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歡喜
張翠娥道：「這帽子太大，戴上我便看不見了。」
我忽地想起來，前陣子梁皇的軍隊掃蕩了荊楚之地的割據之兵，這群人定是逃亡到此處的流寇！是真正戰場上殺過人的將兵！
抱雞娘娘啊了一聲，低低道：「你手涼，別摸我的肚子……」
蕭績一直沒有和我說話，我也沒問，只是幫他療傷。每天白日、晚上，我會例行去看看李三公子，自然還是遠遠地看，他整整半個月沒有出門，沒有離開張翠娥半步。
李三公子根本就不是個人！
小妖怪甚喜歡這地方，每天白日里和党項部落的孩子們瘋玩，樂不思蜀。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只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讀書習字。
我追到李三公子家中時，院子里一片狼藉，房中亦被翻得亂七八糟。堂屋中，李三公子剛剛殺掉一名闖入家中的匪徒，匪徒的屍體橫卧在地，李三公子背後護著小妖怪，靠在桌邊喘息。他渾身是血，半邊肩膀和胸口已經可怕地撕裂開來。
李三公子並沒有哼一聲。
張翠娥說：「我吃得有點撐，想走一走消食。」
但我喊不出來。
蕭績沒有回答，這時，李三公子忽然想起來什麼，抬起頭來四下里一望，急切地問道：「蕭東臨呢？」
李三公子彷彿完全沒在意澂王隱而不發的怒氣，壓低了聲音，在澂王耳邊道：「殿下，今晚有越人三年一度的鬼神戲，殿下可要隨我一同去看？」他竟還有膽子笑，又說，「若不是為了看這鬼神戲，我才不來這無聊至極的蘭亭會呢！」
李三公子的突然造訪，是在一個陰沉沉的傍晚，看著似要下雪，卻沒有下。
我拿著錦書，不知當如何處置。我悄無聲息地掠到李三公子所住的房屋之上，只見小妖怪習完字，已經上床睡覺了。李三公子為小妖怪換了新的被中暖爐，便走出門去。
蕭績說，澂王當時確實已經勃然大怒，但他忍住了，只是冷冷看了李三公子一會兒，拂袖便走。
我現在想，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見，或許會更早愛上她。
李三公子忍痛道：「蕭績，你還能挺住嗎？」
沒有人回應他。
蕭績怔了下，二話不說，起身就返回花船。那弟兄心想，敢情澂王守在岸邊，是在試兄弟伙的本事。
又一陣夾著雪霰的大風吹過來，抱雞娘娘拉了拉斗篷的帽子，笑著說：「我師父說我看人很准。」
蕭績他在做什麼？！為何要放那些匪徒進村？難道他不應該直接出手阻攔嗎？一般的烏合之眾，往往遇到高手，就會被嚇得不戰而退，以蕭績的身手，還有途中布下的陷阱，對付這十來個人，完全不應該有問題。
李三公子道：「我看得見，我牽你走。」
蕭績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但蕭績為何願意來，我不知曉。他功勛赫赫，但離開梁皇，就什麼都不是了；孑然一身，他又圖什麼呢？我想，他也許是出於對梁皇絕對的忠誠，梁皇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二
大和尚治病不收錢，但他難得遇見李三公子這樣的雋秀之士，便請求李三公子居留數月，促膝而談，雪山上風景寧謐壯麗，也方便抱雞娘娘調理靜養。
我看到他發梢開始發白。
夜雨淅瀝，卻不是完全一片漆黑。村子里稀稀拉拉地點著一些燈。我們受過特訓，夜中視物，要強過常人。我看到了匪人進村，人數竟不少。我也看到了蕭績守夜時棲息的那棵大樹，上面有一團黑影，應該正是蕭績。
我很想喊一聲，李三公子，千萬別來！今夜之匪，不是尋常匪徒！
