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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柔風聽出了她聲音中的麻木與生冷，卻聽不出別的什麼東西。這時方明白了她之前說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螻蟻」是何意義，心中泛起一種異樣情緒，卻不是憐憫。

馮時惱恨不已，高聲道：「知道了！備轎！」他摸了摸張翠娥的臉頰，笑道：「待我回來，你須得好好伺候。」

張翠娥攙著一身乾爽的馮時去往廳中用膳。馮時吃到七分飽時，細緻地呡著雞湯，忽而問道：「我臨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經找回來了？」

李柔風問：「誰？」

「水燒好了嗎？」

張翠娥微怔，未料馮時宮中事務冗雜，還把這種事情都惦記在心裏，當下不敢隱瞞，如實答道：「稟公公，是。」

張翠娥離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將此人調——教好了再帶給公公看，沒想到公公明察秋毫，這麼早就發現了。」她未敢起身，語調平平地喊：「李柔風，進來見過馮公公。」

李柔風低聲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著花香的空氣中忽的爆發出一陣陰陽怪氣的笑。馮時是成年後凈身進宮，聲音較一般太監要雄壯許多，因此這笑聲，愈發的怪異。

宦官馮時在巳時將盡時回到了宅院。

馮時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卻不見溫涼，顯見有人在不停添加熱水m.heｔｕbｏoｋ•ｃoｍ•coｍ。是不是我不問，你就不打算報與我聽？」

李柔風跪在她面前，一聲不吭。半晌，張翠娥揚起細長的雙眸，道：「你怎麼還不走？」

馮時一把掐住張翠娥的脖子，將她拎提了起來。他看著她因為窒息而圓睜的雙眼，聲音從牙縫裡擠將出來：「娼婦，我為何從你眼睛里從來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愈是這樣的眼神，我打你愈狠？」他將張翠娥重重摜在地上。

女人有著一雙摸骨算命的雙手，手指長，手掌和骨節堅硬有勁力。這樣一雙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極為舒適。只是這女人跟了他之後，他便再不許她為他人摸骨，只許看相。

無處可以挑剔。馮時走進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脫盡了衣衫，坐進了寬大的浴池。這間房子，是數月之前吳王入主建康之後，張翠娥幫他挑選的。除了舊了點，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還有一個浴池。

張翠娥道：「稟公公，他叫李柔風，是個官奴。奴家見他年輕，手腳利索，便挑了他。」

張翠娥拔高了聲調，冷斥道：「不必！讓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廢話！」

這是個剛過了花甲之齡的老閹人，但因為常年追隨吳王蕭子安身邊，保養良好，身體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和-圖-書蕭子安受人遊說，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馮公公也不得不為之殫精竭慮。

但馮時今日，負載過重的無明業火仍需宣洩，他決意要在家中耍耍威風。

他新換了深藍色的奴僕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頸、雙手，卻被襯得格外瑩潔。眉長過眼，斜飛入鬢，自是掩不住的風流情態，張翠娥移開雙眸，道：「馮公公在宮中受了氣，他打爽快了，事情也便過去了。」

馮時莫測地笑了笑，道：「起來。」

馮時從牆上拿了根馬鞭，往左手手心裏掂了掂，緩步走近李柔風，用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張翠娥滿身血痕地爬起來，伏在馮時足前以微弱的聲音道：「公公有氣鬱結在心，自然是全都發泄出來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興。」

張翠娥慌忙跪倒，額頭觸到按在地面的雙手，道：「公公切莫說這樣的話，吳王和公公，都是辦大事的人。」

馮時坐在桌邊，嘴角微勾地冷笑。

「浴池和熱水都備好了，就等著公公回來。」女人雙手攬著他的衣衫，回答極為恭順。

張翠娥扁平的聲音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風雖看不見，卻滿鼻的血腥，他低聲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來，清洗一下傷口？」

這是他將張翠娥擱在宅中的原因。這ｈｅ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m個女人雖然出身卑賤，嫁過人，相貌也不出眾，卻是這麼多年來，絕無僅有的一個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待張翠娥辦的事，也無一不辦得妥帖。

