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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干芒在金城縣為奴時一樣，這裏的奴婢有漢有羌，年紀老幼不一，旁邊就是牛馬欄，與窩棚一樣臭氣熏天，城旦舂等活又重，身體底子不好的人，在這裏幹上三五年，就基本夭折了。

誠如其言，公家確實一分錢都收不到咧，全進了縣司空和下屬的腰包，再拿些出來孝敬給上司，這件事便輕飄飄過去了。

不過孫千萬接下來的話嚇死個人。

其中有一個圓臉、披頭散髮的漢子，手磨得出了血，走路踉踉蹌蹌，與龍耶干芒他們擦肩而過。

他們被帶到破羌縣司空面前，一個個檢查牙口，然後就將龍耶部剛解掉的桎梏，戴到了脖子上。

已實現了兩次人生目標，如今正朝著千萬邁進的老孫朝任弘拱手：「西安侯，我奉都護之命，以私人名義來金城，讓你有個準備。」

龍耶干芒忍著怒火，將加蓋了護羌校尉印的木牘遞過去，縣司空也絲毫不慌，瞅了一眼后，將它推了回來。

錢到手后，則可以對縣令、郡司空說，這些羌奴是按照護羌校尉的意思，放了，真的，一文錢沒收！

龍耶干芒很清楚，這些所謂的「手續」，沒個把月是辦不全的，護羌校尉又是大忙人，先是跟著趙充國前往鮮水海，昨日又匆匆東返，連親近的隨從都帶走了，也不知還回不回金城。

瞎猜了不少，但才到黃河岸邊的金城縣，就被揭曉答案了，一個人在此等待他們。

隸臣妾的頭髮都被髡了，倒也方便認人。族人們聽說滅了部落的先零羌已亡，干芒是來贖他們的，都涕淚滿面。

一個面頰蠟黃的中年人一邊掏著虱子，一邊懶洋洋地問道：「吾等是內郡人，鬧災荒活不下去自己賣了自己，被送到此地為奴，在這隻要不鬧，老實點就不會挨鞭子，起碼有口飯吃，跟著汝和-圖-書等羌人離開，管飯么？」

「笨拙的羌奴，哪有機靈手巧漢奴值錢，這也不會那也不能，菜園鋤草，平整阡陌用不上他們，還桀驁不聽使喚，只能靠鞭子逼著干重活或放牧牛馬。故而大男才三千，女子及老小千錢。」

「你這羌虜，還學會賄賂了！」

「西域出了何事？」

「你若想立刻將族人帶走，只有一個辦法，買下來。」

干芒有了新的打算：「先零和卑禾已經向西遁逃，幾百里地空了出來，吾等去鮮水海南邊尋一片牧場，南有燒當庇護吾等，西邊則挨著鹽池。」

……

就比如一日前，從破羌城外縱馬而過的任護羌，他坐騎的四蹄激起了河湟的浪花，改變了一些事情，卻只及皮毛，遠未觸及到湟水深處那沉澱了不知幾代人的污泥。

然而縣司空是鐵了心「公事公辦」，擺手道：「不行不行，你手續不全，從太守長史的印，西部都尉的印，郡司空的印，破羌縣令的印，還有平日要派遣這些羌奴幹活舂米的倉曹，不管是郡里還是縣上，都得補齊……嘶你這羌女手勁真大！滾出去！」

人挑好了，縣司空卻獅子大開口：「大男六千，大女五千，小男、小女三千，老人兩千。」

縣司空罵罵咧咧地將兩個羌婢趕走，卻見龍耶干芒捏著太守、護羌校尉的條子站在寮里不走，冷笑道：「怎麼還不去？」

龍耶干芒進去時，留著八字鬍的縣司空正坐在辦公的寮中，倨床使兩羌婢洗足，其中一個還是龍耶干芒的族妹，面容枯瘦，還刺了黥字，扎了漢女的髮式，見到他后很吃驚，卻又立刻埋下頭，她昔日在山裡時那桀驁的脾氣，都被鞭子打沒了。