我看到他慘白的臉龐在漸漸發青，漆黑的瞳孔越縮越小，我心驚膽戰。陰間人會屍變，我見過李三公子那一次醒屍咒之後的模樣，血流成河，伏屍千里，難道他這一次又要屍變嗎！可是梁皇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讓李三公子屍變，因為只要再一次屍變，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李三公子道：「有斗篷。」
他很快撐著桌子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啞著嗓子開始喊：「翠娥，娘子。」隨即他的聲音就高了起來，「翠娥！娘子！」那麼焦急。
「嗯？」
小妖怪來得快，抱著收起的大黑傘往那寬厚刀身上重重一戳。
他依然一聲不吭，躺到榻上去，悶頭喝酒。
我和蕭績居住的屋子，在青衣江邊的一座山頭上，能夠俯瞰整個村子，尤其離李三公子的院子最近。若在平日，我們要趕到李三公子那裡，不過幾個起縱，樹上設了繩索，片刻就到。然而今晚，我只能一步一步地挪。
蕭績走開后，澂王哈哈大笑，在他身後叫他的名字，說：「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變故發生在我們收到第八幅錦書後的一個雨夜。
李三公子摸到桌上的杯子，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杯在他手中轉了一圈，他舉到唇邊啜了一口。
他講的是澂王與李三公子相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但我從來沒想到，他竟然也會有討厭的人，而這個令他討厭的人，和*圖*書竟然是李三公子。
我自然暗中跟隨，李三公子最早發現我們時，便試圖讓我們離開，說他不需要被保護，更不想被監視。然而梁皇不允，我們自然不可能離開。陰間人與陽魃落入惡人手中，又會有怎樣的腥風血雨？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曉。他雖不悅，但也無可奈何。到後來，他便只當我們不存在。
「他想從蕭淳風身上找回維摩，想從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想從我身上找回過去的李柔風。他找不到的，他永遠找不回來了。」
「他說很累。」蕭績看著我說，「澂王看得出來，李三公子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蕭績說的「今夜，我要替李三做個抉擇」，原來竟是這樣的抉擇！
在青衣江上，我們大多數時候很清閑。偶爾有匪，都是小蟊賊，村長帶著壯丁就能驅逐，不勞我們動手，只有比較厲害的那種，我和蕭績會無聲無息地出手，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青衣江上，依然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李三公子道：「因為你是陽魃呀，陰間世黑氣瀰漫，我只看得到你這一團亮的火。」
五
然而蕭績一動不動，沒有阻攔，待到進去大約一半匪徒的時候，他忽然從中間阻截，和後面的人大戰起來，然後向空中射出一支信號響箭。
張翠娥穿著斗篷，在外面的雪地上散步。她如今陽氣大盛，所過之處，雪便薄上一層。是夜天氣甚好，漫天星河，一粒粒看得分明。雪山上千百戶僧侶與修士的居所都亮著明燈，閃閃爍爍，與天上星辰相互輝映。
蕭績掙扎著爬了起來，我比方才稍稍恢復了些力氣，也跌跌撞撞地往他們院子跑去。
或許是我整個人都太過震驚，蕭績很快意識到他的失態，平靜下來，仰頭又飲一大口酒。
我完全不知道蕭績這是什麼戰術，他發響箭給誰？難道不是我嗎？但是我已經被他下了葯，發響箭有何用途？我們來到這裏這麼長時間，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需要發響箭求援的危難境地。
