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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女兒床，擠著兩隻野鴛鴦。

「對，戲里皇帝都摔東西，不摔東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扶蘇若有所思，站起身，伸手拉她起來，語氣緩了一些：「你定是山君口中所言大母三娘，幾時見過孤？」

「沒事，碗不用錢，君父，我能燒！」一個頭髮焦黃的綠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專門負責燒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幾年，對燒陶器有些天賦。少年笑道：「儘管摔，咱們家泥巴多。」

待到一炷香，風捲殘雲，桌上清掃一空，連盤子都被吞了入腹。

「我帶不走她，便只得來找能帶走她的人了。」

「但凡我有什麼錯，寶物也不該便宜那些茹毛飲血的侏儒。」翠元仙氣飄飄，振振有詞。

「嗯，生得不錯，雖然比我差了些。」

曾家連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覺邪門，十分惶恐，拿著包裹紛紛逃竄，扶蘇與奚山君一起登府時，偌大一個官邸空蕩蕩的，只剩幾個道士卷了幾串珠子朝外跑，連侍衛隊也都不知所終。

「我生得這樣傾國傾城，以後我拾的媳婦太過自卑，羞憤而死可怎生是好？」少年郎哈哈大笑，狡黠而得意，轉眼，卻與扶蘇四目相對，後退了幾步，捂住眼道，「晃瞎猴眼。」

說完，撿了個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進嘴裏，揚長而去。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聲，先時猶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草中螻蟻，咿咿咿咿。」

扶蘇朝那樹后緩步，還未到，便見黃衫隱藏的地方冒出一陣白煙，煙散了，人卻不見了。

「奚者為奴，憐我奚兒，囚于閨閣囹圄，終不得見世間川巒，人生百態。」

奚山君莞爾，「錯了，公子錯了。」

扶蘇見到許多許多綠衣人、綠毛猴兒，食寓內瞧來，好生令人眼花繚亂。聽奚山君方才言語，這些人或猴皆是價值連城的石幻化而成。

三娘轉身，奚山君從石頭房子中剛剛走出，正陰惻惻地看著她。

奚山君轉過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壞事、造了什麼孽，才被上天懲罰，使得如今奚山萬物皆長，唯有糧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寶碎石，卻個個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換糧反倒嗷嗷待哺？」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選擇一人，你又選誰？」劍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間。

奚山君微微一笑，「十六歲。」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撥弄撥弄，那小人兒卻瞬間抱住扶蘇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訴道：「山君，小人害吾，與吾有齬，欲泄憤，生吞吾！」

奚山君一下午沒出現，到了晚飯，眾妖忐忑不安之時，她卻出現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於高台。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個女子，我豈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間俗夫，只重女色，我豈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淚也能橫流，我豈不欣喜若狂？」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頭，卻自覺理虧，益發不肯言語。

奚山君一身麻衣，微微一笑，「我與兄長一母同胞，兄長不怕，我又何懼之有？」

扶蘇似乎聽明白了，「山君是只樹妖？」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討厭他，可她那樣用力握著他也握著的竹，卻令人無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麼，又在珍視些什麼。彷彿竹子沒了，魂也斷了。

他想了想，像個頑童，嚇唬另一個頑童，睜著黑黑的眼珠，沒有表情道：「那裡人太壞，逮到妖女，要作法，宰了你。或許還剝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為舉止皆有眼睛盯著，動輒得咎。有福氣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時有父兄愛護，出嫁之後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滅了你反骨，日日增長如此氣焰，放縱你心中慾望，焉知便是愛你？不過害了你罷了。古來有一番作為的女子固然載入史冊，但命運坎坷，轟轟烈烈之後，便是長久的寂寞。我若有妹，豈捨得她顛沛流離，情願她默默無聞。固有一日得榮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戰場救了君國，治了洪災利了萬民，為她掙得誥命貞婦之名。何故推脫自己之責，一身榮辱皆綁于女孩身上？」

地上草叢中，好一攤水。

扶蘇從石頭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斂衽行了一禮道：「近日有勞山君照顧。」

三娘語畢，口中便念念有詞，惡狠狠地盯著一對野鴛鴦好一會兒，把翠元駭得滿面汗淚交替，霎時間，她竟……變成了一塊石頭。

奚山君推開了石頭門，門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負手，緊緊地博弈方才溫柔撫摸過他的左右手，一雙眼睛帶著濃重的倦意，結著紅絲。她打了個哈欠道：「你是誰的孤呢？此處獨我一人為君，公子還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不遠處的樹后，隱藏的一襲黃衫正在牙齒打戰，抖抖抖。

奚山君道：「何處？夢裡？可是這些花草通通含有劇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著它們盛開，然後常年盤踞，冬日雪來了才敗。」

那人的右手緊緊攥著竹竿的另一側，像是攥住了什麼不能再失去的東西，沙啞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丟了。」

奚山君吃了好幾杯茶水，才無力道：「你猜。」

奚山君陰惻惻地瞧了翠元許久，直到他打了個哆嗦，才擱下筆道：「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迹，又清楚我脾氣品性，便知我最不耐煩瞧見旁人哭。怎麼，還不肯滾嗎？」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說，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為何這樣可怖，另一些又為何這樣可愛。讀不懂的書反覆看了總能看懂，看不會的琴譜練多了也終有一日可閉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樣，看多了便明白了。」

她與扶蘇一同離去，兩日間，出了左鎮，約莫翻過了兩三座山，快至奚山轄境，卻瞧見路旁成蔭的樹上，棲息著一隻翠色猴兒，身軀形態是只普通猴兒，可是憑空卻讓人覺得不知何處強壓了這世間眾猴兒一頭，仙氣飄飄。

奚山君抿緊了唇，臉色陰晴不定，許久，才扔了柳條道：「不願瞧見你這張臉。」

扶蘇不太明白，睜開眼時，果然……也沒瞧見這樣一頭麋鹿。

「願聞其詳。」

一路上，能瞧見許多不同的翠色石頭，深淺不一，陽光一照，晶瑩剔透中出現一條條海藻一般的紋理，瞧著頗有意趣。

「你閉嘴！」三娘口燥臉紅，顯是說不過她。

奚山君笑了，眼彎彎的。

只有一頭妖怪，倚著石床，睡著了。

奚山君靜靜地瞧了他許久，雙手緊緊交握，許久，才彈了彈指，阿箸頃刻變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卻犟著頭，不肯服軟。

「我見過。」扶蘇打斷了她。

扶蘇夜間頭又痛了，奚山君日間處理滯留的政務十分疲憊，早早便沉睡了。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動了真情，熱熱切切要同那姑娘廝守了。」

扶蘇凝望大樹許久，才知它便是書中所說增壽的神木望歲。

歌聲戛然而止，遠處傳來蒼涼洪亮的嗓音：「奚山何故扭捏，做出女兒態？」

她自慚自己容顏，又垂下頭道：「臣有罪，辜負了主公。」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聲音文靜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氣飄飄的公鴛鴦。