那鞭勢無情，張翠娥痛得在地上閃躲求饒。鞭落如雨，一聲一聲俱在肉上，李柔風心中恐懼不知所措，卻想起張翠娥之前說的一句「無論何種狀況，你都不要說話」，當即低垂了頭，忍耐不言。

鞭子驟然落到了張翠娥的脊背上，發出脆利的爆響。張翠娥悶哼一聲，未敢出聲，只聽見馮時狠聲罵道：「娼婦！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難守婦道！讓你尋覓工匠，不過是試你一試，未料你竟真帶了這姦夫入室！」

張翠娥輕蔑地看著他：「你未免太過自作多情。就算你是個醜陋大漢，馮公公他照樣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風繃緊了手指。鞭梢沿著他臉龐的輪廓極緩慢地走過，慢得讓他發毛。

馮時眯起眼睛，撫上她以蘭膏抿過的頭髮，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麼就是這麼個貼心人兒呢，咱家自從收了你，當真哪兒都不想去，就想在家裡好好兒疼你。」

李柔風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來。他摸到桌子邊上，慢慢摸索著將碗盤中的殘羹冷炙都倒到一處。冷雞湯中漂浮著厚厚的一層已經凝結的油脂，他小心觸碰盛湯的陶壇邊緣m.ｈｅtｕｂook.ｃｏm.cｏｍ，以免將殘湯潑出來。黃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長瑩白的手指，張翠娥忽的想起那一雙手過去觸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彈出的都是鏗鏘之聲，雙目所送俱是歸鴻，談笑間聲姿高暢，風神疏朗。額際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來。

李柔風膝行到張翠娥面前，急喚道：「夫人！」

他自行取了內監官服，邁步出門。張翠娥嘴角咬出一絲血跡，鬆了勁力，委坐在地。

水溫、室溫、熏香，樣樣都是恰恰合宜，女人著素月色肚兜，披散了黑絲一般的長發，用香胰子和絲瓜絡為他擦洗。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有人叩響院門，呼喊道：「抱雞娘娘在嗎？」

李柔風雙肩微微一抖，低著頭喃聲問道：「夫人要趕我走嗎？」

宅中花香四溢，偶爾幾聲鳥叫，靜謐宜人，儼然修羅世界中的一方桃源勝境。馮時本被吳王宮中張揚跋扈的后妃惹得煩躁不堪，進得宅院后，情緒略略平定了些。

「午膳已經為公公備好了，燉煮了兩個時辰的山參公雞。公公辛勞了一日兩夜，當補補氣血。」

李柔風知曉，張翠娥是在以聲音指示位置。

這份熬化的心思，顯在了馮公公日漸鬆弛肥贅的皮肉上。一頭花白的頭髮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強攢住。

張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來了。」

李柔風本在耳房htｔps://www.ｈetｕbｏoｋ•coｍ•cｏｍ待著，豎著一雙耳朵聽著隔壁廳中的響動。聞見張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著牆壁小心翼翼進了廳門。

廳中空氣寂靜，流溢著梔子的花香。

馮時打得鼻頭滲汗，最後一鞭蘊足了力氣，打得張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額際頓時有鮮血涔涔而下。

張翠娥在馮時面前換了乾淨的衣裙，拿了摻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給馮時全身上下均勻敷上，私——處和皮肉褶皺里敷塗更多。這種香粉吸濕除味，清爽宜人，甚得馮時心意。

「楊燈。」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沒有說一句話。馮時喜歡這樣安靜的女人，過去伺候他的女人，總是試圖從他嘴裏套出點什麼。禍從口出，這是身為吳王親隨的他極為忌憚的。

進了垂花門，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來，替他解去穿了一天兩夜的內官服。因為吳王側妃難產的事情，他這一次在王宮中待的時間格外久，女人生產的血腥味還有下——體的騷臭味，讓他覺得極其噁心。

馮時聞言大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張翠娥許久，方放聲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沒白疼你。」他攙張翠娥起身，張翠娥顫巍巍的，緊緊握住馮時皮膚褶皺的大手，像是依戀又似委屈，馮時暢懷，將她腮邊親了一親，正欲再說些撫慰的話語，聽見外面敲門聲大起，有小內侍尖細的聲音道：「馮公公，吳王妃召您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