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幼齒
馳厭額發濕漉漉的，瞳孔比夜色還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舅媽鄧玉蓮搖著扇子，喊道：「馳厭你死人啊，我讓你弄蜂窩煤你沒聽見嗎？」
他目不斜視，汗水把衣服打濕了一輪，狹長的眼尾冷漠輕慢。他一眼也不曾看過他們，彷彿沒有任何情緒。
馳一銘露出兩顆小虎牙：「對呀，《暑假樂園》三塊錢一本，其他小作業一塊錢一份。」
姜穗：「……！」你走你走！
生活不好過，人的眼睛里就沒有笑意。
馳一銘合上孫小威嶄新的《暑假樂園》，心底其實很羡慕孫小威這樣的孩子。有爸有媽真好，父親和爺爺當官真好。
「二塊五。」
他回來的時候，聽見馳一銘驚訝地出聲：「她傻吧？」
姜穗心想，雖然自己看著蠢，可是其實不蠢啊。她一點都不心動，沒看到對面梁芊兒特別心動么！
姜穗疼得滿眼淚汪汪，又尷尬又羞惱。偏偏她站起來，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我晚上來拿你的作業。」他背著書包跑遠了。
可這就冤枉姜穗了，她反應慢嘛。
馳厭手指觸上那本書，皺了皺眉：「你賺她的錢？」
姜穗緩了幾秒，才伸出小手，露出柔軟的掌心。
馳一銘一整個暑假，都用來幫人寫作業了。聞言他站起來，要和哥哥一起去。
馳厭搬完了家裡的蜂窩煤，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上沾了許多煤灰。
這回姜穗出了手背，又晚了幾秒。
她下午坐在粉筆圈中，看馳厭搬了六次貨。如果一次五十斤，他總共搬了三百斤。
「……」
最後孫小威被迫接受了這個拉後腿的拖油瓶。
頂著一張慘不忍睹小臉的小女孩，淺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頭髮上彩蝶懶洋洋扇著翅膀。馳一銘也忍不住想，明顯另一個小女孩可愛，這蝴蝶瞎么。
有些人過早就懂了生存的艱辛。
然而到底年紀小，馳一銘今年才十歲，沒那麼彎彎道道，多了一個「小客戶」，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少年冷冷看著，也不拉她。
蚊子落在她嫩藕節一樣的小腿上，她百無聊賴，慢騰騰踢腿把它趕走。
「不會吧？她自願的啊。」
馳厭聽見她又好脾氣地道歉安慰：「對不起哦，那要不我們重來。」
彩蝶落在她發間，馳一銘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小女孩身上香噴噴的。說不出是什麼香，他又奇異地看了眼那張青青紫紫的臉，心裏嫌惡地抖了抖。
姜穗第一次知道，幼齒的馳一銘這麼逗，多寫幾樣還打折？
姜穗又想起來，馳一銘骨子裡是個小變態，越得不到他越想要。
「穗」字筆畫複雜，她寫得很大。
馳厭看起來只是塵世里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誰又能想到，這人後來那麼了不起呢？
馳一銘也不失望，他轉頭看向姜穗。
女孩子濕漉漉的長睫眨了眨，姜穗看著炸毛的孫小威，道歉道：「那對不起哦。」
馳一銘友好地對梁芊兒笑笑，走進她的粉筆圈：「你好，我叫馳一銘，可以幫你寫暑假作業。」
馳一銘缺少童年，而馳厭完全就沒有童年。
同樣出了手背的孫小威氣得滿臉通紅：「……」啊啊啊啊啊他想殺了這個笨丫頭！
孫小威快瘋了：「還重來！再重來就吃午飯了！」
馳厭也沒說話，他用井水洗乾淨骨節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
和圖書映出他沉靜的臉。
對面的丫頭慢吞吞轉過頭，慘不忍睹的小臉和彩蝶對望。
真是慘不忍睹，醜死了。
她是脾氣好，可是不代表沒脾氣，她不吭聲，無聲不滿地瞪他。
大院兒孩子們玩的這個群體遊戲叫做「攻城」，陣營一共分成兩派，每一派有一位「小公主」坐在畫的圓圈中，其餘孩子則作為將領追逐，觸碰到則算出局。
天吶，醜丫頭不僅丑，還笨啊！這兩頁二塊五，簡直賺翻了！
「大將衝鋒！沖呀沖呀！啊啊啊啊！」孩子們一陣鏗鏘歡呼，就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走遠了，留下姜穗和梁芊兒面面相覷。
廢物「小公主」姜穗坐在圓圈裡，認命地接受了這個結局。
彩蝶受了驚嚇，翩翩飛起來，又落在她柔軟的發上。
然而還是小男孩的馳一銘可不是人精，他走過來，盯著她頭上翩飛的蝶，做好心理建設才帶笑看姜穗的臉：「你需要我幫忙寫作業嗎？如果寫得多，可以少一點錢。」
馳厭回房間，從櫥櫃一件衣服里拿出兩張一塊的和一張五毛的，他路過馳一銘時，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樂園》出了門。
梁芊兒羡慕得眼睛都要紅了，天啊這年頭蝴蝶不長眼睛么！她和蠢丫頭誰更像一朵嬌花啊！
姜穗軟軟應他：「啊？」
天邊瑰紅色的夕陽，這一年風輕柔又慢，用得起空調的人家很少，全球變暖似乎也還挺遙遠。
一個非要幫她寫，另一個命令她自己寫。
水色漾著幾分惱。
出口軟綿綿慢噠噠小奶音：「我不要。」
馳一銘背著書包回來，就看見了這一幕。
姜穗說：「我不知道吶。」
她面無表情，想要高冷嚴肅地讓他走遠一點和*圖*書。
這回摔了鼻子，當即酸疼出了眼淚。
梁芊兒聽見她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姜穗聲音像是清甜的水，又軟又柔，因為語調慢，有種別樣的可愛滋味。