「接下來呢？」扶蘇聽到此處，紅爐火上煨著的一壺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蘇取了壺，潤了潤杯，淡淡一笑，問道。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條斯理道：「你未來時，我活了三百余年，獨自出山不知凡幾。」

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氣終於放鬆下來，笑鬧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戲本裏面的暴君，特別像，生氣了就會摔東西呢！」

奚山君走近石頭，伸出手，那石頭竟裂了一條紋，憑空長出一張嘴，乖乖吐出了五顆火紅的丹珠。

「有風好。臨風而立時，水中的我最英俊。」

語畢，焦黑的手從胸口掏出幾個珠子，作勢狠狠一揉，奚山君臉卻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鬧，捏碎這幾人的魂，就真的要遭報應了！」

奚山君垂目瞧他們皆吃得肚兒圓滾，才一笑道：「實在不是什麼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過門的夫婿。他萬事皆好，只有一處，先前遭人毒手，顱內插了三根針，幸而有雀王相助，暫時保住性命，只是疼痛難忍，大羅真仙也受不住，絕非長久之計。我思量許久，這才想起請方士們相助，吃了這幾根針，緩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贈，絕不虧待方士，只是但求萬事小心，勿要傷他身軀腦顱。」

翠元與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因巴結神君，眾妖連帶著也總要給他三分顏面。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農家屋舍，茅草鋪了很厚的一層，但依舊瞧著十分單薄。屋舍前圍著一圈籬笆，籬笆中有三五成群的小雞和一隻長大了搖搖擺擺的公鴨子。

三娘卻低下了頭，許久，才問道：「山君，若二郎當時娶了那個女子，你又當如何？」

夜間扶蘇頭痛之症又犯了，扶蘇用妖法壓制，也只克制住一時。出了山，到了人間的民居，人群越來越密集，扶蘇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聲，唯恐被旁人聽到生疑。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內，五顆丹珠分別塞入五具屍口內，不多時，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紅潤起來。

它很高，生著一雙藐視生靈的雙目，眉毛白得垂到了樹下，粗壯的樹身上盤踞著一條花皮的蟒，粗若成人拳頭，嘶嘶地吐著鮮紅的芯子，三角頭上的一雙三角眼彷彿淬滿了毒，凶神惡煞地望著扶蘇，緩緩蠕動著，帶著危險的氣息。

奚山君卻把頭抵在他胸前，笑彎了腰，「真真是天真小人！玩笑話都聽不出嗎？哪個真要你娶男子了！」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麼？」

「大哥莫要取笑，一時忘形。女子就是這樣麻煩。」奚山君如是道，扶蘇望著眼前之景，卻有些驚訝。

「公子醒和*圖*書了？」

石頭在頸上一些年歲后，會化形成猴，再過些日子，吸取日月精華，又會化形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孫長大了，妻子也養大了，便是他們的成親之日。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色古怪，乾笑幾聲，把龜殼收回袖籠，道：「不必為他們掛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性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來的。」

奚山君嘆道：「三娘何處都好，唯獨人太潑辣霸道，眼中不容一點沙。」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公鴛鴦端的一臉仙人相，卻膽怯得像見了鷺鳥的蚌殼中嫩肉，被黑人目光這樣惡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來，淚珠子想也不值錢，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

那時也是這樣。

夢中的他顯然不是為了成全父皇才不斷地夢著山巒，他只是在尋找什麼，可是一直尋不到罷了。直到十來歲時，他夢到一座不起眼的生著繁花異草的青山，這夢才終結。

猴兒被抽打得鮮血淋漓，一雙水汪汪的眼只瞧著奚山君討饒，卻不敢呼痛。

奚山君看著人間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面龐，微微笑了。如果一切的開始只是為了這一天，瞧見一個還未長大的公子扶蘇，那麼這一天的開始，又將是為了一切的結束。

又過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婦依舊未歸，奚山君再卜，竟徹底沒了音信。她叮囑眾猴兒照顧好二五、二六兩個小崽子，便要獨身去尋。

石頭二五化成猴兒，撲到三娘懷中，笑道：「母親，你總算肯出來了，父親知錯啦，都急壞了。」

奚山君有些驚訝，也有些讚賞道：「你年紀尚小，竟這樣聰慧。」

登徒子奚山本來伸出手，要去握他手，許久，才收斂了心神，點了點少年一點紅暈的額頭，笑道：「如何能不照顧你呢？養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湯啊。」

有幾個翠衣少年抱著幾本賬簿向她報告了些什麼，這些政事處置完，眾妖依舊垂頭恭候，不言不語。

黑暗之中，那人雙手環著他的腰，沉睡之時，一雙細臂卻也像無法撥拉掉的倉頡子，狠狠地紮根。

奚山君面相似癆病鬼，瞧著沒什麼氣勢，可是周身的氣息卻益發透出暴怒之前的氣息。扶蘇瞧著她許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約，又與誰訂了前盟，甚是不妥。」

他們的首領有些痴迷地瞅著石床上昏迷的扶蘇，惋惜道：「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麼便不想要了，請我們來？」

原來生的這個模樣。

奚山君拱手不語，只微微笑了笑。

「她哭了？」扶蘇不解。

「你用惡意去試探世間至惡，如何能得善果？你並不知道會得到這等答覆，可見山君竟白白枉費了三百年的工夫。你並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紀尚幼的扶蘇點評三百多歲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澀光潔的面容帶了幾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來。

「為何？」

女郎撲簌簌地掉淚，地上又是一攤水。她跪倒在地，磕頭道：「臣有罪，萬死難辭，無顏見君！」

扶蘇走近，也望著水面，溪水十分清澈，倒映出清晰的人影，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異動了。許久，那些綠衣少年依舊一動不動地望著水面。

扶蘇站了片刻，瞧著雞群。

「噓，我在等它們說話。這座山連石頭都會說話。」

翠元哭得慘烈，鼻涕都掉了出來，可即便如此，還是像一個貨真價實的仙，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歡曾姑娘，喜歡就是喜歡，該怎麼改？」

扶蘇與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風餐露宿，一路朝距離奚山最近的左鎮而去。

夢中的他也沒了路，周遭的空氣中帶著只能刺痛他的苦難，一停頓，便滿眼飽含淚水。

此山便是鄭祁遍尋不到的奚山。

奚山君本在眯眼午休，方歪了一小會兒，聽到翠元來了這樣一句，隨手操起几上一卷書，扔到翠元臉上，冷笑道：「但凡有些廉恥麵皮之人，做了那等事，都不敢在君主面前這樣理直氣壯，依你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功勞蓋過了天。」

奚山君一副癆病鬼模樣，仰望那塊無五官無覺的石頭，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這樣在別人的閨閣中，固執地沉默下去。

「我殺了你全家，曾姑娘，為了一個男人，你死了全家，你怎麼還敢說，同我夫君真心相惜？」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綺羅繡的屏風，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間雨打風吹去，裂成絲絲縷縷。

他又慘叫，痛到極致。

奚山君冷笑道：「那潑婦遇到翠元便全無章法了，平生所有氣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但凡死前還有一口氣，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別的女人上。」

