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徐靈胎
我叫徐靈胎。
我遽然警覺——這味道我再熟悉不過，花非花。
這個高大削瘦的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我穩住心神，去探了那個女人的病狀。
卻有一個綠衣的小姑娘雀兒一般進了當鋪，清清的聲音，琤琮如泉。她問：
片刻之後，那個烏衣少年漠然而來，束手堂中，緘默無語。
她藉著朦朧的幽光，打著手語和我講許多刺青時候的有趣事情。
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場面。
那些尚沉浸在幻象中的自養殺手盡數被陌上春袖中長索割破了喉管。
「半個時辰之內，她若還生不出來，這些穩婆就是你的下場！」
凌光狎昵地摸著他臉上的道道傷疤，「這麼個美人胚子，不練色殺太可惜。徐靈胎，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把他身上所有的傷疤都給我除去，尤其是臉和四肢。除不掉，他有幾道疤我就原樣割你幾刀。」
只是他那時候，雙腿已經殘了。
靖國府，靈樞九針，復元。
終於有一天，樓主出樓辦事。這天凌光不知為何，很是高興，晚上召集了所有自養殺手，還有樓中如我這種執事之人開懷暢飲。
其他人，都被灌了啞葯。
白音自不願意離開他。他亦不多言，將一柄長刀丟入山澗，餘下一柄橫架在鐵索之上，兩手執著革套握住兩端，飛快順著鐵索滑了下去。刀與精鋼鎖鏈摩擦出一路炫亮火花，瞬間消失在了山間濃濃霧嵐之中。
凌光大笑，伸手探向他那銀線刺著瀑布圖案的繁麗腰帶，吐著氣道：「望月。」。
只是我拿鏡子給他時，他無比厭惡地轉過頭去，不願意見到銅鏡中自己的模樣。
許久之後才知道，這兒，正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鳳還樓。
「我讓你扮，你膽敢不扮？！」
我們在月黑風高之夜提心弔膽地偷|歡，任何細小的聲響都讓我們驚悸。然而正是這般隱秘的歡情，讓我們彼此在這黑暗中生出新的希望。
那個早產的孩子，在七年之後，正當我幾乎已經忘了他的時候，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不速之客的到來，在一個漆黑的雨夜。
這幸福是陌上春用血與尊嚴換來的——雖然他也曾想過要殺我。
「我家少爺，讓我送封信來。」
從此我的命運徹底轉向。
而我，是樓中除殺手之外，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喝到酒酣耳熱處，凌光醺然大呼道：「給我把陌上春叫來！」
「能不能！」
我苦苦乞求，樓主一句話沒有多說，拿尖刀挑斷了秦桑的聲帶，將她投
和*圖*書進了暗牢。然而只見兩道白光自她手中飛出，割斷了那兩名婢女的喉管。
我悲苦欲絕。可是秦桑究竟還沒有死。那麼我必須也苟活下去。我知道這正是樓主不殺秦桑的目的——我還有利用價值，而且我只能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
停下來的人都會死。
他放了一把火燒光了那個閣子。在我的懇求之下，他亦打開暗牢，放出了秦桑，我告知他可以去靖國府學靈樞九針。
陌上春傀儡一般任他擺布，眼神空洞，面如死水。我疑心此前見到的那個指點我剔骨縫手的孩子，和眼前這個逆來順受的沉默少年是不是一個人。
凌光臉色驟然扭曲，血聚雙眸，一掌砰然擊上陌上春胸前。身軀單薄的少年如斷了線的紙鳶，悶哼一聲飛出了窗外，重重跌落在地，口中鮮血接連嘔出。
陌上春猝然躲閃，那鋒利的手裡劍仍是在他頸上劃出一道細細血痕，以詭異的弧線又飛回了凌光手中。
我們三人一同去了京城，用陌上春留下的錢，盤下了一個當鋪。秦桑本來姓董，這當鋪，便喚作了董記當鋪。白音精通易容之術，我們三人喬裝改扮，偽造了身份，在京城住了下來。
