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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焉雙目中迸出血絲，嗓音又硬又啞，恨不可抑——

他想，不必後退了，那便——殺吧。

李柔風緊抿了唇，沒有再說話。他雙手把蕭焉托得很紮實，每一步也都踩得紮實。蕭焉感覺這是一個他過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風，過去的李柔風，天性懶散，優遊容與，並不似這般有過擔當。這種擔當讓蕭焉莫名地生出一種恐懼，一種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懼。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來。他想李柔風選擇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這是怎樣一種絕望。

李柔風垂著頭，一聲不吭。

李柔風搖了搖頭。

李柔風默然，將蕭焉放下，扶他向通明先生。

蕭焉張口，他聞到蜜香，蕭焉道：「蜜……」李柔風摸著他的手指，感覺指向地面的某個位置，他順著蕭焉指著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個蜜瓶子。他想起來這是那次抱雞娘娘生病，他給她用來喝葯后甜口的蜜水。攥著這個剛打開的蜜瓶子，他心中忽的籠罩上一片陰翳。

這時，紙人紙馬漸漸開始化作灰煙，通明先生厲聲道：「李三公子！我那法術撐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擇！」

蕭焉吃力地揚和圖書了揚頭，「好。」

通明先生見李柔風只是將蕭焉送與他的模樣，抬雙袖道：「李三公子，我這『袖裡乾坤』的法術，可容二人，難道你不打算與我們同行么？」

蕭焉仰首閉目，牙齒緊緊一咬。通明先生右手袍袖一揮，蕭焉整個人便不見了蹤跡。再一抖左手，一個幾乎與蕭焉一模一樣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這麼久，你也該起點作用。」仙風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隱遁而去。

踏出硐口，蒼茫大風迎面襲來，外面是莽莽荒野，遼闊無邊。李柔風從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號焰火，此前他們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應分隊遭遇不測，他們還有第二次機會。

蕭焉看不到，也聽不到，李柔風此刻心中，忽的「嘩啦」一聲，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還有那麼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的全都明白了。

蕭焉的手指忽的攥住了李柔風，他張口，卻說不出來話。通明先生二指點上蕭焉腕上經絡，一股精沛真氣送過去，蕭焉道：「她難活了。」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手上力道一泄，蕭hetubook.com.com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李柔風忽的明白，在騎兵眼中，這些紙人紙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過他是陰間人，看得穿這一出障眼法。

李柔風的心髒亂跳起來，他尚有一絲僥倖，他問蕭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蕭焉的判斷沒有錯誤，那支騎兵瞬間已至眼前，抖擻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開出一個「楊」字。

李柔風慢慢爬起來，在那些紙人紙馬灰飛煙滅之前，再次鑽進了採石硐天。

李柔風循著絲線的來路往回走去，從未感覺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輕快過。他知道外面還有危險在等著他們，但這一關就要過去了。自從成為陰間人後，他才恍然察覺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人生，一重苦難緊接著一重苦難，彷彿永無終止，每每暫時得以喘息，那也只是為下一重苦難積蓄一點力量。抱雞娘娘很適應這樣的日子，而他竟是一直在向她學習。

李柔風看到了荒野上的風。

他們的第二支援兵，原來並不是真正的軍隊。他不知曉，楊燈更不知曉。

她說，李柔風，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你活著的時候沒有，你死了以後也沒和圖書有。

看來楊燈是要對蕭焉窮追猛打，非要將他置之死地不可。

蕭焉搖不動頭顱，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動手指，「河……」

風是有形狀的，他極目所望，俱是龐大的、令人心悸的漩渦，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是置身於荒野之上還是滔天海嘯之中，他驚恐地跪下來，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時間去適應這樣令人恐懼的世界。

這就是自由了。

紙人紙馬與楊燈騎兵廝殺得驚天動地，通明先生向蕭焉深深一禮，朗聲道：「山人陽隱通明，數月之前得一圖讖，推算出天下必歸蕭氏。山人其實算得清楚，這蕭氏，是澂王一支的蕭氏，而非吳王一支的蕭氏。山人願效勞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圖霸業。」

「你——」

她還說，我是人，早晚都會死的。你，永生不滅。

他順著絲線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蕭焉的手中，他心中一驚，四面環顧，竟沒見著那簇火苗的蹤影。他感到蕭焉的手指一動，忙將蕭焉扶了起來，靠在自己懷中。他道：「殿下，你醒了。」蕭焉能醒過來，讓他心中安定了許多。

正當轉起這個念頭，硐口前忽然飛出漫天的紙人紙馬！那和*圖*書些紙做的騎兵踏著陰靈，呼號震天，在這夜色中竟有千軍萬馬一般的浩蕩之勢！楊燈的那支騎兵登時被逼得後退，揮舞長矛，與那些紙人紙馬大戰了起來。

李柔風頭顱一側，他聽出來了，是通明先生。

「李三公子，你與澂王，隨我走。」

李柔風額頭點在手背，伏地不起。他啞聲低泣：「殿下，非是殿下負臣，是臣負殿下。」

蕭焉還能撐過今夜嗎？便是退回石硐，他們又何來的希望。李柔風心中一片荒涼，如墮冰窟，腳下一晃，往後退了一步。

焰火沖向天空，不多時，旌旗搖動，荒野上現出一支騎兵，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們馳來。馬蹄聲滾過蒼莽大地，蕭焉雙耳一聳，微閉的雙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敵軍——」

李柔風緊緊地攥著手中細細的絲線，摸著右手邊比他手心還要冰冷的石壁，將絲線纏繞在了一塊突出的石棱上。

通明穿著八卦衣，一雙寬大袍袖在荒野狂風中獵獵作響，鼓脹如大帆。

「李柔風！」

李柔風忽的後退三步，屈膝對著蕭焉長跪在地，深深稽首。

他開始看到一點點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諾不會空口無憑，他許諾給一個姑娘一點不www.hetubook.com.com一樣的人生，他會做到的。他開始是大步快走，隨即很快奔跑起來。蕭焉會活著，抱雞娘娘也會活著。他不會辜負他們，一個也不辜負。

荒野上的風，和採石硐天中的風不一樣，採石硐天中的風是被束縛的野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風，是恣肆的汪洋，磅礴而流溢。

蕭焉「啊」了一聲，有幾分怒氣，雖是氣息發出的聲音，李柔風卻聽出了責備。蕭焉說：「救她。」

蕭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會化骨。她讓我為你造佛寺，佛氣充溢，你便能不朽。」

所幸抱雞娘娘不|穿綾羅綢緞，她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說比較涼快。這樣的布料抽出來的絲線，又細又韌，不易斷折，像她的人一樣。

他在一瞬間明白了一切，一顆心沉入谷底。他過去不覺得自己沒有溫度，這時才忽然覺得渾身冰涼。他就這麼靈魂出竅般地呆了會，忽的起身，撿起地上包裹，把蕭焉背了起來。

李柔風這時才驚覺地下河河水的奔涌聲就在耳邊，蕭焉已經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許多塵土，是爬過來的。

李柔風沿著絲線往外走。他很確切地說：「殿下，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