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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風

作者:小狐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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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她自欺欺人地想,這些都不是真的。她應該從來沒有在蘭溪邊遇見過李三公子李柔風,也沒有在鬼市遇見過陰間人李柔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錯了。
抱雞娘娘一怔,手把手教李柔風訣文,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她都幾乎忘記了。
抱雞娘娘緩步走到陰間人的陣列中去,烈日艷陽般的陽氣破入佛氣與陰氣之中,登時如墨汁入水,滲透開去,所有的陰間人都像被突然激活了一樣,眼睛中放出別樣的光彩,射出貪婪而饑渴的目光,齊齊地向抱雞娘娘望過來。
「那麼今日最後操練一下陣法罷。」
佛法的清凈微妙之氣與冰冷凶煞的陰氣在這片荒野上奇迹般地交匯而凝結,連草葉上結的霜都比平時濃密一些,霜棱齊齊地指向最近的佛首的位置。
「那最好不過。」
「都被施以了定屍咒么?」抱雞娘娘問道。
抱雞娘娘道了聲「是」。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輕描淡寫道:「看來你被陰間人欺負過。」
時至傍晚,陰陽相交,染著餘暉的天際瀰漫著一層厚厚的塵埃,不知是不是大魏二十萬軍隊浩蕩而來踏起的滿天煙塵。
「法遵對他施過訣,你也對他施過,你以為以他的悟性,他會參悟不出來么?」蕭焉以手按著桌案,看著她道,「如今通明先生都對他無可奈何,無論什麼應在他身上的訣法,他都能解。」
李柔風心中有兩個執念,一個是蕭焉,一個是天下太平www.hetubook.com.com,河清海晏。讓一個已經萌生過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當真不難。她已經一腳踩在泥淖里,拔不出來,狀極狼狽,那麼她便決定讓兩隻腳都踩進去。
通明先生冷笑道:「無知婦人!如今道門不昌,自從那張道陵創了五斗米道以來,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類的妖法,反倒是我等正統道門五術,傳續得日漸艱難。我身為陽隱一門首領,豈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斃?」
稍後,蕭焉從成堆的案牘中抬起眼來,問:「你怎麼還沒走?」
依然插了一朵雪白的梔子。或許是建康城中,最後的一場盛放。
通明先生道:「不錯。這四千多陰間人,不用定屍咒,還不亂成一鍋粥?用定屍咒也有個好處,在佛氣不盛的時候,也能延緩他們的腐朽。」
那就,成全吧。
所有這些猥陋的、毫無克制的目光讓抱雞娘娘極為厭惡,她腰間刀鞘中的柴刀在隱隱鳴動,想要除去這些眼睛,想要殺掉這些陰間人。
抱雞娘娘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諷道:「看來說什麼先生是淡泊名利從不出世的隱士高人,什麼于道家法術上一無所知,全都是騙人的。你和法遵也沒什麼兩樣,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將他逐出師門,實則是為了放縱他以坐享其成。所謂『君子遠庖廚』,最是虛偽。」
抱雞娘娘點頭,「記得很清楚。」
眼下,建康城外,採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現和圖書了一座叢林。
漩渦一般的大風攪起飛花秋葉,又將僧人海潮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叢林,聲聲送達諸天。
城樓上的時候,她抱了李柔風一夜,李柔風看不到,可她知道,蕭焉也在不遠處站了一夜。
李柔風拉著她成親,她那時候明明其實已經放棄了,但他以為他在了斷她的執念。她心裏清清楚楚,李柔風那時候和她一樣,也生了死志。
「你確定他不會逃出來?」
李柔風勸她走,說擔心她身為陽魃會被利用,可他從頭至尾,不曾說過一句蕭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維護著蕭焉的,就算蕭焉錯,他也要讓蕭焉錯得不那麼難看。
她一身黑衣,綴著陽隱一門的玄法,白色的布帶緊束著她極細的腰,勾勒出她纖細秀麗的身段。生滿了銅綠的鎮魂鈴仍掛在她腰間,隨著她搖曳的步伐咣咣鐺鐺地響,陰間世中聲傳千里。她的長發高而緊密地束起,在天靈上抓了一個整齊的道髻,乾淨利落,沒有一絲兒碎發。
「你閉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沒關係,這些陰間人,如今都得受你驅使,對你惟命是從。這些時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訣和符咒,你可都記清楚了?」
何為叢林?
