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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佩玲圓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廠長，廠長有什麼可忙？」言佩玲是一種急火火的作風，甚至形於面相。雖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長相遠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話說，上天是平等的，她雖然沒有姐姐長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第一件，我對不住你父親一家。再怎麼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雖然你還年輕，我不催你結婚，但我還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後，到底會是誰替我照顧你，那個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對你體貼不體貼。你粗枝大葉的，我總是能替你把把關。」

言佩珊微微地笑，臉上的歲月痕迹和疾病帶來的憔悴也掩飾不住她昔日的風情。

余飛前面是個男生，脖頸頎長。老者前面是個女生，長發還高高地束起，愈發擋住視線。

在言佩珊這裏，「date」基本上相當於「和男人上床」。余飛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說：「我男友都沒，和誰date？就是和謝滌康他們玩玩大話骰。」

「好多了，勞您掛心。」

言佩珊嘆息了一聲。

既然母親看不了了，她就連帶母親的份，一同看了吧。

言佩珊說：「你昨晚去哪裡了？我聽小芾蝶說，早上出門上學看到你剛回來。」

這大概是一種叫做雪上加霜的打擊。

言佩玲是個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見余飛這個樣子，索性說開：「婉儀，我跟你說，你這不叫私生女，你媽媽只不過是未婚生子，頂多，算借了個種，這也沒什麼好羞人的。你長這麼大，有用過你親生爸爸一分錢？受過他半點恩惠？沒有！你現在唱戲，在北京城裡多有名的角兒呀！咱們做人啊，窮不怕，只要沒做虧心事，就活得頂天立地的，你說是不是？」

「上善集團最近可沒心思管我這邊的事。他們老總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來了，大婆氣得發瘋，天天跟他們老總鬧呢。整個公司里雞飛狗跳的。」

言佩玲在家裡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團這個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飛都對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個省的書記夫人穿了上善集團的衣服httｐs://ｗwｗ.hｅｔｕｂook•cｏm•com，衣服上的某顆扣子就是她釘的啦；比如上善集團花大價錢請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來做設計總監，日本人對服裝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別煩啦；又比如上善集團新開了家旗艦店，急著上貨，催得她連夜趕工，工人們都要暴動啦云云。

余飛看了看自己樣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慣了的長衫，判斷這個人和自己處於平行空間。她二指托著茶杯，在這人面前站定。輕輕咳嗽了一下，細言緩語地喚了一聲：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兒，現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點離家上早自習。

大隱戲樓和繕燈艇有幾分相似，都是古戲樓，還保留著古代的那種「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樓，為達官貴人準備。「池座」則是戲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她是在離開繕燈艇的第三天知曉母親重病這個噩耗的。

現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飛和那個老者，都覺得有些麻煩——

《帝女花》是母親最愛的粵劇，小時候母親帶她看過很多遍。但自從她去了北京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帝女花》。

言佩玲出來倒中藥渣子，被言佩珊攔住，「佩玲，別倒在路邊。病氣給別人帶去了，不好。」

小芾蝶抬起頭，天真地問：「大婆為啥要這樣鬧啊？他們不要面子的嘛？」

「呃……」余飛胡謅了一句，「沒看懂。」

余飛崩潰。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兩小時的話，余飛甚至不會選擇邁入這個戲樓。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個穿著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著頭，叼著瓶農夫山泉，玩一個色彩絢爛的手機遊戲。這遊戲畫面變幻迅速，他手指閃動如飛，看得余飛頭暈。

可是手機哪裡有響。

言佩玲：「睡不著出去散散心也行，總之別一天到晚在屋子裡悶著。」

余飛給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飯，看看時間是七點一刻。她手中還攥著兩張戲票，七點半大隱戲樓的粵劇，《帝女花》，本來是和母親約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我還是繼續給你念《金剛經》吧。」