抱雞娘娘道：「人間草木，千香百色，令人心生喜愛的有很多，能治你病、救你命的，卻只有那一株。大約我那時飄零無依，渾渾噩噩，也不過一個陽世中行屍走肉般的陰間人，『金昭玉粹的王孫公子』那麼多，大多只是臭皮囊，我也只看得到你身上的火。」
蕭績起身，換衣拿刀，說：「你看，十年後的事情，彷彿在遇見的時候就已經註定。只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李三公子沒有客套，摸著桌子和椅子，徑直坐了下來。
可是李三公子疼，我看得出來，極疼。他臉色慘白，這時候才令人覺得他真是具死屍。
我和蕭績一同跟隨在澂王身邊南征北戰，直到天下初定，澂王登基，成為梁皇。此後，我和他便被梁皇派來守在李三公子身邊。
不知為何，那笑竟看得我有些發痴。在建康，隨著梁皇我見過無數美人，抱雞娘娘算不得出眾，我過去也並不覺得她有多好看。我甚至一直腹誹，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見，抱雞娘娘又怎麼可能令他傾心？
澂王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看到他的頭髮唰地白了大半！小妖怪又急又怕，不知所措，抓著他的衣衫跟著他跑，一聲一聲地喊：「阿父……」
那一夜，整個村子大半遭到洗劫，好在匪首已死，村長帶著壯丁驅走了剩下的匪徒，但仍有十來人傷亡。好在青衣羌人向來是頑強的一支，舔舐傷口，然後依然休養生息，繁衍壯大。
蕭績說是的，只是那時候的天下，也還沒有亂到陰間人無處不在的地步，那時候他們還年輕，也並不知道那些短暫復活的人，就是陰間人。
這已經是第八幅了。
時間彷彿變得特別長，長到我覺得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這座雪山神廟同樣是這一帶部落中所有人的喪葬之地，天地之間，處處揚著火葬后的骨灰，盤旋著尚未離去的精魂，所以李三公子也能看到。
他要與匪首同歸於盡。
我叫蕭東臨，和蕭績一樣，過去都是梁皇蕭焉身邊的親衛。蕭績八歲就跟在澂王身邊，他過去是個童子軍，戰場上被澂王救了回來。我則十八歲才被選去給澂王當親衛，是在澂王歷經生死大劫，重新回到建康執掌王權之後。
我依然不能說話，也提不起刀，軟綿綿地扶著樹，跌跌撞撞地走。
他說：「你心中只有皇上一人，其他人的性命，我的、我娘子的、村子里其他人的，全連草芥都不如。」
殺大魏將軍，為澂王奪取天下奠定勝局的還是李三公子。
三
蕭績盡了全力，殺掉了那些匪徒，李三公子到來時，蕭績已經和匪首拼得兩敗俱傷，匪首的刀尖抵在蕭績的喉頭，蕭績雙手緊緊夾著刀背，雙方滾在泥水裡，抵死角力。
我試圖打圓場：「二哥他……並沒有害娘娘的意思。只是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是兵，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
他將一枚蛤和_圖_書蚧尾銜入口中，披衣戴笠，走入夜雨。
還有一半的匪徒。
他撲進卧室里去，裏面亮著燈，同樣是一片狼藉，被子和衣衫被拖得到處都是，地上還有血跡，還有那隻狸貓的屍體。
自那以後，李三公子果然日日受那一刀，以心血供奉。也不知是不是李三公子的誠心感動上蒼，抱雞娘娘確是一日勝過一日地好了起來，很快又變得忙忙碌碌，把李三公子和小妖怪好好拾掇了一遍，兩顆蒙塵珍珠才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
我見蕭績越來越沉默寡言，飲酒越來越沉悶，醉得越來越厲害，便總想說些新發生的李三公子的趣事來逗他開心。終於有一日，蕭績同我爆發了，說：「莫要再與我提李三！我此生最厭惡之人，便是李三！」
