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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闕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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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將軍三箭定天山 第321章 選擇希望

第六卷 將軍三箭定天山

第321章 選擇希望

說這話時,解憂是咬牙切齒的,她當然恨泥靡,恨殺害了翁歸靡的人,也知道此去定會遭到大辱,但那又如何?
解憂不直接回答,讓開身來,指著背後的靈位:「這是細君公主的靈牌,我雖然沒見過她,卻一直為其點著明燈,延續血食,畢竟她和我都是來自大漢的和親公主,都姓劉。」
「這便是我來烏孫后得到的一切,不比在長安窮巷中過凄苦日子強?」
赤谷畢竟不是龜茲,城裡是漢軍而非城郭兵。
「公主此言,是想要羞殺常惠,羞殺城中數千漢家兒郎么?」
他異常焦躁,為了恐嚇城中守軍,居然將幾個被俘的元貴靡親信綁到城前斬首,然後將人頭綁在馬尾上拖著到處跑,直到稀爛沒了形狀。
「這狂王是在幫城中守軍立決死之心啊!」
此刻常惠則大笑道:「看來楚主對貴婿的了解,遠不如我和義陽侯啊。」
「楚主也應知常惠至此,是本于公心,大將軍給予我的使命,是保楚主周全,這關乎大漢國體!公主辱則大漢辱!」
這狂王倒是機智,大概是聽其弟烏就屠講述了漢軍以兩千擊潰上萬烏孫輕騎的可怖,遂用起了攻心的把戲,讓譯長在城下高呼。
……
「常大夫錯了。」
在帶著奴僕們將若呼趕出赤谷城時她不信命,寧死不屈。漢軍初至時她信心滿滿,可元貴靡的慘敗告訴解憂,沒有奇迹。
「三十年前,細君公主不想嫁給狼王的孫子岑陬,向大漢求助,但孝武皇帝說,從其俗。」
那就由她自己,來做那顆激勵眾人拚死一戰的太陽吧!
但城外的暴行,讓解憂的心中愈發憤怒,她幾步上前,伸手接過了鄭吉手裡的弩機,在傅介子和常惠略為詫異的目光下,熟練上弦,端起來瞄準了譯長,射出一箭!
黎明,快到了!
但狂王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繼續讓譯長騎著馬靠近赤谷城勸降!
常惠是真動怒了,他起身往前幾步,越過了烏孫太后與外臣交談適當的距離,聲音也動了情緒。
「等抓到元貴靡,再讓汝等都喝喝他的肉湯!」
……
常惠默然,二十余年了,解www.hetubook.com.com憂還是老樣子,說謊時,眼睛會往邊上瞥,嗓音也會大一些。
「而如今,因我一意孤行要陪吾兒死守熱海,拒絕了常大夫、義陽侯提議撤離之策,使得眾人與我一起處於險境,朝不保夕。」
元霆元年,十月初八深夜,黎明未至,而狂王軍對赤谷城的進攻,已經持續了一整天。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赤谷城中的漢人並未因此這可怖一幕而動搖,傅介子像看一個白痴似的看著狂王表演,馮奉世更面露喜色,直接說了出來:
譯長的馬挨了箭將其甩了下來,他大驚失色,丟了火把,抱著頭,狼狽地往後逃跑,身後是解憂公主的聲音。
大體意思就是重申了漢烏傳統友好睦鄰關係,說狂王願意延續歷代昆彌與漢的和親之盟。此戰是烏孫內政,希望大漢不要干涉,他只針對元貴靡和尚未歸降的烏孫貴人,只要漢軍願意撤離赤谷城,狂王一定放行,不會傷他們分毫,還贈送馬匹食物。
解憂朝常惠長拜,話語里滿是歉意:「而翻山越嶺來救我的常大夫、義陽侯以及戍卒士伍,也因我一人之過陷於孤城。」
解憂的激將奏效了,震天的號角響徹城外,被激怒的狂王讓人將所有部眾統統叫醒,他決定在天明后,對赤谷城發動更加猛烈的進攻!他們將付出巨大的傷亡。
更殘忍的還在後面,狂王一聲令下,將前幾天戰鬥中捉到的數十名俘虜,當著赤谷城眾人的面,丟入釜中用沸水活活烹煮,慘叫聲不絕於耳,屎尿惡臭混合在糜爛的肉湯中。
一整日的強攻未能奏效,且死傷不小,這讓狂王那時好時壞的狂暴又發作了。
而狂王喝了酒,正無處發泄,見有貴人不忍目睹,竟令人將他抓來,強令人將那顏色可怕的人肉湯灌下去,又看著嘔吐的貴人哈哈大笑。
這場面,連狂王一方的貴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偏過了頭。
她聲音低沉了起來,這次輪到實話了:「反倒是陪細君公主與我來到烏孫的數百陪嫁奴僕,皆是苦命人,被迫遠徙,與親友離別,在hetubook•com•com烏孫陪了我數十年,水土不服,食物不甘,黑髮熬成白髮,疾病死去大半,兒女都老大不小了。」