我知道一旦哪天我失去了用處，便只有死這一條路可走。
如果不是因為越來越像九仙夫人的容貌，我幾乎認不出來。
於是我咬咬牙：「能！」
毒，毒，毒。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刺青，並非真的不可以洗掉。我家的老祖宗在配製藥水時，其實留下了破解的方子。只是這方子中有一味原料，極其難得——就是鳳尾蘇鐵的果實。」
陌上春沒有再說話，沉默地走了下去。
我被軟禁在了這個地方。
他從頭至尾看著我動完了刀子。一片片碎骨混著血肉被取出來時，他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但這個孩子沒有哭。待劇痛過去，呼吸平靜了，他左手拿出一塊削得光滑的扁形軟木給我，漠然道：「放進去。」
若非身懷絕技之人，無人能過。
然而一轉目，旁邊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婆子的屍體，全是一刀致命，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這般寧謐的山中生活，我本以為可以一直過到老死。娶個賢惠的女人，生個孩子承繼我們徐家的世代相傳的醫術——我們徐家人，世世代代都這麼過。
再回來時，已經完全換了女形模樣，華麗穠艷，驚艷至極！所有人目瞪口呆，唯獨凌光擊掌哈哈大笑。
我被捉去了那高崖之
和_圖_書上。被凌空提過那幾道鐵索時，我險些嚇得虛脫過去。我不敢直接給他。這是九仙夫人的秘葯，連凌光和樓主都不曾知曉，卻不知他是何時得知有這種東西的存在。
她為所有人裁衣，亦為所有殺手紋下刺青。
秦桑真的給我生了一對孩子。我覺得此生，從未如此幸福過。
我雙腿灌了鉛一般，恐懼而絕望。恰此時，一枚紙卷無聲無息彈入我手中。我顫顫地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寥寥幾個小字：
因為不止我一個在忍耐。
陌上春順勢靠近，短刀入肉無聲。
我本是個散淡山人，山間採藥行醫為生。方圓百里內的溪澗溝谷、崇山峻岭，無處不曾留下我的足跡。
我把軟木置入他軟塌塌的手掌中，他甚至指點我要留下一條小小的口子不要縫上。
如果說啞葯還有治好的希望，可是聲帶被挑斷，我便永遠也聽不到秦桑的聲音了。
半邊手掌的骨頭都碎成了粉末。
陌上春道：「凌光閣有我一個，足夠」
渾身皮肉都被腐蝕去的過程有如煉獄。縱然我給他吃了曼陀羅散，他還是被疼昏過去無數次。身上唯一可以出汗的地方只有背部，他身下的床褥都被濕透，我不得不不斷給他更換床單。
我要了一個兩個婢女打下手，讓那個男人在外面等著。
秦桑並沒有讀過書。她只懂得刺繡和刺青。
鳳還樓中，我本不該生情。可是我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了一個溫柔和順的女人，名叫秦桑。
她對自己都可以那麼狠，更何況是對別人？
但她的癥狀，又與其他寤生的孕婦不同——倒像是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細查之下，我才發現這個女人身體此前似乎受過長期的折磨，氣血陰虛，體質極差，恐怕這個孩子生出來后，她再也無法生育了。
自養殺手中只有一個人沒來，就是陌上春。聽說他修習倚天的功法，自律如苦行之僧，不食肉，不近酒色。
我想遠遠地躲開一切，秦桑卻打著手勢說：
我忽然想到，過去的那副渾身是傷的樣子，或許是他明明躲避得過，卻故意讓自己傷的。
我看到了開始，卻沒有預料到那結局，竟是那般的慘烈。
我愕然不知其意。
他知道了我想帶著秦桑離開鳳還樓，便讓白音帶著我和秦桑過索橋，給了白音一枚印鑒。
橫豎都是死，不如背水一戰。
我不敢怠慢。
唯有一處。