他的臉色灰敗下來，眼睛中的自信和決然漸漸消失，漸漸只剩下灰暗與渾濁。
我不光說不了話，甚至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彈。
我看了看手中的錦書，有的人在拚命回溯，有的人已經漸行漸遠。有人將情深藏心底，在邊塞風雪中老去；有人拚死一搏，唯願紅塵白首與共。
刀偏開去，扎掉了蕭績的半邊耳朵。那匪首還有餘力，收刀便砍向小妖怪！我很想衝過去，可我扶著樹，雙腿毫無力氣！李三公子拖走了小妖怪，我鬆了一口氣，卻見匪首又提刀往蕭績身上劈下！
「澂王都勸不動，他爹娘定然也不可能勸動。」我道。
李三公子說：「娘子，其實我也有一事，掛在心裏很久，想要問你。」
蕭績也像是完全泄了氣力，像死人一樣仰面躺在地上，讓雨水沖刷身上的傷口和血水。
李三公子，性情最好，為人亦好，凡是識得他的人，何曾聽說過有誰討厭他的？喜歡他還來不及！
話音落下，她依然在笑。李三公子定定地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而後他功成身退，隱姓埋名，這世上彷彿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他又如何能毀了梁皇？
我不解地問：「為何不想去？」
以我對澂王的了解，澂王此時鐵定已經大怒，但我知道後面的結果，卻不知道中間又發生了什麼。
抱雞娘娘似是不明白他在做什麼，便要收起笑意，李三公子忽然手指按住她的嘴角，低聲道：「別動。」
「啊！！！」
我驚愕至極，半晌說不出話來。梁皇身邊曾經跟過不知多少人，從不曾見蕭績對任何人有過好惡之情，他永遠是半睜半閉著雙眼，除了梁皇，從不正眼瞧梁皇身邊的人。
「花塢蝶雙飛，柳堤鳥百舌。不見佳人來，徒勞心斷絕。」
「我有小神仙了。」
抱雞娘娘說：「你問。」
蕭績離開了青衣江。
張翠娥拉住他道：「不要，我真的不冷。你再讓我多穿衣服，我只怕會喘不過氣來。」她道，「不信你摸摸看，我整個人都是熱乎的。」
我看到張翠娥在笑。那斗篷的帽子真的很大，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就露著一張小巧的嘴唇在外面。
哪曉得岸邊竟站著一個人，一身大氅，已經積了滿肩的雪。那弟兄迷迷瞪瞪，也沒認出那人是誰。只見蕭績走到那人跟前，忽然扔了酒罈子下跪，口呼「殿下」，那弟兄才和蕭績一樣，清醒過來——竟是澂王站在岸邊。
正待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要迎上去還是逃離時，一個虛弱的聲音響了起來：「李柔風——」床板被掀開，張翠娥探出半個頭，說，「你來幫我一下，這床板太重了。」
自那時起，蕭績便成了澂王最私密的親衛。那弟兄後來悔死了，倘若不是貪圖那一時享樂，早些出來看到澂王，或許現在在蕭績這個位置上的，就是他。但那弟兄再仔細一想，澂王找的便是蕭績這種，毫不留戀的人。
關於蕭績有一些故事，據說他十五歲那年冬日，澂王打了個勝仗，所有人都很歡喜。親衛的那幫弟兄浴血奮戰之後，得了澂王的許可，去秦淮河的花船上尋樂子。那夜飛雪，蕭績也去了。半個時辰之後，一個弟兄戰到一半，出來撒尿，意外看到蕭績已經穿戴整齊，一邊拿著酒罈子仰頭飲酒，一邊上了岸。
救澂王的人是李三公子。
如此過了幾個月，一日傍晚，我在雪山之上，錦書竟然又至，第九封。我展開來看，依然是一首子夜四時歌：
他說話也沒有客套，徑直說：「蕭績，你走吧，不要再待在這裏。」
李三公子狐疑地摸摸她的臉頰，又摸摸她的耳垂和鼻尖。張翠娥問：「是嗎？」李三公子點了點頭。
李三公子已經有了些醉意，搖著頭說：「你跟了他這麼多年，你不懂他。他不是想要我一個人，他懷念的是所有過去，他所失去的一切。
一
