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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不在中，這是無法接受的事，敢這麼畫，簡直是在挑戰尚書，挑戰周禮，挑戰所有儒士的底線。

眾人的反應，全在任弘意料之中，心中暗道：「果然啊，這陷阱一挖一個準。」

任弘抬起頭來：「不，這海西的大秦國，與被高皇帝覆滅的秦朝還真有些瓜葛！」

「中國為何不在輿圖正中！西安侯，你這是何意！」

「吾等總不能為了將東邊的地域填滿，便胡亂添加，欺騙天子吧？所以只是將已發現的地域畫出來，若是諸位覺得不對……」

始元六年（前81年），在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們專門花了半個時辰，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討論天下觀，被桓寬寫成了《論鄒》一篇，篇幅很短，兩段話就完了，因為這場辯論，是賢良文學輸了。

「這是想要證明鄒衍之說啊！」

埃及，兩河，中國，哪個古典文明，不曾以自己的視角看世界，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呢？

賢良文學只能硬杠，靠轉戰打滾歪樓敷衍過這個問題，最後在記述時也寥寥數筆，沒頭沒尾的。

朝廷也知道典屬國和大鴻臚兩個機構一貫不對付，怕他們打起來把石渠閣拆了，今日特地派了宗正劉德來打圓場，劉德連忙制止道：

任弘相信，這世上讀儒經者十數萬，還真有幾個為了證明心中的「道」而不畏犧牲的醇儒。

時代變了，不同於閉塞的文景之世，武帝派遣諸多漢使對外界進行探索，傳回的消息都支持大九州說：西域的面積跟中原一般大小，蔥嶺以西，有許多前所未聞的大國，有文字、錢幣、禮樂，出了合浦徐聞港沿著海岸行駛，確實是連綿不絕的大陸。

接下來的時間里，太史令和大鴻臚、博士們開始議論細節，地圖上描繪的每一個國度，都對照附錄的簡牘。

桑弘羊所持的，是鄒衍的大九州說：「鄒子痛疾晚世之儒，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和*圖*書欲知萬方，猶無准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列士。」

面對質問，他長作揖：「諸位且聽弘一言，中國，當然在這天下正中央！」

「想要證明中國是天下中心么？」

面對已經無從辯駁的大九州之說，賢良文學有一種理論：「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何必去探查？」

「至於這圖上為何不在，只因漢使往西邊走了太遠，都走到距長安一萬一千六百裡外的安息去了。」

關東儒士的大本營有二，一是魯地，二是齊地，皆靠近東方海濱，日後這輿圖傳出去后，說不定還真有人為了證明中國在世界中心，毅然出海。

在「中國為何不在地圖中央」的原則問題解決后，眾人才能好好查驗一下輿圖。

「大秦？」

簡牘是典屬國花了一個月時間整理而出的，詳細記載了各國的位置、里程，風土人情和特產，統統有據可查，博士們挑不出任何毛病。

所以漢人根本不會關心地球是不是圓的，反正渾天說里，它就是圓圓的雞蛋心，除了天官們在吵吵外，一般的讀書人根本就不想管此事。

下一句，才是騙人的，這便是任弘在地圖上埋下的第一個陷阱。

「反倒是東邊鮮少涉足，出長安數千里便是大海，雖知樂浪海中有倭人，卻從未有人去過，再往外還有什麼邦國，全然不知啊。」

一聽此言，韋賢和夏侯勝就發覺自己上當了，眾博士弟子也面露難色。

夏侯勝身後，幾位博士弟子也開始陸續起身指責。

「大鴻臚、夏侯博士，勿要著急，且先聽西安侯解釋。」

這句話任弘真沒撒謊，漢使就管羅馬叫大秦，也不知為何。

夏侯勝強辯：「孔子說的是天下無道，如今是有道之世，自不必如此……」

任弘笑道：「不妨效仿終軍，主動請纓，作為黃門使者去倭國和-圖-書探訪探訪？」

桑弘羊倒台了，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賢良文學也意識到，目光局限在兩千五百里的五服說破綻百出。