奚山君穿門而入，步履沉穩地上了樓閣，推開廂房一扇折門。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頓，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性不改，暴君最不耐煩瞧妖哭。」

但是，夢中的山卻出現了。

翠氏子孫一聽此言，也都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他們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風流韻事來，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膽小，次次偏偏都被母親發現，二人不鬧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是絕不肯消停的。

那人摸了摸扶蘇的衣袖，比了比袖長，似乎在看合不合身，許久，才滿意了，正要離去，卻被扶蘇攥住手腕，他緩緩睜開眼，問道：「你是何人？」

扶蘇眉目皆結了汗珠，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布滿灰塵的高高的房梁，許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阿箸急了一腦門汗，他本是極自負的人，從來都是秉持著全天下的人都錯了他也不會錯，誰說他錯了這本身就是世上最錯的想法。他轉了轉眼珠，才理直氣壯道：「吾言語太得體、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腳！」

扶蘇卻站到她身旁，沉默許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約燒毀，否則自我來此，沒有我跟隨，便不能獨自去人間。」

女郎抬起頭的那個瞬間，扶蘇覺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奔騰涌動，幾乎衝破了皮肉，可是，瞧見那張臉，那管血又被凍住了。他審視她道：「你是何人，又有何罪？」

門外的更夫姍姍來遲，在幽長的夜晚中敲響了梆子。

眾方士口中說著客氣客氣，卻已然撲到了點心山中，水果海里。

奚山君指著扶蘇對那樹道：「這便是兄長一塊皮換來的夫君，今日帶他拜見哥哥們。」

「可是，他沒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邊的飯粒。

奚山君緩緩回頭，幽幽地道：「本君自是男子。」

他們皆美，美得仙妖不辨，總不與凡俗同品。

「孤與山君一同去。」扶蘇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二五、二六夜夜與扶蘇、奚山同住石房中，頗是依賴二人，奚山君要離去心中本就難過，見扶蘇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著大腿，哇哇大哭起來。

扶蘇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憂心忡忡？終歸要回家。」

曾老爺哭得昏天暗地，爹娘雙雙斷氣能說是喜喪仙去，夫人死了可說是身體羸弱感染了風寒，可兒子死了算什麼？精壯的一個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賭的，但見是個恨得人牙根痒痒的敗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斷了肝腸。

翠元委委屈屈地搖身一變，又變成了小猴兒，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阿箸握緊了拳頭，顫抖著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會說的話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歡，便去問他為何這樣教我！我常年關於幽閉，瞧不清他生得什麼模樣，也知道是個聰明絕頂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這般好，卻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這樣的無恥之徒，忘恩寡慾，無情無義！」

他與她之間，隔著兩塊石頭，二五與二六。

奚山君斯文地飲了一口酒，笑道：「哥哥取笑了，讓我夫君聽到，還以為我穿紅衣裳會變好看，本是貌丑之人，平白給他希望做什麼？那一年，我本是懷著敦鄰之意，帶些家中的點心給哥哥們享用，哪知點心都硬了，不能吃了，這才惹得你們發怒，要吞了我。」

奚山君左手負在背後，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幾日，只需親我一親，沾些我這妖精的壽元便好了。」

那襲黃衫繼續抖，抖抖抖。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遙遙點在了小雞身上，嗓音有些干啞道：「好，便看看它們說些什麼。」

扶蘇愣了，許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榮幸。」

一時語畢，阿箸的身子竟變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淚，全落到奚山君長著繭的削薄掌心上。他的聲音也更尖細，「汝是暴君，吾乃奸臣，從前便說定。汝相公來了，汝便變了，變心之人無錯，吾又何錯之有？」

負責食舍的翠家子孫三六跪倒道：「君父饒命，我一時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誤蒸了他。」

扶蘇一路行來，瞧見的那些翠色石頭，此刻竟都瀰漫在一陣白煙之中。不到片刻，煙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綠衣翠袍的少年，美貌白膚，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鬧鬧，朝扶蘇、童子二人走去。

被稱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剛出生不久，另一個大一些，害羞地瞧著扶蘇，探著毛茸茸的小腦袋，細聲道：「君父夫君，人的手可暖和、可軟啦。我喜歡你摸我，能不能再摸一摸？」

奚山是個特別貧瘠荒唐之處，這裏的飯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乾癟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們好奇地看著他，自以為竊竊私語其實聲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評頭論足，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糧。

當初來到的那晚，聽到的蒼涼男聲又遙遙傳來。他倒在草叢中抱頭呻|吟許久，卻依舊無果，只得努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辨著這聲音究竟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說些什麼。

「我與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滿頭珠釵的母鴛鴦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一塊焦黑的巨石。

「又錯了。我們三百年前在此結拜，它萬年之壽，我自稱為弟。」奚山君嘆道。

扶蘇停下腳步，望著屋舍，淡聲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報應到了外物之上，不過落得衣食無著，可我卻不知做了什麼，報應到了自己頭裡插了三根毒針。」

那首領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計頗深。先擺上這一席，讓我等饜足，原是怕我族人一時失控，不知輕重，吃了你那夫君腦殼。放心放心，他生得這樣好看，我決計不忍。」

「山君與望歲神君是親生兄妹？」

「三娘！」一直靜靜看著三人鬧劇的奚山終於開口打斷這有些難堪的場面，「休要再問。」

扶蘇有些信婚約之說了。雖然不明白太祖皇帝為何會讓孫輩和一隻不知道是什麼的妖怪訂下婚約，但夢中尋山，到奚山則戛然而止也不免說明了上天之意。

奚山君笑了，晃著寬大的麻衣袖子，攜住扶蘇白衣朝前而去。

「於我二道，這世間只有四樣生靈，脆骨頭和硬骨頭，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脆骨頭為上佳，能吃且好吃，硬骨頭為最差，不僅不好吃，吃了還會折我壽命。」望歲木道。

眾妖聽聞此言，臉色都變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來如此，口無遮攔，山君息怒。」

奚山君哼了一聲，「說說錯在何處，才准你吃。」

那曾姑娘也凄慘道：「夫人，你既已殺我爹娘兄長，不願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間掙扎，我們願意一同死在夫人劍下謝罪！」

他又問道：「我還能活幾日？」

奚山君怒氣升騰，「一張嘴翻雲覆雨黑白顛倒，何處學來的？」

奚山君贈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紙，是她妖力傾注，素來心愛的一樣東西。吹一口氣，便能變成駿馬香車，美酒瑤姬。馬車日行千里，若無止令，晝夜不停。不論車外是什麼情景，車內總是一片春光明媚，水袖楚腰，如履平地，如入仙境。

眨眼間，巨大的黑色石頭變成了一塊光澤柔潤的白玉，無瑕的身軀上卻布了一大塊的暗紅斑痕，垂著的一把藍色玉穗四十根，絲縷分明，握在手心，剛剛好。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蒼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從扶蘇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是汝！」這小童子僵硬地叉了腰，緩緩地抬起頭，憤怒道，「汝害吾！紅顏禍水，進讒言，將吾那聖明的君主變成了商紂周幽，呔，吃吾一拳！」