不服？喊冤去啊！官府會聽一個羌人誣告兢兢業業的基層漢官么？

果然是烏和_圖_書孫，任弘開春給西域的警告應驗了。

似乎怕干芒嫌多，他補充道：「羌奴賣到蜀郡去，一個值上萬錢，而這牛馬欄中的好馬健牛，也得八九千錢，這價已是便宜你了。」

任弘打馬過去，笑道：「孫千萬，我沒叫錯吧？」

那些與族人結為夫妻的外部羌奴，干芒也一併買了，又低聲問那幾個漢人隸臣：「誰會種地？」

……

「烏孫被匈奴襲擊，快亡了！」

……

縣司空雖然發現一群長臉里有個圓臉的，但也未在意，湟中本就羌胡雜處，羌人里偶爾有個雜胡也是常事，醍醐阿達會說羌話，此刻也明白自己的處境，沉默寡言，琢磨著怎麼才能逃走。

縣司空卻有從業多年來的經驗和自信：「雖然斬了許多羌人，但也陸續捕獲了些，既然後將軍下令封刀，就只能做隸臣了。此外，募兵和小月氏俘虜羌人女子及老小賞千錢，又以其所捕妻子財物盡與，許多人得了羌虜妻、子，不想帶回去，都得在破羌縣就近賣了。」

龍耶干芒的打算落空了，任護羌並無遷羌人入內郡之意，他多半是做不成東羌了。戰爭剛一結束，便在各縣奔走，在每一個收押官奴的簡陋圍欄里，尋找過去兩年間，自己被變賣得到處都是的族人。

只有一個人舉起了手，其他人倒不是不會，而是不想離開。

「去西邊。」

縣司空好似受了極大的羞辱，揮手趕他：「本官是與蠻夷溝通的人么？拿回去！」

東行的路上，任弘心裏在猜想，朝廷忽然急召他回京的原因。

「以羌人身份死了，也比留在這強。」

「在金城郡，禮樂和《孝經》會缺，但隸臣妾永遠不會缺。」

縣司空狠狠抽了他們幾鞭，旋即背著手，讓下屬用羌語大聲對這群戰敗者號令。

可其他ｍ.hｅtｕbook•ｃｏm•coｍ縣就沒這麼順利了，就比如這破羌縣（青海省樂都），專門管刑徒、隸臣的縣司空對面前這個據說是立了大功的羌人愛答不理。

「我聽說你斬了先零大豪的頭，得了四十萬賞錢，護羌校尉還贈你不少絲帛作為賞賜，外面龍耶部的羌奴不多四五十人，夠買了。」

干芒無話可說，只帶著那個願離開的漢奴道：「跟著我，就要做羌人，上了高處后，可能會水土不服死去，也不能每一頓都有食物，但我保證，你教吾等種地，便不會變成奴隸。」

這些新來的奴隸還沒學會聽話，目光悲憤，用羌語發出怒吼之聲。

龍耶干芒不認識他，但若是燒當在此，定會吃驚地發現……

「西安侯雖然年少位高，可管不到郡縣隸臣，這些羌人可都是官奴，光有護羌校尉的印哪成啊。」

「往後要去哪呢？」

就在龍耶干芒帶著重獲自由的族人們離開時，一群人正好被驅趕進了破羌縣。

干芒想再找人幫忙，哪那麼容易，更何況，他最後一批能找到的族人就在外面的牛馬欄里受苦，龍耶干芒一天都不想等，現在就要帶他們離開！

干芒知道這漢官想要什麼，手遂上移，摸出了一枚金餅來。

令居縣那邊有三四十人，任弘早早履行承諾，下令放了，允吾縣、金城縣加一起有一百多，得了護羌校尉知會一聲后，也順利解下了枷鎖。

那漢子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渡口，抱著一個饢在啃，聽到韓敢當的呼喚後轉過身，滿臉絡腮胡，身材不高，卻是久違的孫十萬……不對，應是孫百萬……也不對。