他向來身體消瘦，如此更顯得纖弱而虛幻。凌光親自奏響了長唄三味線，他執著朱漆小扇的手hetubook.com.com腕輕振，躡節碎步而動，既緩且靜，卻是令人恍惚出離的舞姿。幽玄之意，軼態橫生。
陌上春語聲木然獃滯：「作女形，只為殺人。」
三味線樂聲驟轉，他手中漆扇嚓然撣開，若有若無的幽秘的香氣登時彌散開來。場中人人似都被攝了魂一般，臉上現出淫|褻之色。
我不是扶桑人，雖在鳳還樓已經待了十二年之久，能聽懂大部分的扶桑話，但是仍不知凌光口中的「鳴神」指的是什麼。
「你也要死。」
「他救了我們。她也救了我們。」
時間在驚心動魄中流淌，就像那日夜奔騰不息的大江。
凡是看到他扮女形模樣的人，都得死。
他叫陌上春。
這把刀刺穿了很多人的心臟，包括凌光和倚天。
中原人的規矩，女人生子，男人不能見血光。
白音知道了刺青可以洗凈，便遠赴南越，開始尋找鳳尾蘇鐵的果實。
自始至終，他沒有哼過一聲。
他臉上和脖頸都敷塗了濃厚的白粉，眼角掃一點鮮紅，唇上亦是朱紅一顆，全然看不出本來面目。穿的是妖艷到極致的扶桑戲裝，最外一層的黑色絲襦上刺著梅花、竹葉、松枝，金線捻綉，光亮奪目。裏面一層朱丹色鮮麗錦衣，亦用二十四色的絲線，綉出開屏孔雀，繁複尾屏層層疊疊地鋪張，一直拖曳到地面……他裹在這數層堆疊的華服之中，木偶一般沒有活體的溫暖和生氣。
凌光到底修為更高，這等劑量的花非花對他不會那般快生效。他面上現出迷離神色，一步步走近陌上春，迷惑道：「你把他們都殺了。」
我從一個醫人者，變成了一個殺人者。
我在鳳還樓中的地位，越來越穩固。
我時常仰望，偶爾好奇。只是我是個謹慎保守的人，從來不會因為好奇去挑戰我不該挑戰的東西。
陌上春的臉色明顯的變了。
如此平平靜靜的，又過了四年，陌上春武功複原，也終於重又能夠走路。
「有人在嗎？」
我知道我只要說一個「不」字，這顆腦袋就不在我肩膀上了。
我們三人過去之後，卻再也沒有找到他。不見屍骨，我們相信他並沒有死。他遲早都會去靖國府，找他的父親學靈樞九針。
高樓之中，有一個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漆黑的長發被汗水濕透，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她斷斷續續地呻|吟痛叫，我一聽，便知她難產，已經熬了不下一個日夜了。
我驚呆了。
他就算沒了武功，身受重傷，要殺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仍是易如htｔｐs://ｍ.ｈｅｔubｏoｋ•ｃｏｍ.cｏｍ反掌。
直至三年之後，陌上春自行出湖，我們方與他重新有了聯絡。
在和秦桑私密的來往和交談中，我越來越關注那個孩子。
她的胎位不正。胎兒不是頭朝下，而是雙足朝向宮頸。
我終於知道，這個高樓之中，沒有一個是善茬。越是美貌的人，就越是可怕。
一枚飛旋的手裡劍毫無預兆地直取陌上春喉心，令滿堂人眾大吃一驚。
我配出藥方，醫好了白音的嗓子。只是秦桑的嗓子，永遠也好不了了。她打著手勢，笑著說，我們能活著出來，還能夠在一起，便足夠了。我們可以生好些孩子，嘰嘰喳喳的，一定很熱鬧。
那高崖險峰之上，不知何時聳起一座浮雲高樓。曾經的上崖之路都被截斷，天塹之間，平空橫過三道鐵索鏈橋。
然而這並不能拯救我和秦桑之間的愛情。終於有一天，我與她的幽會被撞破，兩個人都被捆了起來，送到了樓主面前。
他伏在地上，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儘是充血戾色。
九仙夫人巧笑倩兮，「他要多少，你給他多少。」
方至窗邊，便見裡頭白光如虹，血色四濺！
這女人再撐得一個時辰，恐怕就不行了。難怪他會去找我這個男人來接生。
「我看得順眼的人，就給他們刺好看一些。不順眼的，就隨便給他們刺啦！朱雀刺成小雞仔，玄武刺成大烏龜什麼的。」
事實上整個鳳還樓中，沒有一個人敢有片刻的懈怠。