「娘子是該多走走，消消食，娘子最近的食量驚到為夫了。不過娘子吃胖點好，越胖摸著越舒服。」
荒郊野嶺，白月孤寂，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遠離紅塵俗世、富貴榮華，就算有再多田宅金銀，一具孤軀，又如何享用呢？
李三公子道：「
和圖書那你等著，我再給你拿一件衣裳出來。」
他的口鼻很快湧出血沫，但很快被雨水沖刷殆盡，然後便再也沒有血沫出來——當是他閉了氣。
我們都知道，梁皇要的就是蕭績這種無心無情與冷眼冷意，這是我們其他親衛做不到的。
雪山上自然寒冷，陽魃素來不愛著厚衣，不喜穿鞋，初來時非常不適應，偷偷減衣，不著襪，結果疾上又加風寒。李三公子越發心憂，于佛前自責道：「我與翠娥娘子同生共死，前塵心結盡解，結縭以來，卻有一事始終令我不安，覺得缺憾難平。我識得翠娥娘子時，便已經是腐屍一具，心涼身涼，血冷骨寒。翠娥娘子體感風寒，頑疾難愈，我竟不能予她半點暖熱，著實是我無能，亦是我的過錯。」
我願意來，原因倒簡單得很，我上有父老，還有好幾個弟妹，過去窮慣了，希望能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另外還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那一年陰間人被掛在建康城的城樓上，我向他的傷處扔過石子，可是後來與大魏軍隊的一戰，我撿回性命，是因為他，哪怕他根本不知曉。
來到這裏之後，我頭一回感覺到危險。
我拆了信，依然是一幅錦書，上頭書著一首子夜四時歌：
他手背冷白的皮膚毫無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的聲音已經足夠冷靜，他必是等到自己能夠冷靜地說出這些話時，才來到這裏。
澂王親自引薦，這是何等殊榮，他的兩個哥哥十四歲的時候，可沒有這等榮耀。
蕭績沉默而蹣跚地走著。我在江邊扔掉匪屍，過去攙扶他，被他推開了。
我想說，我在這裏，但我微弱的聲音完全被雨水淹沒。
我喝著酒，問道：「李三公子為何一口回絕？」
李三公子帶了些酒來，是張翠娥自己釀的酒。
蕭績說，故事要用酒來送，所以他給我拿了一壇酒。
我們要做的事，就是記錄李三公子每日做了些什麼，這件事蕭績不屑於做，所以一般是我白日值守，他夜晚值守。
明月在天，人間團圓，常喜，常歡。
「若不是她過去行走江湖，懂得在造房時留那一手，現在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他的手指因為緊握而微微顫抖，「你害我妻子，我不殺你，難解我心頭之恨。」
這樣的錦書，我已經見過許多，又如「蘭葉始滿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憐意，摘以寄心知。」俱是觸景傷情，纏綿思念之語，從春夏寫到秋冬，四時不斷，殷殷切切。
蕭績破天荒地開了口：「如果有人能毀了皇上，那必是李三。」
但這夜，我忽然覺得我或許錯了。
最重要的是，梁皇極其信任他。雖說都是親衛，但能夠真正介入梁皇起居日常的，只有他蕭績一人。
蕭績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李三公子說，殿下，你乃天命之人，我為陰鬼，你是天神。」
蕭績極其沉默，只要他不想說，就連梁皇本人都很難從他嘴裏撬出半個字來。他不迷戀聲色之娛，僅有的愛好，無非兵器和酒。所以梁皇每次大勝，得來的精良兵器和美酒，都會賞賜給他。
他執一小刀，刺破自己心口，刀鋒輾轉，血出而以盞接之，懇求道：「陽魃能醫陰間人，陰間人卻醫不了陽魃。那夜我在修羅場中，眼見她的火焰在我懷中一點點熄滅，那種錐心之痛，唯有身受千刀萬剮方可解之。世尊！我一介凡人，做不了別的，願日日受此剜心之痛，日日以心血一盞供奉，請求世尊讓她在陽世多與我相伴些時日，歲歲年年，身體康健，常喜常歡。」