孫小威說：「重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黃昏下拉成長長的影子。馳一銘習慣了哥哥淡漠沒情緒的語氣，他有時候在想，哥哥眼底從來沒有笑意，也不對誰溫柔。
說完他並不等馳一銘，大步離開了。
陽光剪成碎金，馳厭肩上搭了一條毛巾，他肩上扛著五十來斤的貨物，全身是汗水，從她背後走過去。
馳厭肩負起了馳一銘的生活，然而馳厭對馳一銘也是冷冷淡淡的態度。
最後一位歸來的孩子，能帶走敵國「小公主」，成為勝利方。
梁芊兒問：「啊？寫暑假作業？」
梁芊兒眼睛亮了亮，然而她看了眼對面姜穗，小聲說：「還、還是算了，我自己寫。」
少年眸光疏涼，輪廓冷硬，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幾年後的模樣。姜穗還在踢腿，沒反應過來嚇了一跳，當場就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沒成想一抬眼就看見了面前的馳厭。
跑不動的只能當廢物戰利品「小公主」，跑得動的則成為驍勇大將。
馳厭淡淡命令道：「回去。」
七月來去匆匆，沒幾天就要進入八月了，這個夏天真是熱。
姜穗看見馳一銘，勉力繃住了臉，維持鎮定。別慌，馳一銘還不是馳少呢。
她一聲也不吭，把眼淚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頭對上他的眼睛。
姜穗盤腿往右邊挪了挪。
姜穗嘴巴不受腦袋控制般：「噢、噢好。」片刻后她反應過來，耳朵通紅。姜穗絕望地想，這具九歲老實巴交笨和*圖*書拙的身體，丟完了所有時光倒退者的臉。
姜穗支付了他兩塊五，把他打發走了。
馳厭迎著她的目光，她仰起頭，眼裡是天邊又輕又淺的薄紅。
玫瑰色夕陽下，一本乾乾淨淨的《暑假樂園》躺在馳一銘木桌上。
馳厭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凄慘柔軟的臉蛋兒，青青紫紫紅紅腫腫，馳一銘說的沒錯……
另一面的「小公主」可要名副其實多了，梁芊兒雙手搭在膝蓋上，小心翼翼整理自己的裙擺。
光影綽綽，姜穗懷念這一年的簡單和快樂。她倒是一點也不排斥和孩子們在一起玩，畢竟她現在也是個九歲小女娃。
馳厭見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夾了二塊五毛錢的《暑假樂園》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寫。」
「1、2、3！」所有人都選擇了手心手背。
姜穗警惕地看著他，馳一銘說：「要不……《暑假樂園》兩塊五？」
馳厭說：「以後別要她的錢。」他收回手指，她課本落了淺淺的煤灰，馳厭說，「反應過來哭了怎麼辦。」
空氣流著清淺的草木香，姜穗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隱約覺得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後空翻表演。
他畫好以後說：「手心手背分派，我數123，大家一起出。」
馳一銘問：「怎麼了？」
馳一銘樂死了，「哥，醜丫頭都只剩兩頁沒寫了。」
同樣露出掌心的孫小威當即炸了：「姜穗！」
出手背的可不滿了，但是孫小威淫|威還在，於是大家只能不情不願再來一回。
姜水生在後院收藥材，姜穗坐在院子里納涼，她有一個小小的藤椅。
而溫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漸漸散了熱度，空氣中帶著樹木清香。扇子一搖一搖，便會越wwｗ.heｔuboｏｋ•cｏｍ.ｃoｍ過一整個夏天。
上面小女孩認真稚嫩的筆跡寫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級一班，姜穗。
孫小威說：「你故意整我們的是不是？非要和我們出手心的分在一組。」
梁芊兒情不自禁學她講話：「你坐那邊一點，出圈子了。」
在所有孩子玩鬧的時候，他們在用稚弱的身軀掙錢。
馳厭抬眸。
梁芊兒想去捉，然而她們在「城池」里，是不許出去的。
陽光灑下一片碎金，一隻帝王蝶輕盈飛過來，梁芊兒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了，接著眼睜睜看著那隻彩蝶落在姜穗肩膀上。
上午陽光並不熾烈，孫小威從包里摸出半截白色粉筆，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格子。
馳一銘說到做到，晚上吃晚飯前，他悄悄過來拿走了姜穗的《暑假樂園》。
馳厭輕飄飄道：「說話。」
「收了她多少錢？」
馳一銘呆了一瞬，這醜丫頭聲音真萌。講話跟慢放似的，他懷疑她寫得完作業么！
九十年代的童年生活挺有趣，不似後來小孩子都抱著手機，現在的孩子沒有手機和遊戲機，只能聚在一起玩各種有趣的遊戲。
大家都知道，姜穗玩遊戲是個小廢物，誰和她分在一派誰倒霉。
沒有童年的馳厭，用冷水抹了一把臉。
姜穗恍然覺得他們兩個小混賬是想要玩弄自己過童年。
馳一銘說：「很重，我們一起。」
梁芊兒問：「姜穗，你覺得誰會贏？」
馳一銘認真強調：「不貴了真的，要寫好久呢。」
時光倒退，歲月變得特別特別漫長。
她盡量冷漠地說：「哦，好，行吧。」
她看著馳一銘的背影，心情複雜地想，怎麼以前沒有注意到這麼多事情？大院里最不合群的兩個孩子，就是馳家的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