三娘後退了一步，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紅著眼，拿劍指著二人道：「姦夫淫|婦！我殺了她，划花她的臉，看你還喜不喜歡她！」

她果真嘲弄了他。

扶蘇的鬢髮整齊緊緻，朝著玉冠的方向結去。陽光一照，少年公子的側臉便與玉色一樣溫潤晶瑩了。他默默地側耳傾聽，奚山君笑道：「我做了這樣多的缺德事，遭了這樣多的報應，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縮了起來，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軟而不大吸汗，骨節像從水中撈出，不斷地從掌心滴出汗水。許久了，見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卻忽然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虛弱地問道：「幾更了？」

曾姑娘，被喚作紅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憂傷，凄凄慘慘地哭了幾場后，行為反倒益發古怪，再不肯讓下人接近她的寢居，每日在繡閣中都獨自一人喃喃自語，道士作了幾回法仍不見分曉。

扶蘇一怔，鬆開手，又道：「你抬起頭來。」

奚山君喜歡看人，他卻不大喜歡。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滿滿天真總裝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門，他卻因為太懂，滿滿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幾歲已是風霜眉眼。世間不由得人低頭，人似豺狼形，皮越發厚，嘴異樣軟。一低頭，高高在上還是深深低賤，生生不息，滿眼都是得不到將來的痴怨。

他幼時自打斷了奶，也許是喝上米糊糊開始，也許是更早，從握住第一卷書開始，便開始夢見各種各樣的山川。它們的模樣醒來之後依舊清晰，用小工筆描出，讓宮中有見識的匠人、閹人或者專門做測繪的官員看，竟均是實實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脈。他的祖父真宗十分驚訝，直到有一次偶然夢到岱宗泰山，他依舊描畫出來，才讓祖皇徹底下定決心，立父親為百國太子。

就是奚山。

蟒一頭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狼吞虎咽起來。樹卻用眉毛捲起一壺酒，淋入口中。許久之後，二妖方噫嘆道：「什麼時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樣，暢快地吃一場肉呢？」

童子要撞的那塊石頭亦在一陣白煙中，變成了一個十二分笑靨嫣然的美少年，閃過身，伸了伸懶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嘴賤得罪君父，何愁我等沒零嘴？」

他想回到石頭房子中，可是四處皆是岔道。

低頭，竟是一個巴掌高的大嘴小童子。吊睛細眉，雙髻烏黑油亮，小小的臉，刁鑽古怪。他動作僵硬，似是轉不了彎，直直撞上了扶蘇。

「山君卻與神君一母同胞？」

奚山是一座遭了報應無神眷的山。這裏的妖怪全是石頭。大石頭妖怪和小石頭妖怪。吸收日月精華而化形，初時為猴崽子，長大了便化形為人。奚山最大的石頭是一個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時從家裡帶來，配給了翠元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資質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餘眾。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婦化了形，算起來，大大小小，滿奚山約莫三百八十三隻妖。

痛苦擠壓了所有的知覺，扶蘇終於在黑暗中凄厲無助地慘叫起來。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卧不安，背過他，不肯看他的臉。

扶蘇不解道：「妖這樣害人，殺了凡間的人，不會遭報應嗎？先前山君說自己因殺人劫財遭了報應，三娘不怕嗎？」

遠處一團橘色的燈火，靜立在一條小道上。

「有趣嗎？」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前日還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譏諷地問道。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鐵不成鋼道：「如何不會，如何沒有！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騙了人，都會遭雷劈，更遑論害死幾條人命！那潑婦又豈不知，不過死不悔改！」

扶蘇點了點頭，只覺被那人握著手，隨著風一陣行走，鼻子被霧氣潤得潮潮的，再睜開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頭房子處。

那些石頭幻化的美少年經過扶蘇時，語氣不咸不淡。

石頭房子在半山腰上，仰頭，還能瞧見山尖上的一點白雪。常年不化，好似少白頭。

「之後呢？你便回來了？」

路上行人議論紛紛，齊楚兩國皆染了瘟疫，一時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幾村，昨日又死了幾人，唾液飛濺。只是這瘟疫與邊陲左鎮顯然沒什麼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與扶蘇一同去了齊家尋人。

是那夜夜爬牆的登徒子，一紙婚約便賴著不肯鬆手的人。

滿山之上，天氣晴暖之時，便常常可見舉止溫柔和藹的少年輕輕為一個旁的顏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髮。他們一生相依，終生相伴，遇到危險時，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頸間，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離。

許久之後，他聽到了幼時睡前經常聽到的歌聲，誰哼唱的已然記不太清，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為這溫柔的聲音。

扶蘇抿唇，淡聲道：「雷劈不死，天餓不死，沒人插針，無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他們天生有一種本領，能拾到有靈性的石頭，若與他命中有姻緣，放到頸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靈氣，越來越美，若是無緣，則會被他們反噬，吸得玉髓皆失，乾枯而死。

是奚山君。

奚山君微微皺眉，順著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發覺，扶蘇已經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著粗瓷碗，臉頰仿似有些發紅。

打著禮教的幌子，把你教得這樣學富五車任性志堅，一身酸氣偏偏理直氣壯，是想禍害誰呢？又能禍害得了誰呢？

閨閣之處隱在奼紫嫣紅深處，傍晚日落，餘暉灑在一條孤單單的甬道，多少寂寞。

扶蘇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裡，天色就這樣漸漸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澗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遺忘了他，當他慢慢嚼完飯，整間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扶蘇有些詫異，只帶著些不濃不淡，恰到正好的語氣道：「你本就錯了。」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盤旋而過。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間，「公子聰慧。我哥哥正是這樣說的，他說贈我雅號奚山君，我之後來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這樣荒謬的，與妖同榻的日子，扶蘇從未嘗試過，可是在疼痛湮沒所有的感官之前，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這暴君妖怪，他踉踉蹌蹌地推開了石門。

七歲之前，有母親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靜，瞧著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覺得母親聒噪。七歲之後，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親，他幾乎沒有了開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語。

「無風好。四野平靜時，才能顯出我文秀內斂之美。」

白日的時候，扶蘇曾尋找那歌聲，卻無功而返。

奚山君聽到此處，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翠元是個瞧見美色就走不動的妖，識得許多風月伎倆，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走不動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強勢慣了，自是不肯依。這夫婦二人行事素來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麼。

「為何？」眾猴兒齊聲問道。

翠元看著三娘許久，才含淚閉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她鬆開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叢中的晨和-圖-書露，變得濕答答的。

扶蘇沒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隻手，眼珠黑黑的，言語中帶著顫抖：「三更了？」

望歲木笑了起來，樹葉抖落了下來，有些落到扶蘇肩上，起初亮晶晶的，後來卻瞬間化成了灰燼。

有人躡手躡腳地到了他身旁，扶蘇掀開半簾目，瞧了一眼，又合上，不動如山。

望歲垂眸問奚山君，聲音渺渺，「奚山，你可怕報應？」

走在最後的不是美少年，而是兩隻美小猴，桃兒般的小臉，眼似含水，黑亮稚氣，一身翠色毛髮，柔軟明麗而似誰人幡然大夢初醒之態。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聽到一個不大妙的消息。