姨母言佩玲白和*圖*書天要去服裝廠上班，家裡就余飛照顧母親。余飛紅著眼睛給母親用嗎啡，敷中藥，等她鎮定下來，又給她清洗身體，換洗床單。

原來母親之前早就得了這個病，做了化療，沒有告訴她。這次複發，來勢洶洶，母親怕再也見不著余飛，才讓姨母通知了她。

果然，余飛見言佩玲眼珠子一轉，閃出八卦的光輝，神秘兮兮地說：

余飛問：「最近上善集團也不催著出貨了？」

「你讀《金剛經》讀得少。雖然你年輕，但也應該多讀讀佛經。」言佩珊諄諄勸誡，「如來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樣，把你從此岸渡到彼岸。紅塵無岸，苦海無涯，佛法就是筏子。」

「……知我說法，如筏喻者——」念到此處，余飛一個驟停。

余飛抹了一把眼淚。

言佩珊在床上翻滾掙扎，用頭去撞牆，意識模糊地說：「都是我年輕時種下的孽根！都是報應！」

姨母說了這麼長一大段，余飛沒怎麼聽進去。她腦海中只劃過三個字：虧心事。

余飛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提點著她。但線索有點多，有點亂，她恨自己腦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先生？」

余飛含淚說：「沒有，我請了假。」

她當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兩點，去到酒店又是一兩個小時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記得睡的的時候，天邊都開始發白了。

見鬼了。

這「池座」和現代劇場還不一樣，不像現代劇場是階梯式的，前排人擋住後排人視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線上。

余飛晃晃腦袋，清醒了些，便接著念：「……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余飛本名余婉儀，「余飛」是繕燈艇師父收她為徒時，給她改的藝名。師父說，余婉儀這個名字太女氣，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氣魄，於是改名為余飛。

然而，時間永遠只會轟然向前流逝，絕不後退。

余飛說：「我睡不著。」

那人聞聲，暫停了遊戲，拿下礦泉水瓶，抬起頭來看向余飛。

余飛是仍然保存著六點起床出早功的遺留習慣，否則今天早上也醒不過來。回到家時https://wｗｗ.heｔｕｂook•ｃom.cｏｍ，將將好撞上準備出門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樓沒理小芾蝶，沒想到小芾蝶竟是個告狀精。

「怎麼又不念了？」言佩珊問。

如果說，時間能倒流一分鐘的話，余飛絕不會站到這個人的面前，善良謙遜地喚出那兩個字：先生。

佔座位的是個矮個老頭兒，一邊看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旁若無人。這種戲迷余飛見得多了，對戲曲非常的執著和迷戀，但也不怎麼守規矩，經常花錢買最便宜的戲票，但是趕在開場之時去搶佔價位最高還沒有被人坐的空位。

余飛的母親坐在小樓門口曬太陽，小樓臨街，她緩緩地搖著椅子，看門口人來車往。有時有熟悉的老街坊過來，和她打一聲招呼。

「謝滌康是個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評論，盯著余飛，問：「你昨晚date（約會）去了？」

然而怨歸怨，上善集團總歸是捨得給錢的。余飛總覺得言佩玲的痛罵中也透著對上善集團的愛意。

余飛乾笑了一聲，說：「昨天下午去醫院，回來跟謝滌康見了一面。他幫我買到了血燕，又約我吃飯，我就出去和他們玩了一宿。」

前面兩個人有點高。

余飛垂首不言。

台上演員已經在一片鑼鈸聲中登場，余飛無心和老者起口舌之爭，何況母親也不會來，她便由著他坐了，自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言佩珊又道：「這次從醫院回來，你和佩玲都說是因為我好多了，其實我心裏清楚得很，我沒幾天了，醫生治不好，才讓我回來的。我看得很開，你不用為我擔心。我這一輩子，所作所為沒什麼後悔，唯獨有兩件事放不下，估計是要帶憾入土。

言佩珊仍然意識不清，喃喃地問：「婉儀，繕燈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戲？我聽到手機一直在響。」

她是應該拱手敬一聲「珊姨您長目飛耳，消息靈通，小女佩服、佩服」，還是應該為有如此致力於出賣她的親友而感動落淚？

上善集團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裝集團，在整個華南地區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經營一家小的服裝加工廠，主要是給高檔成衣做一些比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繡、釘鑽、編和圖書織等。對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團這家客戶足夠大，每年光他們家的單就足夠吃飽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戶，服侍好這一個大金主就行了。

