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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風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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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為蕭焉解開鎖鏈的時候,他異常的平靜。他知道蕭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現在石牢中時蕭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靜,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為陰間人的使命。
衛士不知內情,笑著和李柔風解釋:「公子,殿下過去是上戰場的人,戰場上頭,全都是大男人,可沒有那麼多忌諱。」
這句話實在太過決絕,太過凌厲,太過所向披靡,一刀劃開李柔風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顆已經不怎麼跳動的心臟。
蕭焉看了李柔風一眼,問衛士道:「外面可有人接應?」
順流而下的路程要輕快許多,蕭焉銜著羊蹄上開出的一個氣嘴,隨著李柔風的牽引在水底潛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雞娘娘畫就的符咒,避開水底陰鬼的侵蝕。
頭頂上衛士的聲音彷彿從喉嚨中擠出來似的,令人心悸。「楊燈!……殿下……快……走!……」
彷彿河海倒傾,時光倒流,他須得重新計劃來過。他如何讓自己去面對蕭焉呢,讓自己這樣一個人,一具身軀。
靈魂是輕盈的,美妙的,沒有肉身那樣的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匯,從此他便得到徹底的解脫,而蕭焉亦能有機會得償夙願。
只有李柔風。
衛士先行爬了上去。繩索抖動,上方又有人喊:「請殿下上來!」
風極大,楊燈親衛手中的火炬也在一個一個地被滅掉。親衛在明,抱雞娘娘在暗,藉著地勢之優她連殺三人,然而親衛很快發現了蹊蹺,放緩了腳步,朝著抱雞娘娘的方向挪過來。
抱雞娘娘緊抿著唇。
m.hetubook.com.com抱雞娘娘鬆開了手。
跑向風口的方向,大風愈來愈烈,抱雞娘娘身材瘦小,背後的兩個大包裹好似兩個巨大的駝峰,又似張滿的船帆,讓她逆風跑得極為艱難。她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風刮滅了,眼前驀地一片漆黑,驚叫一聲:「李柔風!」
腦海中一瞬間的空白,每個人。
抱雞娘娘手心滲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著牆壁緩緩後退,撞入一個冰冷的懷中。
蕭焉被長期吊著的雙臂無力,卻也咬牙緊緊攀住了他的肩頸。
抱雞娘娘沒有跪。她把裝著衣衫的包裹給他們,背對著他們走開,衛士需要簡單地清理澂王,為澂王換衣。
微弱的光線中,他身形文秀,拂拭金石的手指,卻緊緊拿住了那一把刀。
但他的雙腿因為被浸泡得太久,已經腫脹得失去力氣。抱雞娘娘和衛士合力將蕭焉從水道中拖出來,離開水體的浮力,他變得很虛弱。
冰冷的手伸過來,抓到了她的胳膊。倉促中兩人的手掌一陣變換位置,最終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風單手反扣著蕭焉,雖然有陽魃在側,跑起來卻也吃力。他低聲道:「殿下,抓緊我些。」
蕭焉那雙因為長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雞娘娘半晌,道:「好,那麼生途還是末路,我們走一走才知。」
但他什麼都沒說。
身後,楊燈的親衛如夜中的雨點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窮追而去。
他終於意識到他會是蕭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他是蕭焉的舟楫,卻和-圖-書不是蕭焉的彼岸。
夜色下,狹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揮舞旗幟示意讓他們上來。
李柔風沉默著,涼薄袍袖一落,便將尚未愈合完整的傷口遮住,循聲走到蕭焉邊上去。
蕭焉皺了下眉,鬆開了手。李柔風正要向上,忽的繩索一松,整個兒垂墜下來。
李柔風飛快地背起蕭焉,抱雞娘娘拔出地上衛士的袖箭,兩人一同向硐天深處跑去。
通紅的火焰燎過的地方,便在緩慢地愈合。
「干你娘!」抱雞娘娘忽然暴躁地罵了一聲,把兩個包裹扔給李柔風,「你們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纏了虎口,雙雙緊緊握住刀柄,隱身於凸出的石壁邊,將最快追過來的小個子兵一刀斬作兩段。
衛士點頭:「一支分隊在不遠處潛伏著。方才已經放出了訊號,他們馬上便會過來。」
冥冥之中,從他決定將自己的陰身給予蕭焉的時候,他就棄絕了之前那個李柔風,他棄絕了自己,也就是棄絕了蕭焉。
「轟」的一聲,一團黑影砸向硐底地面。衛士圓圓的眼睛從眼眶中擠了出來,黑色的血洶湧地蔓延開去。
身後追來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一支箭冷颼颼地從李柔風和抱雞娘娘之間掠過,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後面有人喊道:「蠢貨!射那個被背著的人,另外兩個留著命!」
蕭焉聞言皺眉。衛士問道:「殿下,怎麼了?」
抱雞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應道:「陰間人參與的事情,我算不出來。」