奚山坐在了一塊翠色無瑕的石頭上，剔透美妙至極，若賣到市場，連城無價而不成換。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從家中帶來的糧食珠寶消耗完，耕種所得又甚少，我開始率眾在山前殺人搶劫，每殺一人，得二三換糧幣，便取下一塊樹皮，記下死的人數，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樹，有一大半都沒有了皮。之後奚山腳下再無人跡，而我無論走到何處，都會被雷劈，躲在石頭房子中，雷劈不進來，便開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來，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憤。那大概是百年的時間，難熬得我幾乎不願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來，我便如你今日，問自己，還能活幾日？」

扶蘇淡淡一笑，一襲藍袖白衫，側身問她：「為何愛看人？」

那座山無人知曉在何處，作為一樁無法了斷的懸案，成了一幅山水畫掛在了平吉殿的書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畫自然也沒了。

扶蘇許久沒有換衣服了。他有些潔癖，此時卻不得不忍耐。那一日他夢中不知發生了什麼，再醒來之時，額上的紅印淡了，頭也不痛了。

不知此處是何處了，但見四周陰冷冷地結著寒霜，四壁無光，亦透不過風來。

翠氏子孫除了大父翠元是個好色膽小之徒，其餘子孫都十分專一痴情。他們的姻緣與人間天上皆不同。

美夢總覺是錦衣玉食，隨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蘇此處，一片虛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一個滿身焦黑的人轉了身，已瞧不出原來樣貌，只一雙黑眼珠泛著恨意，緩緩轉過來。瞧見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團黑氣。

翠元想起什麼，瞬間蔫了，「三娘不肯見我。」

三娘低聲道：「我與山君不同。我喜歡的人若是也喜歡我，便只能喜歡我一人。哪怕他喜歡旁的女子只是一時一日，我也斷然不會讓他好受。他喜歡我不能是最喜歡，更不能只是淺淺的喜歡，最喜歡時還有次喜歡，淺淺喜歡我那深深喜歡又給了誰？他只能喜歡我。」

任哪個痴情的姑娘瞧見風度翩翩的心上人變成一隻綠毛的猴子都會嚇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沒軟，還能跑得這樣快，足見人與人生死相許的深情也不過如此而已。

淚水爬滿面，始知泣不成聲，她卻依舊不肯回頭瞧扶蘇一眼。

「我歡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鴛鴦痴痴望著公鴛鴦，眼波流轉，全是愛意。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內，一人之席，無論偌大宮室多少宮人，無論窗外飄的是花還是雪。侍從像是從不會說話的人，窗外鳥啼花落時，淺淺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語。

黑夜中，再無人聽到這凄慘，更無人知曉其中緣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直直望著前方，任由扶蘇手心顫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

扶蘇又頓了腳步，孩子般稚氣未脫的臉上帶了幾分尷尬道：「先時道你是女孩兒，你去哪兒，我竟還要處處護著，可見是我輕率了。」

他醒來了，身畔緊緊地依著個人。

「吾錯了。」童兒阿箸抽噎著上前來。

興許不會很甜。扶蘇想起了《雲農術》一書中所載：「橘根若深，則葉尖尖，小蒲扇狀。根深而葉厚，橘紅則甘。反之澀苦，不宜食。」

「難為我們曬太陽等他這許久。」

方士們疑惑地拱手，齊聲道：「請山君說明。」

猴兒又點了點頭。

小人咧開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訴道：「你若不罰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頭撞地！」

扶蘇遲疑了片刻，輕輕走去，低頭，捧住奚山君的臉，許久，才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淺淺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絲毫為「男女授受不親」的困擾，朝著妖怪的額頭，冰涼乾燥的唇印上，輕輕一親。他認真道：「這樣我能多活幾日？」

猴兒吱吱兩聲，連連搖頭。

奚山君夜間提了一塊燒肉和幾壇酒，帶著扶蘇朝山崖走去。

扶蘇彎下身，對著她，淡聲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愛山君。」

扶蘇俯身，摸索了好一會兒小石頭，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會兒，雖然不笑，但覺得有意思極了。

他與她名為未婚夫妻，卻逾了本分，躺在一張床榻之上。

來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麼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個是自己還是女兒，曾老爺尋人里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著院子，道士、大夫隨身備著，寸步不離，可是依舊止不住瑟瑟發抖。

說完，漂亮的眼珠為難地瞧著身旁擁著的曾姑娘，仙氣飄飄，聲音卻越來越小：「都喜歡。」

這座山似乎變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她冷笑一聲，揚長而去，「既然不願好好吃飯，那就都別吃了。」

「公子，如何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聲音不大，問了一問，但原本喧鬧的屋舍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兒一頓，冷笑道：「怎麼，那樣天仙似的美人兒也膩了，想起回家了？」

她又問他為何肯讓她看見他這般慘狀，少年又答：「我淪落如斯，這般凄慘無狀，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情，皆因你識我。你既識我，便無不妥。」

扶蘇頓了頓步子，「孤知山君為君，亦知山君為妖，更知與君有婚約未盡，然則，然則……孤並不知，山君是男子還是女子？」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賊，昏天暗地地殺人，瞧他們為了求生手段百出，絕望掙扎，又怎會不明白。可是，那些可愛的人都變得可怖，可怖的人又變得軟弱。」

腳下忽然被什麼絆住了步伐。

扶蘇忍不住，轉過身，克制許久，才笑了起來。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蘇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際，那裡是璀璨的星月。它們的燦爛和明目張胆，只能讓這樣躲藏得費盡心機的小公子一臉苦笑了。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會狠狠斥責山君一頓，再罰山君抄寫上千篇《女子規》，讓你絕了此等念頭。」

「滿山之月，花鬼鳥仙，酆都之城，正陽無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卻的，年歲偶駐。一落拓，萬片彩雲隨風沒，竟秋時，俺老兒痛攢千年，一聲哭。」

奚山君無奈地飲了一口茶水，瞧著曾府一派死氣沉沉，夕陽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紅門上，才道：「翠元太多情，遇到一個心儀的姑娘，便要痴迷一陣子。可也就這一陣子，過了些日子，便全無一絲情意了。這毛病打罵皆試過，卻死活改不掉，故而說是又。」

少年泫然欲泣道：「無趣極了。人與妖在一起，誠如那些道士所言，沒什麼好下場。」

最幸運之事，莫過於身旁全是無價之寶，最不幸之事，莫過於這些無價之寶都比你強上許多，有些還生著腳。

她仿似沒聽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這些又說遠了。那日我哥哥聽我這樣講，便說……」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幫奚山君辦妥扶蘇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處復職了。誰知他四人走了沒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術叫幾個方士回來告知，人間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扶蘇問道：「何為脆骨頭？」