「昔日鄒衍非聖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西安侯，你也欲如此么？」

在大九州之說里，所謂中國，不過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隔著大海與蔥嶺等高山，外面的世界還有八個與中國差不多大小的地域。而隔著難以跨越的八極和大瀛海，還有更大的九州。

任弘嚴肅了起來，看著眾人，披露了這件令人心驚的事：「粟特商賈言，其人民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追溯其淵源，據說是百年前，有秦人白馬將率眾數千西行，與安息同擊條支，以其眾王海西，變服，從其俗，以長之……」

漢代儒生的世界觀，都濃縮在尚書中的《禹貢》里，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這就是中國。

禹貢說與大九州說在那場辯論中針鋒相對，最終是賢良文學落了下風。

不去探索，就無法證明中國當真在天下之中。

劉德眯著眼瞧了半天，發現此國在安息、條支以西，西海之中，幾乎佔據了每個島嶼和海灣，幅員十分遼闊，用醒目的淡紅色描繪。

任弘笑道：「是翻了不少使者記載找出來的，孝武皇帝時，出使安息歸來的使者說起過，但只得其名，未知其實。」

亡羊補牢之下，窟窿勉強補上了，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為不忘二世覆亡之恥，彼輩仍稱大秦，日夜練兵征伐四方，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蠻族而朝萬國！」

他們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我堂堂天朝上邦，赫赫中國，居然不在天下正中！？」

說不定幾百年後，靠著這股勁頭，還真有人楊帆繞了一圈，完成環球旅行呢。

好在那輿圖一打開，他和圖書們就揪住了一個破綻！

出了禹貢九州範圍，《春秋》沒提及的，都是無用之地，完全可以當做不存在。別說域外了，就連已設置郡縣的交州，其實也是應該放棄的！

一個歪果仁都明白的道理，任弘豈能不知？

《書》博士一籌莫展之際，《禮》博士卻站出來救場。

卻見大漢十三刺史部用淡淡的土黃色描繪，每個郡都用細線描繪出來。匈奴則是粉紅色，蔥嶺以西安息、大月氏各國則是淡綠色。山脈以寫景法描繪，用淡綠色勾勒，河流以雙曲線繪寫，海洋用深綠色畫出水波紋，海岸線、河流走勢與過去的地圖十分不同。

最後還是劉德打了圓場：「西安侯所言不差，未能探明的地域，確實不能胡亂畫上去。但大漢不在天下正中確實不妥，不如在製作最終的輿圖時，加長一丈，樂浪海以東統統留白，待日後使者去了倭國，再添加不遲，何如？」

淮南王的門客們膽子比鄒衍大多了，直接宣布四海之內的整個世界，東西有二萬八千里長，南北二萬六千里長！還專門為那些尚未能探明的大陸取了名。

典屬國幾十年來都是漢使掌權，支持大九州說，他們要製作《坤輿萬國全圖》，將可以駁辯曲解的文字變成定格的輿圖，大鴻臚和五經博士頓時炸了窩，紛紛出言反對。

很可惜，大家分屬不同單位，反對無效。

「什麼？」在場眾人皆驚。

但即便如此激進，淮南子仍將中國設定為天下正中，所以劉德也奇怪一向機敏的任弘，為何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意思就是，你們這群儒生只知道守著一畝三分地，在小小閭巷裡過日子，讓我老桑來告訴你們，世界有多大！

所以他們非但不會主動請求為使，甚至還不斷阻止朝廷派遣黃門使者去探索南海中的異域，生怕那裡的珍奇異獸、珍珠玳瑁讓皇帝著迷，又多生事端。

萬幸，五經里對天下觀的描述是不太相同的，除了和-圖-書《尚書》的五服，《周禮》中還有一種九服說——將世界邊界擴展到了中國之外四千五百里，也不提荒服了，最外圍的叫做「藩服」。