李柔風道:「我傷了,你就把我醫好和*圖*書。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她面對著他,慢慢後退。
抱雞娘娘壓低聲音道:「你看得到嗎!」
蕭焉拽住了繩索,忽的繩索上方又伸過來一隻手,李柔風低聲道:「殿下,我先上吧。」抱雞娘娘在一旁沒有說話。
「你不是會佔卦么?可曾算過孤能否順利走出這個石硐?」
世間萬事萬物,無一不會腐朽。上天只是通過這一具速朽的身體,來告訴他這樣一個道理。
他想了無數次,已經無比地肯定這就是他與蕭焉最終的結局。
然而一切都徹底變化于馮時說出「蕭焉在城」那四個字之時。
然而他不知,這是屬於紫微帝星的直覺。紫微帝星並不似楊燈那般,過去並不識得「恐懼」二字如何寫,紫微帝星對天地大道懷有敬畏之心。
蕭焉艱難地想要站起來,抱雞娘娘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風!這裏!」
李柔風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後擦身換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鋒利的石壁剮出一道長而深的傷口,血水早已被河水沖走,只餘下猙獰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讓蕭焉看到,也不想讓抱雞娘娘看到,站在抱雞娘娘身後,無聲無息地將傷處的胳膊貼近她。
陰間人給了李柔風雙倍的時間。
他過去本就是怠惰緩慢的性子,如今愈發有足夠漫長的時間來供他做些事情。
他反反覆復地想,他覺得那一剎一定非常的好,就像他們第一次相見時候那樣的好。
李柔風萬萬沒有想到蕭焉會說這句話,萬萬沒想到重逢后他說的第一句,竟是這一句。
他茫然地任蕭焉將他緊緊抱住,熟https://www•hetubook.com•com悉的懷抱和身體讓他一瞬間誤以為還是十個月前的舊時光,他依然可以肆無忌憚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無盡的安逸與恩寵可供消遣。
他道:「我聽。」
他將自己淹沒在溫池之中,第一次發現自己竟能連呼吸也不用。這一切彷彿都註定了今日他潛過漫長的地下河,來到石牢底層救出蕭焉。
在過去那些漫漫長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這一具陰身給蕭焉,讓他死而復生。他反覆地想象自己的靈魂離開軀殼、換做蕭焉的魂魄進來的情景。兩個靈魂此間必然會相遇一次,那將是他們最後的相逢。
蕭焉道:「外面靜得可怕。」
抱雞娘娘依然僵持,「你會屍變。」
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失去了妻子與兒女,甚至失去了維摩。縱然他知曉出去之後,還有忠心不二的舊部,還有生死與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愛還剩下誰?便是化作陰間人,仍要蹈死救他的還有誰?
「我不會。」
他初時極其憎惡自己的身體,它會腐朽,他何其乾淨雅緻的一個人,竟要眼睜睜看到自己的身體腐朽,皮膚的潰爛,膿液的惡臭,蛆蟲的咀食,蝕骨的疼痛……五蘊六塵,無一不在讓他知曉,他在腐朽。
蕭焉的那雙眼睛,其實生得甚是動人,豐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著極大的迷惑性。
這個人,如今已經不會輕易信任人了。恐怕這世間,除了李柔風,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讓他徹底放下心防。
蕭焉看向抱雞娘娘:「你叫張翠娥?」
他依然……他以為,他知道這隻是他那一瞬間的www.hetubook.com.com以為。
但蕭焉不這麼想。
但漫長的時間過去,他便慢慢習慣了自己這具隨時都會腐朽的身體。
抱雞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搖曳黯淡的光線下掃過蕭焉的眼睛,她意識到此人並非真的在向她問卦,卻不過是探一探她的底細。
是自己人。
蕭焉沉沉的聲音道:「都是男人,換衣服還要避著?」
這就像他會遇到抱雞娘娘,遇見那座以殘碑鋪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緣,萬萬果報,都註定他會是救出蕭焉、讓蕭焉還世間以太平的那一個人。
他說:「柔風,我只有你了。」柔風,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漫漫長夜,十個月,三百個漫漫長夜,夜深人寂,聽著鬼魂的喁喁聲音,他想了足夠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夠多的事情。
就像看到了結果的人,不再為過程而心潮洶湧。他篤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這八個字,因為他知道他會為之付出一切,為蕭焉也好,為他自己也好,為天下人也好,他會的。
「往風口方向!」李柔風向抱雞娘娘喊。抱雞娘娘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邊的兩個包裹,晃晃蕩盪地背在了身上。
抱雞娘娘淡淡道:「是。」
他摸索著拿住抱雞娘娘手中的柴刀,道:「我來。」
「澂王殿下!……」衛士見到昔日舊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時間竟泣不成聲。
衛士微怔,他覺得他們的澂王殿下或許是在地底水牢中被關得太久,精神變得格外敏感。殿下過去從不用「可怕」二字,何時竟變得如此膽小起來?深夜潛伏,難道不是澂王殿下過去所要求的一個「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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