我看完了錦書，依然把它折起來：「二哥，還是你處置吧。」我說。
蕭績坐在牆上，接住了李三公子扔過去的酒罈。他開了封，仰頭喝了一大口，緊閉著嘴唇，酒液隨著他的喉結聳動，全入了肚腹。
「別時鳥啼戶，今晨雪滿墀。過此君不返，但恐綠鬢衰。」
沒想到的是，李三公子竟然一口回絕。
我怔住，笑了笑，錦書飛入山谷，我躍下房頂。
李三公子便牽著她的手緩步而行。張翠娥平日里走路很快，這日卻特別慢，甚至比李三公子還要落後半步。她一直在斗篷的帽子底下看著李三公子，一直看著他笑，沒有出聲，臉上卻一直滿帶笑意。
接下來的半個月，李三公子安撫小妖怪，陪著張翠娥，依然平靜地過日子。
李三公子轉頭看著她，說：「昔日在蘭溪之上，金昭玉粹的王孫公子那麼多，我不過是其中並不特別的一個，你為何偏偏就相中了我？」
但匪首的刀沒有劈在他身上，劈在了李三公子身上。蕭績的刀刺穿了匪首的心臟，而匪首的刀，劈開了李三公子的半邊肩頭，下方卡在了李三公子手中的柴刀上。
我好奇地問道：「為何李三公子不讓澂王塗抹？」
梁皇身邊親衛眾多，蕭績是我最佩服的一個。他武藝高強，對梁皇忠心不二，跟著梁皇時梁皇才十三歲，尚未稱王。他陪著梁皇一步步從普通士族子弟走到帝王之位，不曾錯過任何一場戰爭。除和_圖_書了梁皇被囚禁的十個月時間，他一直伴隨梁皇左右。
蕭績為我描述鬼神戲的場面，我聽得瞠目結舌，道：「那復活的不就是陰間人嗎？！」
蕭績道：「他說他不想去。」
七
我聽見身後張翠娥驚訝地說道：「李柔風……我聽到有人進院子，看到你和小妖怪都不在，猜你們出去迎賊了，就躲了起來。一會兒不見，你怎麼就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她怒斥李三公子道，「你屍變是想拋下我們娘兒倆嗎？你嚇到小妖怪了怎麼辦？」她又說，「誰惹你生氣了？不氣了不氣了……生生死死的都過來了，還有什麼值得讓你生氣的事？」
蕭績冷酷應道：「不錯。」他的眼睛里充滿了赤紅的血絲。
李三公子道：「天冷，我們走一走，便回去吧。」
「今夜，我要幫李三做一個抉擇。」
我覺得這些事都甚有趣，不時說與蕭績聽，蕭績卻頗為不耐煩。我實在不明白蕭績蝸居此地，每日晝伏夜出，到底有何樂趣。據說這李三公子有個奇處，他所在之處，白日里極少下雨，所以他來青衣江后，青衣江下雨從來都是在夜晚。所以我出門時，往往風和日麗，蕭績夜晚出去，卻不得不披蓑戴笠。雨中守一整晚，聽風吹雨嘯，野獸哀鳴，可不是什麼很好的滋味。
蕭績悶悶地喝著酒，一口緊接著一口，一聲不吭。
「李柔風你別亂動！」抱雞娘娘惱羞成怒，「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每日會記下諸如「李三公子今日為栽秧講解《尚書·大禹謨》」「張翠娥買了只小狸貓回來捕鼠，李三公子愛不釋手」「李三公子與栽秧下河捉魚，栽秧撈得黑魚三條，李三公子摸到玉璧一塊」「李三公子被村民誤認為蛇妖，端午勸之飲雄黃酒，李三公子酩酊大醉，一夕之間手書萬言，張翠娥閱之耳赤，阻攔不得。村民見他未變蛇身，疑心方去。張翠娥將李三公子醉後手書以竹筒藏起，納于囊中。是夜青衣江邊草木盡摧，無人知為何故」之類的文字，整理成簡，每隔數月，由蕭績帶回建康。只是蕭績每次審閱，總會抽去幾根書簡，以火焚之。我私下留有底稿，便無所謂蕭績的處置。
李三公子緩了緩，用尚完好的那半邊手臂抱住小妖怪，說：「沒事的，只要你娘在，阿父就算被大卸八塊，也死不了。」
我望著蕭績，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一定知道我想問什麼。