焦黑的人手中提著一把寶劍，寶劍的頂端還帶著焦黑。

她擦了擦眼淚，福身笑道：「讓公子見笑了。妾有故人，與君相像。」

夜涼如水，風起天高，對著月光，喝了這麼多年的酒。

奚山君面前一盞清茶已經去了餘溫，她低頭摸了摸，才道：「不覺這樣晚了，開席吧。」

猴兒搖身一變，又成了貌美白膚的仙骨少年，垂頭，低聲如蠅蚊，幾不可聞，「我不喜歡她了，就這麼搖身一變。」

「咦，今日為何無風？」其中一個如是問道。

距離山崖越近，月光更加皎潔，歌聲也越發清晰。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她端詳他眉眼，道：「瞧著好了些。可想吃些什麼？」

「二五、二六跟上！」

「君父還不許探看，這暴君，嘖嘖！」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滾燙的藏滿熱穀米的粗碗中，心志堅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蘇舀他入口，再跳出來陷害。

扶蘇卻淡道：「大昭有舊俗，女子易裝出遠門，若無兄長夫婿跟隨，被認出了，是要被欺辱唾罵的。」

黃衣裳的女郎，原本生了一張玉白溫柔的臉，可惜，半張臉上，卻蔓爬過一朵紅花，直直延伸到髮際。

奚山君和扶蘇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來。

扶蘇一直沉默不語，正午的太陽照在那翠色毛髮的猴兒身上，它頸間竟系著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

扶蘇淡聲道：「三娘苦苦糾纏，殺了一眾人，偏偏不肯殺丈夫和那女子，擺明是不捨得殺翠元，也不肯殺死曾姑娘讓他傷心，如此一來，還能做些什麼？離開翠元看他二人逍遙她決計是不肯，翠元得的這等風流病一時之間又不會同曾姑娘斷了，她只能閉目隔耳，不聽不看，陪在翠元身邊，等他回心轉意。」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紅紅斑斑，心頭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和*圖*書強道：「疼便喊出來，敲了一更，都熟睡了，無妨礙。」

她方語畢，天色便變得陰沉起來，烏泱泱一陣雲疊來，風卷著閃電，片刻便到了官邸後院上空。

「瞧著就好吃。」那嘶嘶吐著芯子的蟒惡毒地盯著扶蘇，瓮瓮地開了口。

「又為何？賜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愛我？」

遠處傳來低沉的嗚咽聲，高了遠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讀些志怪小說，並不覺害怕，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草叢中，才發現，那些綠衣人綠毛猴兒又變回了石頭，躺卧在草叢中，安靜而祥和，彷彿它們從未如白日一般生動過。

哭完，大嘴又漏了一塊核桃，然後朝身旁的一塊翠色石頭撞了過去，卻撲了個空。

「之後呢？」

扶蘇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塵，拱手行了一禮，玉冠冰涼，烏髮柔軟，垂到了胸前，「蘇冒昧來此，還請大母賜見。」

「我小的時候不愛讀書，嫌書卷太沉，亦不愛撫琴，厭琴聲太悶。哥哥問我想做什麼，我說我想看人。」

奚山君側目一瞧，打了翠元的頭一巴掌，「手賤的毛病幾時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這麼久的道了。」

少年長身玉立，轉過身，卻撞見一雙笑得彎彎的眼。

「望歲木？」扶蘇思緒清晰，在黑暗中，對著奚山君，略有局促，「山君，蘇一直有疑問，不知可問否？」

老三角點頭道：「幸虧當時天亮了，不然吞你入腹，可就無處訴冤了。」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來了幾個翠衣少年，捧來各色糕點果子，瞧著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熱情道：「不急不急，方士們遠道而來，本君囊中羞澀，沒什麼可款待的，些微水酒糕點，聊表謝意。」

石頭房子中冰冷冷的，推開石頭門，門外層層青草之上，是一套新做的衣衫，與他素日所穿，布料針法皆如出一轍。

他錯開了目，帶著寒氣淡聲道：「不要讓孤再問第二遍。」

那幅畫他讀書累了，養神時經常端詳，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叢都如舊時友。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夢時，令人驚訝。

望歲木的壽命全來自這世間生靈，它吃何物，這物剩餘之壽皆會轉到樹身，物死而歲增，便是這妖修的大道。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卻的，年歲偶駐。

扶蘇又走了許久，似乎依舊沒有盡頭，那座石頭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處，始終未露出絲毫蹤跡。

扶蘇一貫是個不在意世事、不深究根由之人。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奚山君臉色變了，走出民居，扶蘇欲跟上，卻發現她行走極快，如風一般，就這樣消失在眼前。

首領只帶了二三方士，從扶蘇耳中爬過，沿著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達的終點是少年的頭顱。

奚山君冷笑一聲，翠元背脊發涼，諾諾地退到一旁，「都聽山君的。」

「為何叫又動了真情？」

扶蘇對著水面，瞧著水中人那張冰冷冷如臭石頭一般的臉，許久，忍不住了，露出細白的牙齒，青色柔順的眉毛意外地舒緩開。

清晨時，她問他為何等到三更才肯發出聲，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讓他人知曉我這樣痛，同情或者不懷好意的揣測，都非我所欲。三更天，再多愁苦煩惱的人借酒澆愁也熟睡了。」

望歲笑了，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只怕寂寞，只怕不死。」

扶蘇壓抑了許久，念著念著，鼻子卻終究酸了起來，似乎要被撕裂的額頭抵在濕潤的青草之上，少年重重地喘著氣。

扶蘇又行了個禮。出了這個山頭，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國太子，在山中，他卻是最小，處處行禮。

為何要用自己的糧食、自己的床鋪、自己的鼓瑟、自己的快樂去養一隻鹿，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樂？

眼前是一個黃衣女郎。那身衣裳十分明亮，卻不知是什麼布料，握起來十分冰涼，好似暖陽入了冷水，刺得人眼痛，涼得人心驚。

他額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變得猙獰起來，唇角卻忽然流出一股鮮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她已回了家？」

這回，對了。

翠元哭得肝腸寸斷，好似死了爹娘，「喜歡，我喜歡娘子。」

翠元對於「扶蘇」二字十分敏感，狐疑道：「我們夫妻之事，與一個人又有什麼相干？他帶著孽債來到我們家中，不知何時便闖下大禍，雖與山君有婚約，卻不過是喬公心中不滿，一腔怨氣撒向了大昭皇室罷了。山君一向聰明，我們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你好不容易逍遙了，何必蹚這等渾水。」

「其實，不管什麼時候看怎麼看，我都這樣好看。」又一個對著溪水，笑出了白晃晃的牙，「美人是這樣的，不得不感嘆造物不公。」

語畢，大嘴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個核桃。

扶蘇聽了許久，終於聽得全部，緩緩又緩緩地喃喃念了出來。

「公子在看什麼？」

有些無奈地抽動了手指，少年整齊的黑髮綰著玉冠，即使永遠那樣淺那樣淡的一張臉也在月色之下，變得有些錯覺的溫柔。

第二日，聽說曾老爺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皺眉道：「三娘著實太任性了。」

扶蘇顯然失望，但教養極好，仍認真問道：「兩個男子怎成婚？成婚依照哪國之禮？奚山或有舊書可循？」

眾人見扶蘇來了，行了行禮，便開始長吁短嘆起來，不多時，悻悻然，作鳥獸散。

她和望歲，都在等待那個結局。

與奚山四目相對，兩相無言。許久，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卻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米齒，紅了眼圈，傷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參天古木。如松非松，似樟非樟。夾縫生存，而生機勃勃。瞧著它，每一片葉子在月光下都閃閃發亮，仿似瞧見了生命中的無限生機。

