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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心想算了，他這種狀態，能問出來什麼嗎？她拉著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余飛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暈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發現雙手都軟得使不出力氣。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他記憶這樣深刻，密密封鎖，卻在再一次被他觸碰時所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他像個習慣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換好一隻腳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腳讓余飛換。他說：「我就只有一個老婆。」

余飛本來有話想對他說，卻生生被他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聲不吭，轉了個彎，過馬路往對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對面不遠處。

「乾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國戲曲中一種特別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東方美感。京劇「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個旦不是乾旦？越劇和粵劇的全女班，哪個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從此往後，時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見。

白翡麗低頭抖著長長的水袖，將一雙手露出來，道：「一輩子就做一次的事情，當然要做好了。」

他兩隻手拗成一個奇怪的手勢，藉著路燈的燈光，眼睛從指縫中看她。

余飛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卻又微有哽咽，唱道：「遞過金杯，慢咽輕嘗，將砒霜帶淚放落葡萄上。」

余飛哭笑不得，心想我什麼時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還讓我滾嘛。

然而與命相抗，九死不悔。

人生之無奈，莫過於此。

剛想喊讓他輕點，他一偏頭就把她給親上了。

她過去會唱「香」，哪裡懂得這一個「夭」的真hetubook.com.com意？香夭香夭，不過是要把最美的東西打碎給別人看，將那脆弱美麗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白翡麗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這一聲陡然而至，彷彿那四圍都是沉沉污濁，唯這一聲跳脫塵埃，斷金裂玉，奪空而來。那一個「花」字，繾綣流連，顫音微微，終究是意難平，道盡這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這一首《香夭》，余飛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覺得自己唱明白了。

「倚殿陰森——奇——樹雙——」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邊上，雙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頭顱。他臉上的神色，痛苦而又驚恐至極。

他之前穿著太現代，披上這一件戲服紅袍之後，果然觀感上順目了許多。

他本來生得眉目柔麗，女相清媚，平日里因為氣質眼神仍是男性化，並不讓人覺得他女氣。

他的聲音本來是清磐似的，如果說上一次唱駙馬周世顯，他是壓著嗓子著往低沉寬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這一次卻是徹底放開了來，更顯天然。

余飛痴痴然地看著白翡麗。

白翡麗並沒有說唱就唱。

她給他套好了拖鞋，撐著雙腿慢慢站起來，正面對著他，說：「我就是余飛。」

余飛關了門，白翡麗還站在玄關，探頭探腦地往裡面望，問：「這是哪裡呀？」

然而藝術之美不會消失。

白翡麗現在沒有化妝，甚至連《不二大會》出場時那種偏女相的妝都沒有化，更沒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給人一種感覺，他現在就在長平公主這個角和-圖-書色里。

余飛喘不過來氣：「……」

他將信將疑地把手放了下來。

余飛說：「我房間！」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余飛才追上他。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余飛心想他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麼辦？

余飛忽然明白了白翡麗的意圖，沒有多言，亦拿了那件駙馬的紅袍披上，又用發繩將長發高高結起。她目光轉側，刪繁就簡，眉宇間展開疏疏朗朗的山河畫卷。

他四下里望了望，說：「啊……我不知道。」

「沒讓你回家。」余飛用力地拽著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飛剛給他把鞋和襪子脫掉，一聽他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襪扔一邊去，抬頭吼道：「你結婚了？」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燈旁，一手撐著燈柱，一隻手壓住了額角，陰影中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像是頭疼欲裂。

余飛心想這不是傳說中能看見鬼的手勢嗎？狐狸之窗什麼的。這白翡麗，喝醉了還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然而這時候一身大紅盛裝披上，他竟儼然換了一個人。

她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往對面馬路上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嚇了一跳，白翡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裏面去了。

他又回過頭來看她：「你是誰呀？」

余飛見白翡麗將那大紅袍披上，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穿？」

余飛問：「你住哪裡？」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座中都有人垂下淚來。

余飛亦心中黯然。時過境遷，今日她和白翡麗再唱《香夭》，與在榮和圖書華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阿媽——」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僅存的理智把他推進玄關邊上的洗手間里，說：「你喝了這麼多酒，先洗個澡……」