李柔風的目光懸在半空，定定地望著蕭績那方，他說：「與其讓他早早絕望，不如讓他一直懷抱希望，覺得總有一天李柔風會回去，不是嗎？你不應該殺了我娘子，應該盼她活得長長久久，她多活一日，大樑的國運便能多興盛一日。」
李三公子這時候卻沒有了聲音。我看見他不斷地單手拉開所有柜子的門，看桌子底下、帘子後面，但都沒有人。我聽說陰間人能看見陽魃，陰間人眼睛里的陽魃是一團烈火。但顯然李三公子沒有看到那團烈火，他飛快地走動，屋子裡滿地都是他的血。
「沒有。」蕭績忽然打斷我，對李三公子說，「我確實想讓張翠娥死，張翠娥死了，你化骨，對皇上來說是了斷。你回建康，皇上也不會像如今這麼煎熬。」
殺吳王蕭子安，為澂王掃清前路的人是李三公子。
我到底是梁皇身邊的親衛，也不是省油的燈，費儘力氣，用筷子插喉，插得滿嘴是血，終於讓自己吐了出來，然後爬到屋外的雨水中去，讓冬日的冷雨淋了自己許久，喝了許多冷水，才覺得自己勉強能站起來了。
我聽見抱雞娘娘輕輕地抱怨：「李柔風，這是在外面！」
六
李三公子眼中忽然閃過一道兇險的光，他彷彿忘了疼痛，單手一把抱起小妖怪，飛快往自家院子跑去。
小妖怪從來沒見過父親受這樣重的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號哭著喊：「阿父！你不要死啊！」
越人的鬼神戲果真盛大，深山荒谷之中，點起千萬支火把。人人臉上塗了顏料，扮作鬼神，祭祀、迎神、招鬼、起舞。據說越人的鬼神戲是邪術，能令死者起死回生，與生者可以再敘一晚前緣，次日清晨便腐化為白骨。
青衣江上那夜來了匪。我後來才知，這事情蕭績是提前就知曉的，在給我酒里下藥之前。他在上青衣江的沿途布了機關，有人到來，他總能事先知曉。
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局外人，進入不了他們這個局。我看到李三公子在忽起的細雪中離開，衣衫依然單薄，蕭績在沉寂下來的夜色中委頓下來，像一把突然鬆弛的弓，再也射不出破雲的箭。直到十年之後，我回建康復命，才知李三公子在今時今日，便已看透一切。
但梁皇終究顧念舊情，沒有殺蕭績，說蕭績從哪裡來，就應該往哪裡去。蕭績自請投軍，戍守邊關而至白首。
澂王也是第一次見到越人隱秘的鬼神戲，他見李三公子拿了白色的粉泥抹到臉上，模仿越人把自己塗成猙獰可怕的陰鬼模ｗｗｗ.ｈｅtｕｂｏｏk.coｍ.com樣，便也蘸了粉泥，往自己臉上點。李三公子卻按住他的手，不許他塗抹。
抱雞娘娘道：「那夜在鬼市之中，來來去去買人的人那麼多，你為何就相中了我？」
我沒明白過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梁皇身邊的親衛一個個心知肚明：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
這份差事雖然清閑、安穩，梁皇也賜予今生享用不盡的田宅銀錢，但其實沒什麼人願意做。
然而澂王沒走幾步，李三公子便追了上來，拉住澂王的衣袖。
蕭績睜著眼睛，仰面望著漆黑的天空，沒有說話。
那夜，澂王破天荒地稱病，缺席了公卿大宴。
他們牽著手慢慢地走，我便想起李三公子在佛前求的那句「常喜常歡」，彷彿人間歡喜，莫過於此。李三公子在前面走，抱雞娘娘望著他笑，兩人之間風綿雪浮，其他一切都多餘。
蕭績點頭道：「沒錯。最後他父親和他翻了臉，對澂王說『此子戇昧憊懶，冥頑不化，要殺要剮，聽憑殿下處置，臣就當沒有這個兒子！』說著他父親便拉著他的母親走了。」
「你走吧。」
不久之後，我看到李三公子來了。
我別開頭，李三公子定是看見了。
蕭績從建康回來，又帶回了信。
那晚，澂王想帶李三公子去參加一個公卿大宴。澂州李氏三個兒子，前兩個名聲甚大，李三公子無論是文名還是才名，都鮮為人知，只因為他天性懶怠，未曾用心在這些事情上面。澂王見過他之後，卻覺得他天資非凡，有心將他引薦給列位公卿。