陌上春來找我要花非花。
「我不作女形。」
我們只能等待。
他非是女人，可這般詭譎的裝扮和樂舞，卻比女人還要蠱惑人心。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恐懼如蛇纏上我的身體，我借口多飲需要凈手，匆匆跑了出去。
我久為武者之醫，自然看得出凌光臨死之前的一掌雖不致命，卻讓陌上春周身經脈寸斷，武功盡失。
凌光的眼神更加迷亂：「你把我手下的自養殺手全殺了。」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了他這麼做的用意。
所以我無一日敢懈怠自己的醫術。
他長得很快，很快便長成了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
但是自他手傷愈合之後，便很少再出現在鳳還樓。
「我過去掙下的銀子，都在太平錢莊。你拿去隨便用罷。」
秦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她雖然被葯啞了嗓子，發不出聲音，可是每次笑的時候，都會捂起嘴來，像個小姑娘一樣。
秦桑是鳳還樓的綉工，亦是所有殺手的綉工。
其他人看的如痴如醉，我心中卻愈發惶恐。看著那雙空洞雙目，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前彷彿又出現那個冷漠的小孩，拿著一塊扁平的軟木對我說：「骨頭剔出來，木頭放進去。」
我一直告誡自己，忍下去。總有出頭的一日。
這個小小孩童，不過七歲。面無表情地說著這句話，就彷彿這手根本不是他的。
我戴著豚皮手套打開那封信，知道又一場變故，因著眼前的這個小姑娘而發生了。
我輕輕一觸，他的臉色登時慘白，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粒。
我時刻如履薄冰。
白音幾番潛入靖國府，易容打聽，才知陌上春被囚入了一剎海，白沙陣防，京軍鎮守，根本無法接近。
在我們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的那天，我開著當鋪的門，一直到夜幕降臨，陌上春都沒有如約而至。
我再度去探了她的脈，脫口而出：「你讓自己早產？！」
可這樣一個女人，比我更懂恩義。
我想著如此一個絕色美人，又在難產之中，能有多大威脅，臉上便露出些許不在乎。
我看見他的右手失去了三根手指。光禿禿的半個手掌紅紫發亮，高高腫起。
這女人的一雙眼睛生得極美，此時竟露出凶光，雪玉一般的手腕抖出一把尖刀對準了我，聲氣虛弱，卻恐嚇道：「你若多言半句……將你……拆骨卸肉！」
軟木被捏碎取出之後，他有很多東西可以藏在裏面。比如，刀。
凌光將他上上下下一陣肆意打量，猖狂大笑道：「浮世如夢、唯有狂醉！今兒開心，就讓你們都見識見識我扶桑的歌舞！陌上春，來一段《鳴神》給大家助興！」
我霎時間反應過來，連連叫道：「不要殺我！我可以救你！可以讓你恢復武功！」
他還想殺我。
他說：「骨頭剔出來，木頭放進去。」
肌膚完全長好之後的他，宛如傳說中的蓮花太子重生。
他身上的傷疤太多，魚鱗一般。我不得不用藥水腐蝕去已經無法再生的瘢痕表皮，再用三生之葯助他長出全新的肌膚。只是他胸腹之上的老傷太過陳舊深刻，終究是無法完全除盡。
內心之煎熬，日日夜夜。
我方懂了為何凌光一定要讓他習練色殺——無論男人女人，都是抵擋不了的。
刀仍架在我的頸側。
「凌光手下有一個孩子，很小，但殺的人太多，整個背都快要紋不下了。他從來不說話，別人都以為他是啞子。可是我很喜歡他，他背後的朱雀，是我最用心的一幅。」
陌上春做到凌光二品所得的賞銀，足有數萬兩。白音取了一部分，執意要去京城。
我稟告了九仙夫人。
一把奇長而窄的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