她可能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他現在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覽無遺。她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他愛她了,多少有一些了吧,可是這愛不是時候。他說「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時候,她覺得,夠和圖書了,真的已經夠了。倘若是能夠早一些該多好呢?李柔風知道這一世已經給不了她什麼了,所以許她無盡的來世。
一座奇特的、世間罕見的、佛與陰間人的叢林。
草不亂生曰叢,木不亂長曰林,其中自有規矩法度。佛門之中,僧伽聚居之所,譬如大樹叢聚,亦稱叢林。
但她到底有那麼一點點的難以割捨。像是極細的一條線,她成日睡覺,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她不去看李柔風,不同他說話,有時候她會產生一種幻覺,這條線不見了,終於消失了,她長舒一口氣的時候,李柔風卻又在那一頭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臟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徹入骨髓地疼。
佛像之間端端正正坐著的便是陰間人,數千之眾,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過去,能讓人不寒而慄。
無數的佛像,石頭做的,木頭做的,鍍金的,澆銅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圓睜的,整整齊齊、錯落有致地壘放在無垠荒野上。
抱雞娘娘懵了一下,聞蕭焉道:「不過無妨,我把他灌醉了。他喝不得酒,一壇白墮春醪便能讓他爛醉上幾日。」
蕭焉看了看時間,「昨夜和今日辛苦你了。距大魏大軍紮營和攻城還有一兩個時辰,你先去休息一下罷。」
抱雞娘娘冷笑一聲,不再言語。誰對誰錯,誰是誰非,最終都敵不過四個字,成王敗寇。
——可能是因為實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惡都看得真切。
建康和_圖_書城已經嚴陣以待。城樓上架起了一個臨時的王帳,王帳前鋪著長長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燒。整座城中,都可見全副武裝的將士步履匆匆,前後往來。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種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種蒼茫而遙遠的忍耐。
他說「建康城中駐軍十萬,豈無一人是男兒?」的時候,她便知道他已經生了死志。他不是那種侃侃而談、慷而慨之的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甚至還有一點溫和的柔膩,是澂州那邊的軟語,聲聲調調地慰人。可他又說得決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麼做了。
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從來沒有這樣複雜過。過去要麼愛,要麼恨,要麼軟弱,要麼兇狠,抱雞娘娘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無常而沉靜,她沒有給自己算上一卦,四千陰間人在她身後,她的人生里只剩下無常。
更可怕的是,這些人坐著宛如石雕,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卻都是活的,隨著風吹草動而轉動,裡頭裝滿了恐懼、費解、無望、悲傷……這裏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獄,人世間任何一種不快樂的情緒,任何一種苦難的情緒,都能在這裏的眼睛里找到。
她想,那就成全吧。
抱雞娘娘點了點頭,「是教過一些,但只是訣文,沒有教他應天罡。」
「被我關起來了。」
蕭焉看了她一眼:「你教過他訣文了,是么?」
她不想要。
全都是陰森森的屍身,死狀各異,扭曲恐怖,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人。
通明和_圖_書先生一直在密切地盯著抱雞娘娘的表情,他漠聲道:「你憎惡陰間人,是么?」
「事情是有些難辦。」蕭焉疲憊地揉著眉心,從桌案前站起身來,「他現在可是一具凶屍,惹怒他,他會屍變。」
「為什麼不對他用定屍咒?」抱雞娘娘乾癟的聲音冷冷道。
「他呢?」
漠漠昏黑的煙氣中,她走進臨時王帳里,「一切都準備好了嗎?」她垂著眼眸,臉上無甚表情:「都準備好了。」
這所有的一切,都起於她那電光石火之間的一個妄念。
之前還沒覺得有這麼令人作嘔——這些時日以來,每到晚上,李柔風出去會客的幾個時辰里,通明先生便會帶著她到亂墳場,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種種拋屍處。或許是因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場滔天大亂,這個世間的陰氣積蓄到了噴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數百陰間人從屍堆里活過來,抱雞娘娘什麼都不用做,往亂墳場邊一站,便有無數蛆蟲般的屍體蠕動著向她爬過來。陽魃的火焰冷靜卻妖艷招搖,像夜中勾引飛蛾蚊蟲的燈,屍身一靠近便著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魚一樣掙扎著落入網中。
抱雞娘娘手按著柴刀,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抱雞娘娘忽然覺得,這些陰間人也是佛像。這個亂世的百樣生動,萬千栩然,便在這片佛與陰間人的叢林里了。
她想,李柔風真的是個壞人,是個大大的壞人,總是拿那麼遙遠的東西來搪塞她。
抱雞娘娘點頭,低頭輕聲吐出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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