李三公子雙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沒有陽魃在身邊，他的面目都變得異常蒼白。
若說澂王蕭焉心系天下，而一步步為他達成心愿，將他送上帝王之位的人就是李三公子，沒有人敢說「非也」這兩個字。
李三公子走到張翠娥身邊，伸手摸到她的臉頰，摸到她沒有戴帽子，便將斗篷上的帽子拉起來，蓋住她的頭頂，又把她頸間的繩帶緊了緊。
我登時說不出話來。
蕭績已經好得差不多，雖然傷重，所幸都是外傷，好起來也快，只是腿腳還有些不利索。
四
據說他回到建康之後，與梁皇有一次徹夜長談。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長談最終以梁皇暴怒，將蕭績投入大牢告終。
他慢慢埋下頭，去佔有了那個笑。
抱雞娘娘這一次舊傷複發，沉痾難去，李三公子聽說，再往西方的党項之地，有雪山神廟，廟中有大和尚擅醫術，澤被党項部落族人。李三公子便帶著抱雞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醫。
他撐著一把大黑傘，懷中抱著小妖怪。小妖怪提著燈籠，為他指路。
「我不能看著皇上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堂堂帝王，盡寫艷情之詩，可不令後人恥笑？他再這樣荒唐十年後，只怕會變成一個昏庸之君。
我問：「為何？」
「我本該殺了你。」他五指緊握著杯子，低垂眉眼，道，「你利用我對你的善念來殺翠娥……你明知翠娥身在病中，故意放匪徒進村，然後以你的危難引誘我出門……你想借匪徒之手殺了翠娥——」
蕭績想必也沒有料到這一群匪徒竟然不是過去那種烏合之眾。交手幾個回合，他很快發現這些人訓練有素，身手不凡不說，竟然還懂得配合。
只有他，知道梁皇的所有秘密。
蕭績沒有閃躲，他身受重傷，已經無力閃躲。他只是盡全力拿起刀，刺向了匪首。
「但我不能殺你。」他壓抑著聲音說，「我不想讓栽秧知道，他父親是個會殺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再造惡業，翠娥病了，我應該為她祈福，而不是再造殺孽。
「開始沒有生氣。澂王把他當小孩看，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述其中的好處。李三公子卻沒什麼耐性聽，澂王這才有些不高興，但還是沒有發作，只是傳了李三公子的爹娘來勸導他。」
很多親衛都很羡慕蕭績，其中也包括我。但我們都很清楚，這個人之所以是蕭績，除了跟隨在梁皇身邊的時間最長，也和他的性格有莫大關係。
這聲音嘶啞無力，聽在所有人耳中，卻如沐甘霖。李三公子怔然轉身，小妖怪卻比他跑得還快，爬上床去扳住了床板。李三公子把張翠娥扶了出來，張翠娥臉上還有高燒未退的熱紅，身上只著了睡時的小衣。我拖著地上匪徒的屍體，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門，蕭績也蹣跚地退了出去。
李三公子一句一句地說著，我看到蕭績如鐵一般剛硬冷酷的臉色竟在一點一點地變化。
澂王心情看起來不錯，言語中帶著揶揄的笑意，對蕭績說：「這麼快？」
「澂王生氣了嗎？」我開始有些憂心，我伴君三年，深知澂王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我終於顧不了那麼多，衝進屋中想要提醒他，這時蕭績也來了。李三公子一見到他，立即雙目泛出青白凶光，冰冷屍氣大盛，沖他張口極尖厲地發出一聲嘹唳，狠厲無比！這已經不是人聲，而是近乎凶獸的嘶鳴，我這般膽大之人，都一下子被嚇得毛骨悚然，脊背生寒，雙足本能地想要向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