這個不似羌人而似匈奴的傢伙，竟是在西霆障逃脫小月氏束縛，落水失蹤的匈奴使者，醍醐阿達！

「蠢羌虜。」

「穿上赭衣，從今日起，汝等便是大漢的官奴婢了ｈtｔｐs://m.ｈｅｔｕｂｏok•ｃom.coｍ！」

只是縣司空的下屬看著空空如也的奴欄憂心道：「縣中官奴一下子去了一半，入夏后修整溝渠、築河堤、補城牆的活怎麼辦？」

是這次戰爭的俘虜，西霆障一戰，羌兵雖然大多被殺，但也有些零星俘獲的。十個人一排，扛著一根長長的木頭，手被麻繩拴在木頭上，依次前行，都被壓得抬不起頭來，想跑也跑不掉。

這是早在此戰數十年前，就已經形成的默契，不管是大漢和羌部的戰爭，還是羌人自己的內訌，只要有戰爭，就會有源源不斷的奴隸送來。

太守、護羌校尉印章簡牘都辦不成的事，一個金餅就成了，之後便是在隸臣們住的簡陋窩棚中，一個個找出族人來。

干芒帶著人走後，縣司空得意得大笑起來。

雖然羌奴不好用，但也有一個好處：在大漢，主人隨意打殺奴婢，沒人告發也就罷了，一旦被舉報，是要吃官司的，但打殺蠻夷戎狄的隸臣，沒人管。

「汝沒瞧見蜀郡那些賣僰僮的隸臣販子，在開始打仗后雲集金城郡么？蜀人掘井鹽，好蓄奴，豪人之家，連棟數十，膏田滿野，奴婢百群，徒附千計。吾等先以官府的名義從募兵手中低價買了羌奴，再平價賣給那些蜀人，這一來一回，豈不是又能賺一筆？」

「任護羌還為我求得了太守的印章。」龍耶干芒又將太守的文書也呈上。

孫千萬道：「都護府一切都好，只是烏孫……」

干芒憋了一肚子火：「上吏不是說，官奴要蓋許多印章才能放走么？」

縣司空翻了幾倍賣給干芒，得了三十多萬錢，他欺干芒是羌人，除了已走的任護羌外無人護著，便千方百計刁難。

干芒沒有多話，他不想當著自己族人的面，對他們的性命身體討價還價，一手交錢后，眾人脖子上的桎梏才被和-圖-書解下，一個個掉落在地上，又脫掉了紅色的赭衣。

「護羌校尉向我打聽過鹽池（茶卡鹽湖），想必是有所籌劃，比起牛馬，涼州的漢人更需要鹽！」

縣司空洋洋得意，他只需要坐在床上，讓奴婢洗洗腳，來一出欺上瞞下，一轉手就是幾十萬，錢不要太好掙。

那小漢奴不知為何淪落至此，他眼中對縣司空的恨意，絲毫不比羌奴們少。

他的手摸向腰間，卻是空的，兵器外面就被縣卒卸下了，門口還有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卒盯著，而縣司空而倨坐于木床上，就等龍耶干芒主動開口。

嘴上如是說，手卻接了干芒的金餅，滿意地塞進懷中，給他點明了一條出路。

縣司空皺眉：「買奴婢的錢，每一分都是要上交郡府的，你莫非是在懷疑我貪墨？」

這些繁華的大城，禮樂之邦，是建在隸臣妾的血汗之上的，留在這，他的族人們語言不通，遲早會滑落到底層，即便不做奴隸，一年到頭也會遭到小吏無數次刁難欺詐。

「任護羌答應，我助他破滅先零后，就放了我的族人。」

聽說那些愚蠢的令居募兵在前線拼死拼活，斬中豪十五萬，斬小豪二萬，要連殺十多個小豪，才能得這麼多呢！

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龍耶干芒先前還想去東邊，可這幾日尋找族人跑下來，心卻沉了下去，再也不想留在漢地了。

四十餘人跌跌撞撞，跟著干芒離開了破羌縣，忽如其來自由，讓他們無所適從。

龍耶干芒算是明白了，漢人里的大人物，諸如任護羌，雖然對他只是利用，但還是講理的，可這些地方小吏卻極其難纏，可與羌人日常打交道的，偏偏是他們。

而留下管事的護羌校尉司馬張要離，又一直對干芒十分猜疑，覺得他與董長史之死脫不開關係，只苦於沒證據。

「買？」干芒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