許多年來從不見陛下再執畫筆,深以為憾事。」我心中一驚。
一旁的女子臉上泛著珍珠般美好潤澤的光妍,在花團錦簇珍饈佳肴中笑靨如花綻放,「憶兒,莫要鬧你父皇,今日過去便大了一歲,更要學著有些大孩子的hetubook.com•com樣子了。」她望著那小人兒幾分愛憐,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她的視線已慢慢順著孩子上移到了那玉石般美好的男子身上,愛慕深情的眼神不容錯視。
一瞬間,他頓在那裡,寬闊的寢殿中悄然無聲。我動了動,想坐起身來,卻被他一把按下,他背過身避開我的眼睛:「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只這一項,絕無可能!」
她,不再是那個一心愛慕青梅竹馬武狀元的莽撞公主。
世界轟然坍塌,雖然我早已料到,卻不知道這一天這麼快便降臨。狹窄的甬道,徹骨的疼痛,花翡的焦急,狸貓的呼喚,洞外的嘈雜……一幕一幕再次掠過腦海。回想起狸貓的話語,那日他已全然恢復了?烏髮紫眸……即使他不離開我,我也已再無資格站在他的身旁。
「唉,起來吧,也不為難你們了。我們去去便回,皇上不會知曉的。」
有一隻溫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容兒,可是做噩夢了?」
「容兒益發地清瘦了,這幾年……唉,嘆造化弄人啊……」姑姑秀眉微顰。
我俯下身跪拜在一片絨毯織錦之上:「容兒不孝,拜見姑母太後娘娘!」
「不,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那些我以為已經掩埋的痛、那些我以為已經塵封的傷再次撲面而來,「西隴陛下怎會是家兄?家兄不喜權政,只是一個終日浸染詩畫之中的痴人,斷不會高居廟堂之上。況且……那年,那個深愛我的他已死,疫在了芳草萋萋的邊關,只餘一捧灰燼。我亦死了,帶著我的愛,帶著他的情,傾其所有拋開一切,不顧倫理世俗,流盡了身上的最後一滴血液死在了一個本該花開的春天。
我懨懨地閉上眼:「陛下請回吧。想容這便歇息了。」
陽光倏爾隱匿,黑暗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
「初融眼見著陛下一掃多年陰霾,漸露喜色。」她眉間掃過一絲黯淡,「深為陛下欣喜。」
雨過後的空氣乾淨而舒適,我推開窗戶享受夜風的輕柔。身後有一個腳步聲款款站定,有幾分熟悉之感。我回頭,看見一個慈目舒眉容顏未改的鳳袍女子和藹地望著我。
夢裡,卻是一片月色般的銀白,將我蜇痛。
桓珏日日下朝後便到這延慶宮中陪我。我心情雜亂,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常常聽聞他要來便躺在榻上裝睡。但是,即便裝睡也躲不開他的陪伴,他總是在睡榻邊一坐便是半日,似乎怎樣也不會厭煩。倒是我自己到後面躺得煩躁了便一骨碌坐起來,他唇隱笑意,彷彿早便料定我無甚耐心堅持不了多久,看到他那表情我就更加煩悶。有時,我真的很想對他說:「我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一看見他那緩雲舒日般的笑靨,我便什麼也說不出口,似有萬斤巨石垂懸於心。他總想和我解釋之前的事情,但我一直不給他機會,我不想再讓自己在情感的幻海里飄搖不定。
我猛然坐起身來,下腹處一陣輕微的痙攣讓我失力地往後一跌,落入一方凌波雲懷。
「我雪域宮廷中,每位年幼皇子皇女至五歲時,皇上便從當朝大臣子女中擢一兩名優秀者入宮陪讀。而父皇當年為我所挑的伴讀中除了有兩名官宦千金外,還有一名武官之子作為騎射技藝的陪練。他伴著我經歷了風風雨雨的家國之變,從五歲長到了十四歲,那年他考取了武狀元之後便在大殿上向我皇兄求娶我,皇兄不允。我在後宮得知此事後甚是委屈,與皇兄理論,皇兄卻將我駁斥回來。我心知自己在皇兄眼中是一枚待定之棋,卻不甘自己的命運為他人左右,年少氣盛,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了糊塗之事。皇兄獲悉后拍案大怒,將我囚禁起來,亦將我心儀之人關押大牢之中。當年恰逢陛下至雪域借兵,皇兄便提出了兩個條件,其一,娶我為後;其二,習練蓮藤神功。
「回稟陛下,殿下剛剛睡下。」宮女垂目斂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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