他沉思此人是誰，那人卻緩緩地睜開了雙眼，帶著笑意，收回雙臂，坐直身軀，揮了揮袖，滿室霞光。

奚山君一口茶噴了出來，「你怎麼知道的？」

她其實想問，你去能做些什麼。

那樣的黃便直直地映入扶蘇的眼中，未給他絲毫緩解之力。

這是一間石頭房子，潮濕陰冷。除了一張石頭床，空蕩蕩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紅色的大木箱，結了厚重如繭的蜘蛛網。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她想說這是老子慣常做的行當，扒了人皮烤肉吃，我是只十分厲害兇惡的大妖怪。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緩緩而雀躍的微笑，「怕，怕極了！」

扶蘇低頭，那小童子的大嘴卻突地吐出一塊嗑好的核桃。少年忍不住，藍袖遮臉，雙眼緩緩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童子臉紅了，怒道：「無禮無禮，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間太子膽敢取笑，待吾殺了汝這禍水，再以死相諫吾君！」

望歲笑了，「對，穿著一身紅衣裳，好看極了。我和老三角都以為你是個脆骨頭，這麼多年沒吃過人肉了，一定會飽餐一頓。可誰知不能吃呢。」

扶蘇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曠，毒花散發出迷人的清香。風來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臉上。

奚山君道：「我能帶你回來，全靠此人一塊聘禮。」

當奚山掀開珠簾，綉樓上已經十分熱鬧。

扶蘇終於適應了這裏，卻一直未見傳說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們被派去做採買，原本三兩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經七八天。

公鴛鴦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則是大母三娘。

滿地皆是水，養荷花的細瓷缸碎了一地，荷葉上幾條小錦鯉垂死掙扎，不停撲騰。窗台上一隻花貓蹬掉了一隻新繡鞋，長叫一聲，張開尖尖團團的嘴，叼走了可憐的魚，從奚山君腳下刺溜躥走。

堂前五口棺，從老到少排列，屍首皆面色慘白。

扶蘇定睛瞧去，那塊東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瑩瑩澤澤，溫潤貞靜。

聽聲音，只道是個文靜的女兒家。奚山君目光轉向香氣撲鼻，一片軟色嬌紅的帳幃，卻連嘆氣都懶得嘆了。

「此山為何喚奚山？」扶蘇問道，「我看過《群山冊》，大昭十幾代的地圖也都讀過，從無一山叫奚山。」

「你多大了？」那生著三角眼的蟒聽聞此言，似乎一瞬間變得慈愛起來，瓮聲瓮氣地和藹地問著扶蘇。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躥到了一旁。

扶蘇單手撐起身，中衣內晶瑩皮肉亦流過不少汗珠，蒸騰出了熱氣。他默默瞧她許久，才笑了一笑。

扶蘇道：「蘇辛酉年生，今年剛滿十六。」

晚風襲來，帶著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君父，人間的太子也這樣吃飯！」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側，年紀小，而吃相頗是粗魯。奚山君常同他講些人間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間的貴族便是再斯文不過了，何時都不會墮了姿儀。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錯了，錯不在說得多好，錯在說得好的時候旁人聽不懂，說得難聽的時候，旁人又聽懂了。」

那廂阿箸扯著奚山君的長袖哼哼唧唧：「吾錯了。」

她壓住怒氣，轉身，躬身，伸出手，輕聲道：「二六，來。」

猴兒瞧見奚山君，從樹上跳下，入了她的懷中。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間採辦，須得一兩日方能回來。於是，晚間她要照顧二五、二六這兩個小崽子。二六剛會走路，這會兒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著吃飯，眼珠子好奇地盯著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他們以為奚山君請他們來是為了解決不要的廢物。

從廚肆走出幾個少年，抬鍋的抬鍋，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氣。

三娘撩起袖子，文靜地咬牙切齒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歡我？」

「對了。」

「我不喜歡風。」另一個這樣道。

二六吱吱兩聲，雙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貫待他慈祥的君父嚇著了，躲在二五身後，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雙黑眼圈顯得有些瘮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飯菜都揮到和*圖*書了泥地上，一聲巨響，毀得徹底。

奚山君點了點頭，黑暗中，望著他的眉眼。

小童子緩緩再緩緩地抬起僵硬的小拳頭，像痒痒耙一樣在扶蘇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著石頭，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嚇尿了。」

這些小人歡喜壞了，翠元卻十分哀怨。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許久，請她相贈之物，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說通了，今日卻轉眼贈了他人。

翠元盯著白玉許久，嘴一撇，眼圈開始發紅，眼瞅著金豆子要掉了，奚山君喝住他道：「閉嘴，不許哭！有在這兒纏著我哭鬧的工夫，還不如去求扶蘇。」

「曾小姐呢？你可壞了她的身子？」

那石頭許久都沒有動靜。扶蘇望向奚山君，她下頜一抬，扶蘇轉身，黝黑的石壁上卻滲出一層水。

「為何？」

這一日，扶蘇坐在橘樹下讀書，二五見他疲憊，便化成石頭，供他放書吃茶。

扶蘇想起奚山君所言報應，那些日子，這些瘋狂無所忌諱的妖怪，恐怕吃了不少人。

暴君在奚山，積威甚重。她若開口問些什麼，旁的妖是不會插嘴的。

他彷彿回到了許多年前的夢中。

它用眉毛捲起一提酒，扔給奚山君道：「你那會兒來的時候多大？」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燈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隻手，卻觸到光滑冰涼的一段竹。左手中提著一盞結著蜘蛛網的宮燈的人，只留給他一個高挑單薄的背影。

那首領打了個嗝，道：「楚國這幾日鬧瘟疫，樹皮都讓餓死鬼啃完了，便是我，此前也結結實實地啃了好幾日泥。山君如此通情知趣，有何請求，吾等如有微薄用處，哪敢不儘力？」

可是碗上明顯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撫額，嘆了口氣，「你們都是死人嗎？我摔碗時，為何不勸一勸？一生氣便摔碗，顯見得不是什麼好毛病，我們家又這樣窮。」

扶蘇睡了一覺，做了幾個不是很太平的夢。一會兒瞧見母親的臉，一會兒又看到父親。許多毒蛇生著美人的面龐，不斷地撲向母親的身軀，她卻一直微笑著，看著父親所在宮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雲卻變成了血一樣的顏色。扶蘇拼盡了全力，也無法靠近母親，任由那些蛇咬住母親的脖頸，把她的后冠淹沒。

扶蘇瞧著四周之景，有些詫異。

「我最近十分煩惱。」一個剛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嘆道。

「翠郎！」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動受用。

那童子哇哇大哭起來，「不知吾喬阿箸竟被區區凡人欺辱至此，唯以頭撞石爾！」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緣。