「西安侯，這大秦是何方國度，過去鮮少聽聞啊？」

這意思就是，我管你世界有多大。

這時候有博士在後面議論：「大秦，與那秦朝有何關係？」

倒是典屬國那邊，從蘇武到幾名曹吏，都面含微笑，視對面的斥罵如無物，這上面的問題，任弘早就跟他們通過氣了。

大漢並不是孤獨存在於世的文明國度！這好比後世發現了外星人，震動朝野。

任弘無奈地訴苦道：「大鴻臚、宗正、太史令，這輿圖上面每一個邦國，要麼是漢使親自抵達的安息，要麼是在當地聽聞的犁軒、身毒，距離長安多少里，出了徐聞港船行幾日，都在附錄的簡牘里記述得清清楚楚，皆取自前人。」

……

可如今，任弘卻在這地圖上布下了一個陷阱。

在禹貢里，以中央之國為中心，一層層往外劃分了五服，每服五百里，反正兩千五百裡外就是世界盡頭的荒服，儘是蠻夷流沙，中原是孤獨而又唯一的文明之邦。

宗正劉德雖也學詩書，但他真正的興趣卻是黃老，收集到了淮南王劉安令門客編撰《淮南子》一書，這淮南子作為黃老道家遺作，也支持大九州說。

然而，這種在韋賢看來完美無缺的天下觀，卻在武帝朝遭到了現實沉重的一擊。

這思維根深蒂固，再過兩千年都沒啥變化，明末時，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獻世界地圖給大明皇帝，就故意將子午線向西移動170度，使中國正好出現在《坤輿萬國全圖》的中心。

直到檢索到最地圖西面時，他們才找到了一個先前極少記載的國度。

有人道：「應只是音譯，你看那樂浪郡以南的三韓，與潁川韓國有何干係？」

作為大鴻臚，作為鄒魯大儒，當韋賢早聽說典屬國在任弘提倡下，在鼓搗一幅萬國輿圖和_圖_書，準備冬至日大朝時獻上去，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任弘也沒有繼續追擊刁難，他們今日的目的是讓輿圖通過石渠閣檢驗，反正這坑他是給儒生們埋下去了。

論語里孔子那句「乘桴浮於海」，也許會被某個新學派曲解，變成齊地大航海時代的契機也說不定……

任弘指著地圖道：「大秦國以在海西，亦云海西國，距長安約兩萬五千里。其地方廣袤數千里，有四百余城，其兵強將廣，窮兵黷武，小國役屬者數十。以石為城郭，列置郵亭，律令甚嚴，有松柏諸木百草，食麥。」

「弘先前在西域，引來粟特商賈投靠大漢，頗得其傳聞，故方知大秦國內詳情，之所以要製作輿圖，便是為了讓天子知曉此國。宗正、大鴻臚、太史請聽我細細道來。」

桑弘羊將記錄、奏疏一一翻出來打臉，汝等不是說什麼「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么？這可是一位位漢使用腳步丈量，用刀筆記錄的，無從反駁！

蘇武頷首贊同：「就依宗正說的做。」

探索發現不一定完全出於利益，也得有信念在支撐，大航海時代歐洲人最念念不忘的，除了找到遍地是黃金的中國和印度，還要聯絡信基督的「長老約翰國」。

韋賢身後，歐陽尚書博士夏侯勝再度指出了這個問題，此人質樸守正，簡易而無威儀，極喜洪範陰陽之說，上綱上線倒也挺厲害。

見嘈雜的博士弟子們忽然都閉嘴了，任弘卻笑道：「怎麼，昔日孔子尚且欲乘桴浮於海，至九夷之地，如今卻無人願意一探？在這輿圖之上，一丈將近萬里行程，諸君若能在陸上海上探明這麼遠，便回來向天子復命，典屬國自能將發現的地域添上去，如此便能證明中國確實是天下之中！」

看著儒生們憤憤不平的模樣，任弘露出了得計的笑：「如果想的話，那就到海上去找吧！」

韋賢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典屬國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圖稿完成，交付石渠閣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