如果不是因為虧心，她會離開繕燈艇嗎？

言佩玲咕噥一聲，「還這麼多講究！帶走了不好嗎？」搖著胖胖的身子進門去了。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見余飛臉色發青，眼睛通紅獃滯，心疼地勸道：「婉儀，吃完后早點去睡吧。你回來快一個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媽媽病床邊上，沒睡過一個好覺。聽姨媽的話，快去休息，今晚你媽媽我來盯著。」

從他那乾淨修長的頸子，余飛武斷地判斷這就是剛才坐她前面的那個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雙白色線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十分詭異。

這頓飯吃完后，姨母打發余飛出門去水電站給姨父還有大表弟送飯，還囑咐余飛，在外面找個朋友玩玩再回來，年輕人總是要有年輕人的生活，母親這邊，今晚就交給她了。

余飛想起繕燈艇中，祖師爺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當年兩廣總督岑春煊的親筆題詞：

那一瞬間，余飛心中只有三個字。

「言家大姐，好些了嗎？」

余飛心中一瞬間把小芾蝶罵了個狗血淋頭。

敢情小芾蝶只告訴了母親一個人。

余飛措手不及地「啊」了一聲，下意識抵抗說：「不困。」

言佩珊開始進入藥物作用帶來的昏睡狀態，斷斷續續地說：「快……回北京去……師父要打……」

余飛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驀然發現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點鬱郁。而這個人一直沉浸於遊戲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余飛。他劉海略長，柔軟地垂在額前。頭髮稍顯凌亂，在頭頂隨性地揪了個小辮，左耳上墜一枚豎立眼睛狀的耳環，瞳孔璀璨。

余飛學了十六年戲，如今再看粵劇，早已不是當年圖個熱鬧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樣樣都會琢磨，尤其是粵劇中獨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須功、翎子功，她樣樣都要細看。這一擋，這齣戲於她就不完整了。

「我聽謝滌康說，你說你有男朋友，還很有型。你怎麼從ｍ•hｅtuｂoｏｋ.coｍ.com來沒說過？打算瞞到我死嗎？」

余飛望著遠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飛鳥飛落天際線，散進布滿密集電線的老街之中。

余飛到達大隱戲樓的時候，戲已開唱。

上半部演完，余飛出去茶室點了一杯鳳凰單樅，回來尋思能不能找人換個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佔了。

余飛低頭不言。

余飛臉色一白。言佩玲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道：「呸呸呸，我在你們小孩子面前講這些做什麼！婉儀，你別聽姨媽瞎說，別放在心上啊！你媽跟她們不一樣！」

她不顧背上的傷，從恕機那裡摟了一大包葯，揣著唯一一張銀行卡飛回了Y市。她一向對坐飛機有恐懼，但那回顧不得許多了。

一切事情做完，又給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經接近六點。余飛把母親叫醒，餵了粥和葯，母親又沉沉睡去。

言佩珊見她又開始痴痴發愣，便道：「婉儀，你是不是很困？」

這人大約是粗心大意，坐錯了位置。師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說破，給人面子。

余飛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嘆息一聲，道：「昨晚做了什麼事，你誰都能瞞過，就是瞞不過我。有些事我不反對，你歲數也到了，早該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萬別走我的老路。」

她躡手躡腳尋到自己的座位時，發現自己和母親的兩個座位，已經被佔了一個。

這一個「筏」字，太扎眼。

余飛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趕緊把頭埋進了飯碗里。言佩玲臉上卻沒什麼異樣。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電站值夜班，沒回來吃晚飯。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淚意壓下去，翻開書，說：

梨園繕燈，佛海慈航。

言佩珊上午的情況還好，吃過午飯休息了一會，又開始劇痛、抽搐、失禁、胡言亂語。

言佩珊見余飛拿著《金剛經》，在一旁懨懨欲睡，便提醒道：「接著念吧，怎麼不念了？」

余飛換了個話題：「姨媽服裝廠也很忙吧？」

言佩玲說：「這事可就大了，多個私生子，大婆的兒子能分到的財產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鬧？這大婆可是個厲害人，硬是踩著原配上位的。可憐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