奚山君心頭一慟，迅速捏開扶蘇的口，把左手手指塞進了他口中，厲聲道：「咬！」

相傳，附稷是一種天魚，手持雷槌，游弋雲間，專劈世間不行正道之徒。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聲，垂下頭，經久不語。隨後，奚山咳了咳，負手朝食寓緩緩邁開八字步，「孩兒們，開飯了。」

雞群鴨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們在用人聽不懂的話說些什麼尖酸刻薄令人臉紅的話，扶蘇望了望四野，徹底迷路了。

嗚咽聲似乎變成了歌聲，帶著幾分凄楚，也帶著幾分滄桑。是男人的聲音。

碗內一個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熱氣蒸得全身發紅，兩團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稱阿箸的。

他白皙頸上系著的紅瑕白玉這些日子，始終十分黯淡。

三娘聽聞此言，緩了緩顏色，柔聲問道：「錯了可改不改？」

相貌倒都稱絕色，可惜皆在瑟瑟發抖，沒什麼儀態氣質。

一隻小雞說馬上要開飯了，另一隻說整天吃秕谷吃不飽。公鴨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間吃飯，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許多魚肉果糧，全是我們的。人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山上的妖怪，窮苦成如此，一定幹了什麼缺德事。」

奚山君腳下未停，道：「公子但說無妨。」

夏日風暖，不一會兒，有了倦意，他便倚著翠石合上了目。

奚山君冷哼一聲，「詭譎狡辯，播弄口舌，恃寵生非，今日我罰你變核桃人時如何說的，若再起壞心，陷構他人，真身只會越變越小。」

「何人藏在樹后？」扶蘇斂了笑意。

奚山君提出酒肉，放到樹下，笑道：「許久沒見哥哥們，還是這樣活潑。」

奚山君央他焚香禱告，請來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這一族居於南國楚地，生的雖是人形，但個子極小，約莫只有一兩粒黃豆疊起來這麼高。祖輩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戴秋葉巾。可有一處，卻不大像道士。那便是任憑道行多高，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嘴。這與翠元天生仙骨卻改不了好色偷盜的毛病有異曲同工之處。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貪吃，且什麼都能吃都愛吃。一般妖族求他們，不過是農忙時請他們吃些害蟲雜草，此時奚山君想到請他們，則是苦於扶蘇之疾。

「翠元生來多情，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時，隨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著三娘神色變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斷抽搐，又道，「府中這幾人尚不到頭七，鬼差未來勾魂，現下還了這闔府性命還不遲，也免得附稷追著你劈。」

室內空蕩蕩，鴛鴦戲水的花樣還未完成，鎮紙壓著，風吹過，水紋似乎也盪開。

她惡狠狠地瞧著曾姓的女子和翠元，「這賤人毫無廉恥，為了心上人情願放棄忠孝節悌，枉生為人，連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讓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賤人壽終之時永墮畜生之道，我日後被雷劈，又豈能心甘情願酣暢淋漓？」

他有些詫異，但是依舊帶著新衣去了溪水之畔，卻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河畔擠得密密麻麻的，滿眼望去，皆是綠瑩瑩。

扶蘇道：「山君覺得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為？」

一身白裳的少年剛犯了殺孽，卻終於睡了一次安穩的覺。被雀王努力壓制的鑽心之痛每每午夜發作，月上柳梢的時候，靜謐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成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承受煉獄一般絕望的絕好契機。

扶蘇揣測道：「或因大父翠元與曾家姑娘有染？」

「麋鹿何食，食吾昭谷，采野之萍，露滿向東。麋鹿何處，馨香吾鋪，采野之茅，涉沼以東。麋鹿何歌，亦鼓亦呼，伐昭之竹，晚屏自東。麋鹿何樂，樂吾之樂。吾願有鹿，惜吾之鹿，長樂長樂！」

旁的人或妖總要等成年之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浮些的，不過也逃脫不出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三見定終身之說云云，可是翠氏子孫自幼便有決斷，他們的妻子都是自己選定，然後撫養長大。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開飯吧。」

「你又可怕報應？」扶蘇不解。

翠元吧嗒掉淚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毀了容，死了，我也喜歡她，覆水難收。她若死了，我定然心如刀絞，娘子不如一併連我也砍了。」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揮了揮衣袖，那些話便聽不到了。她朝前走，側頭笑道：「連鴨都知道我不大好，萬事皆不能瞞住天地，可見我真是缺德事幹得太多了。」

驀地，一聲響雷，震得人耳膜欲碎。

扶蘇餓了。飢餓感如剛鑿開的泉水，噴涌而來，惶急中帶著解脫。

「今兒天兒不錯，太陽大。」

「君父才摔過幾百個碗，比起人間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氣，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氣特別好的暴君呢。」

「是個上等的脆骨頭。」那樹似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樹身緩緩搖晃起來，發出沙沙的響聲。

到了左鎮，詢問時常換糧的店鋪，倒是確有一對夫婦相攜買糧，可是之後左鎮長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國色傾城，眾人都去圍看，待到散了，卻不見了這對夫婦。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著扶蘇的面龐，陰森森地露出兩隻利齒，「若能生吞活剝了他，何勞方士們親自動嘴？」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閉上眼。」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養成什麼樣的姑娘。」

扶蘇想了想，道：「嗯，三娘變成了石頭。」

「瞧我帶誰來了？」奚山君在夕陽中微微一笑。

「山君帶我拜訪何人？」

眼下是六月，橘枝茂密豐盛，卻還未結果。橘樹散發出淡淡的辛香，葉子比平素所見北方的柑橘橘葉更小一些，也更圓潤一些。

奚山君用手拉下眼瞼道：「我何時說過我是女子？」

曾家從前些日子起，喪事一件連一件。闔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爺子就去了，老爺子方與老太太排排擺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著不行了。今晨方起，去摸少爺，竟也涼了一半身子。

翠氏子孫皆是翠色，遺承自大父翠元。區別便是有些毛髮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淺一些，似晴空碧湖。

眾妖看了看男裝打扮一貫粗魯殘暴的山君，向來與「需要兄長夫婿保護的女子」大不相干，不禁悶聲竊笑起來。

扶蘇有些困惑地瞧著碗，許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那……那倘使先打一頓，而後罰一千遍抄寫，再贈此名又是何意？」

「之後，雷不劈我了，天開始捉弄奚山。先前結滿甜橘的樹一夜之間，全長出了苦橘，辛勤墾出的一大塊水田全部生出了鹽，稻穀不生。那些種糧的地方長滿了曲連無盡的鮮花異草。那是我不曾見過，誰都不曾見過的美麗妖嬈。」

翠元和曾紅枝已不知所終。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張凳中，靜靜地看著扶蘇，毫無倦色，「二更。」

翠氏族人，皆擅竊，大父翠元，個中翹楚。

扶蘇第一次在清醒的時候瞧見整座奚山，才曉得它原本這樣高。可縱是這樣高，夾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過是個巨人叢中的矬子罷了。

「吱吱！」二六激動地指著扶蘇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