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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大黑馬馱著兩人馳出了院門，消失在夜色里，那頭毛驢笨拙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在想，這個女人手無寸鐵，是怎麼把他綁的繩索解開的。

他朝一邊吐了口濃痰，搖晃著腦袋道：「嘿呀，這陰間人屍變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樣，屍變次數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錢！」

青煙一縷銷息，法遵驀然仰頭瞪目，喉中發出一道「呼嚕嚕嚕」的氣聲。他頭顱一低，空空洞洞的聲音道：

這句話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僂著腰在地上書寫符陣的動作登時頓住。然而他轉念一想，蕭焉哪來的胞弟！還叫蕭哉？破財消災嗎？分明就是這賤女人的胡謅！他氣得鬍子飛起，跳上前去抓著張翠娥啪啪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下——賤——婊——子！竟敢騙我！」張翠娥反唇譏刺：「萬一是呢？」法遵跳腳大叫：「本天師會換一個陰間人！你以為我會一直用這個瞎子？！」

他忽的看見張翠娥背在身後的雙手在動，將她推到房屋中間掰開她的手，卻見她手心裏抓著一隻紅頭蜈蚣。法遵將蜈蚣一把搶過來，扯作數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板狠狠地碾，唾沫四濺地痛罵道：m.hetubook.com.com「下——賤——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這個陽魃養著小王爺的份上，我剁了你餵驢！」

張翠娥想此人為了做王師，已經走火入魔。吳王蕭子安之前確實有個獨子，長到十來歲上，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蕭焉所為，故而在打敗蕭焉之後，殺了蕭焉全家。

將土屋中搜羅到的一些細軟胡亂塞入懷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風。修長的身軀迫得她低低地彎下身子，她幾乎站立不穩，扶著牆一步一步蹣跚地向外移動。大黑馬候在屋外，她將李柔風一點一點地搬上馬背，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上馬時，她咳出了一口血。

抱雞娘娘將李柔風擱進床鋪裏面，裝著衣裳的包袱塞進床頭。她亦疲憊地爬上去，吹滅了燈放下床帳。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燒，暗紅的火燼飛出焰心，被夜色染作漆黑，墜落在院中地面仍然蠕動的手腳和頭顱上。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陣中仆著的那個人身上。手上罩了白紗，自身後扶著法遵的脖頸將他身體正起，右手駢二指，夾一枚正燃燒的黃符正正刺入法遵后心的窟窿。

他站在和*圖*書土屋中上下十方望了一望，靜定的目光落到地上散開的繩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撿起那段粗大的繩子，見斷口處被某種並不算特別鋒利的東西割得稀爛，上頭沾著好些血跡。

「我就要這個陰間人，就要這個魂，別說小王爺的魂，就算換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許！」

他的笑聲嘎嘎的，陰戾而悚然，驚起屋檐上站著的幾隻烏鴉。「到時候，那偽君子通明又算什麼東西！還不得老老實實跪在我面前，喊我一聲天師！」他揮舞著手臂，「我要讓他給我洗腳！」

她忽而有些許的後悔，吹滅了燈，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但她終究沒有氣力再去點燈，之前忍耐的睏倦如洶湧的海潮般襲來。最後一絲清醒被吞沒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的幾枚已經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終究還是壞了四根。

「師父。」

「痴孽東西。」他拿著繩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樣一個腌臢俗物，便一心妄想攀了那金玉之質。」他將斷繩往地頭一摜，冷笑道：「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抱雞娘娘背著李柔風進了一家無名小客棧。提燈迎上來的老闆娘正要問背著的人是不是死了ｍ.heｔｕbｏｏk•ｃoｍ•cｏm，抱雞娘娘一個銀餅子遞過去，塞住了老闆娘的嘴。老闆娘咬了一口銀餅子，便殷勤地引他們入了一間上好客房，又歡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馬和毛驢。

他向張翠娥投來邪猥的一眼：「抱雞娘娘，你說對不？」

他隱約聽見抱雞娘娘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又扁又細，像陰風一樣鑽進他的耳朵，毫無溫度——

「小王爺做鬼做了這麼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這世間。」法遵一邊抽出法繩，一邊像個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語氣怨毒，「龍老頭老是老了點，但那具肉身，起碼什麼都能做。附在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麼！——小賤人，要不是看你是個陽魃，我現在早就將你碎屍萬段！」

他把樑上吊著的人放下來，擱到床板上。被翻過來的那張臉，顏色慘白，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臉頰，「真是個好釣餌，不到半天時間，就把陽魃——給引了來。」他牙齒缺了幾顆，說話漏風，提到「陽魃」的時候有一種格外的得意，聲調抬高又拖長。

「你說的小王爺是蕭焉的長子？」

胸口的桃木劍劍尖一擰，從身後拔了出去。法遵圓瞪著雙眼，撲倒和_圖_書在地。

張翠娥扁扁的聲音冷笑道：「你就算復活了小王爺又如何？這具肉身里，難道流的還是蕭子安的血嗎？我不妨告訴你，這人名叫蕭哉，是蕭焉的親弟弟，你把他送到吳王身邊，倘是他生了個孩子繼承王位，那吳王的天下不又變成澂王的了嗎！」

抱雞娘娘粗嘎一笑，傲慢道：「臭破鞋有臭破鞋的樂處，你這五十年的老童子雞，又哪裡曉得。」她朝床上乜了一眼，「我養的這屍，千年難遇。你要給我弄壞了，我跟你沒完！」她已經慢慢挪到牆邊坐了起來，雙手被縛在身後，雙足也被捆著。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風身上的法繩，憤憤道：「要不是你這個小賤人逼得我給龍老頭下了醒屍印，我還不想用這個臭瞎子的肉身！」

法遵氣吼吼地轉身，忽然覺得透心窩子地涼。一低頭，胸口桃木劍的劍尖突出寸余，滴下暗紅的血。

法遵一聽她不懂，得意洋洋道：「這是本天師獨創的『定屍咒』，叫他動不了、說不了，更加屍變不了。」

「千年難遇？嘿！」法遵一臉小丫頭沒見過世面的鄙夷，「長得是俊，到底是個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陰間人，見過許多品相比他好的！小臭——婊—和圖書—子你才見過幾個！」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罵道：「蕭焉那有眼無珠的狗東西！就該斷子絕孫，死個精光！」他咧著那漏風的嘴，道：「我選中的，是吳王的長子。倘是能讓小王爺復活，還愁做不了吳王的王師嗎？」

張翠娥枯癟的聲音道：「臭道士，我養的這個屍，咋不會吭聲了？」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夜色中走出，衣袂飄然。他背著雙手，款步走進土屋。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

醒屍印太過凌厲霸道，一旦下下去，龍員外徹底失智，再也恢復不了正常。張翠娥隱約明白了法遵想做什麼，一抬眸，只見長而粗糙的繩索從李柔風肩膀與雙脅中抽出來，混雜著破碎的血肉。

張翠娥倚靠著牆，雙手在背後，一點一點地轉動腰間小布包。

「我真是天縱奇才……過去總是夜裡去亂墳場找陰間人，沒有陽魃，找再多也是個死！」法遵蹣跚著把張翠娥拖進房中，絮絮叨叨地說，「我怎麼就這麼天縱奇才，想到白天去亂墳場找陰間人？！」

李柔風依然緊閉雙眼，烏睫如顫，死白皮膚上，滲出細密汗珠。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沉，陰氛愈發的濃厚，橫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陰魂已經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