白翡麗的頭起得很輕，並不著力。整個宴會廳的燈光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麗抬眼，目光緩緩望向周側及頭上，輕輕念道：

余飛知道他能擬女聲，然而這一聲出來時，若鳴鳳初音，親眼所見和在網上聽著到底不同，還是讓她和其他觀眾一樣，驚艷了一下。

座下人哪裡想到這二人扮唱起來，竟是假鳳虛凰，陰陽顛倒卻又渾然天成？這駙馬周世顯，自有一般男演員所沒有的俊逸風流，而那公主長平，身清骨媚，又豈是一般女演員可擬？

余飛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臉的氣勢，白翡麗被震了一下，低頭嘀咕：「我老婆叫余飛。」

余飛唱男聲，又何嘗不是更自然，隨心而至，遊刃有餘。「明珠萬顆映花黃」一句出來，抑揚頓挫，深郁沉渾。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說：「是我啊，蠢貨。」她過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把手伸進被子里這樣掐他。

余飛累死了，還得蹲著給他換拖鞋，沒好氣地吼他：「你老婆！」

余飛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白翡麗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啊————」

誰知他一轉頭，看見身邊的浴缸，忽的臉色刷白，發出了一聲低沉壓抑、又帶著濃烈恐懼的叫聲：

他抽走手腕，避開她直視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和圖書案——」

這是一個她所完全不認識的白翡麗。她與他相識兩年半，有過最親密的半年時光，可她越來越發現，她完全不了解他。

這一曲《香夭》，不似他們在榮華酒家唱的那樣，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白翡麗開口唱了之後，整個宴會廳一直鴉雀無聲，一直到一曲唱畢，廳中沉寂片刻，才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脫了戲服，白翡麗便下台而去。他從宴會廳的側門走了出去，余飛也拿了手包，追了過去。

他又唱：「盼得花燭共諧白髮，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雙手輕挽水袖，一聲聲，一下下，垂首嘆息：「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

白翡麗開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竊笑之聲。但他唱完之後，再沒有人出言嘲笑。余飛想起小時候師父說過的一句話：戲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將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歡喜悲憂，皆由你一線嗓音攜提左右，你便成了。

過了個馬路，他便不走了，搖著頭說：「不回家，我不回家。」

他去找樂隊要了一件戲服。樓先生大約一早是想讓余飛扮上后唱的，但余飛後來告訴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場的誓言，樓先生也就放棄了。但樂隊那邊仍然把戲服帶了過來。

想那駙馬周世顯，進不能如袁崇煥抵禦外虜，退不能如史可法輔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誅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疇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縷情，手無萬鈞力。

他過去對她克制、矜持、羞澀、有禮節，進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會對她熱情，對她放肆。

余飛苦澀一笑，翻作歡顏，朗氣清聲唱道：「將柳蔭當做芙和圖書蓉帳——」右手拿起腳邊的燈燭，左手輕輕隔著衣衫落上白翡麗的手腕，拿那燈燭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觸手處微涼微硬，又令她心中跳蕩。她唱：「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這種感覺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靠得是濃重的裝扮和精湛的表演，但當他離了戲台，哪怕仍是旦妝，她仍能看出，他還是倪麟，她的師叔。

她又跑過去，把白翡麗從綠化帶里拽出來。

余飛快步走過去，他看到了她，側抬起頭來，說：「你走吧。」他說得挺費勁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那一時她雖處於低谷，見他時卻也有小歡喜，心地純凈，唱公主時有小小試探，小小甜蜜，小小嬌羞，要說真正的國破家亡的悲憤、隱忍刻骨的愛恨、生死同衾的決絕與無悔，又豈唱得出萬一。

他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余飛都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個死緊。

他的這個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瑩剔透，脆弱而又美麗。

「……」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洶湧情潮席捲而來，終於衝破她心中的那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當這種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得魚忘筌，忘卻演員本身。

這個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樣羞答答地向她開放，她卻視而不見。

白翡麗唱得未必有多好，卻在一個情字。

他抓著浴缸，一隻手伸進空蕩蕩的浴缸中去摸索——

但現在她才發現，他的內心之中有一個王國，有一個仙境，有一片奇異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