解憂察覺了常惠稱呼的變化,肅然道:「請注意你的舉止,我不再是那長安戚里罪王女孫,而是大漢公主,是為肥王育有三子二女的烏孫太后。」
「解憂,當年常惠羈于匈奴,甚至傳聞說我與蘇公都死了,阻止不了你為大漢和親烏孫。但今日,常惠絕不會讓你再辱!」
「楚主說得對。」常惠平復情緒:「我是常惠,而君為解憂,與安國少季、樛王后自然不同。」
解憂避開了常惠的目光:「我兒已敗,吾等困守孤城,除了和談,還有什麼辦法?」
雖然照亮她生命的兩個太陽先後落了,但只要願意抬起頭,就能發現,周圍依然處處是溫暖和希望。那是常惠,是馮嫽,是千里來援的女婿。還有數百願意共死的忠僕,兩千余來自母邦守護她的好兒郎。
解憂有些不解,她與任弘畢竟只見過一面,看出他是個優異的年輕人,有勇有謀,能俘獲女兒芳心,但其智勇真到了這種出神入化程度?
時代的洪流又讓她們重聚。
解憂想了想,讓馮嫽和幾個侍從留在廳堂門口,看得見她與常惠,卻又聽不到談話的位置。自己則正襟危坐,遮住了背後的靈位,待常惠來拜見時道:「常大夫深夜所來何事?」
「泥靡有野心。」
「明明吾婿沒有任何消息,甚至不知方位,為何常大夫與傅公都料定他能千里馳援?」
解憂向常惠致歉,不論結果如何,她決定再相信一次。
「回去告訴泥靡小兒。」
她將手縮進衣袖中,藏起來到烏孫后,依然常年親自紡織在手指上留下的繭:「也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不必夙興夜寐紡織勞碌,為了日日有肉吃,為了得到錦衣富貴。」
他指著外面守夜站崗的漢軍士卒:「每個來此的人,或是主動應募,為了錢帛、為了功賞封侯之志,或是聽說過公主的事迹,主動請纓參戰。怕死的人,不會越過大漠雪山來此絕域。非但常惠會勸阻公主,外面每一個將士,都會和*圖*書以死阻攔!」
「城外出事了!」
「蒼唐厄爾將見證,誰才是烏孫的太陽!」
選擇希望!
不論是作為故人還是使者,對解憂的決斷,常惠都感到無比痛心,力勸道:「今時不同往日,公主何苦再以己為犧牲!」
他抬起頭,直視解憂的眼睛:「莫非楚主信了狂王的誆騙之言,想要與之和談不成?」
常惠道:「還請公主信任吾等,也請相信,大漢援軍必能擊破匈奴抵達熱海,道遠也一定會來,或許他已離此不遠了。」
「所以我知楚主絕非輕言屈從之輩,和談投降之事,切不可為。」
南越國的樛王后乃是漢人,在嫁給去長安為質子的南越第三任君主趙嬰齊前,曾與安國少季有過一段戀情。趙嬰齊死後,樛王后成了太后。
常惠心中嘿然,若能一起死在赤谷城,倒也是段不錯的故事。
「而你也不再是無人知曉的使團假吏,而是光祿大夫,持節使者。」
赤谷城外,數十口大陶釜中加入了熱海打來的鹹水,正架在土灶上,松木柴噼啪燃燒,讓釜中滾燙沸騰,這是狂王從元貴靡軍營中繳獲的戰利品。
「但那是眾人不解實情,將我捧太高了。」
燈火通明的細君宮裡,解憂公主巡視完傷員后,正默默守在一個靈位前沉思,馮夫人卻稟報,說常惠來訪。
解憂卻笑道:「我知道西域的漢人中有種說法。」
大概是因為傍晚解憂公主令人勿要射殺他,譯長更加膽大,舉著火把靠得更近了,指著城外暴行恐嚇:不降者便是被烹煮殺戮的下場!
傅介子自然不上當,但這些話卻傳到了解憂公主耳中。
狂王果然還是狂王,作戰時的那份理智,在大勝后已被狂妄所取代。
她看到傅介子靠在木牆底下呼嚕連天,絲毫不怕箭扎在外面叮噹作響;馮奉世就著火把的光默默在簡牘上記述他的見聞;孫千萬啃著食物談笑依舊,鄭吉一邊打哆嗦,一邊念叨著這赤谷比會稽冷太多。聽上去是想家了,但無一人神情是絕望,彷彿被圍困,以寡敵眾對他們來說只是家常便飯。
常惠搖頭:「打到這種程度,已是不死不休,還m•hetubook.com•com怎麼談?公主這樣做,反而會動搖軍心啊。」
「是解憂露怯了,慚愧。」
漢武帝特意遣安國少季同終軍出使南越,成功睡服南越太后,讓她謀划南越內屬之事,雖然這事最後因南越國相呂嘉叛亂黃了。
這就是傅介子的兵,是任弘的袍澤們么?
解憂知道自己的心事瞞不過這位故人他,她和他實在是太熟了,索性告訴常惠自己的判斷:「泥靡定然不甘心只做匈奴傀儡,奪取昆彌之位后,讓烏孫延續肥王時中立於漢匈的地位,對他有利。」
解憂儘力讓自己像個滿足於這一切的普通貴婦人:「所以解憂做這些,不過是交換,此間樂啊,我一點不想長安,不想大漢……」
「他要戰,那便戰!叛軍的血會染紅赤谷城的木牆,我會將他的屍體掛在熱海的高峰上,頭顱用最好的鹽腌制,送給他年邁的母親。」
就在這時,與幾個奴僕一起站在門邊,不時往這邊瞧的馮夫人聽到外面稟報,立刻匆匆走來,打斷了二人的交談:「公主,常大夫。」
解憂全然沒了昨日的沮喪,既然夫、子一死一敗,讓她絕望失望。
「於是細君嫁了岑陬,她死後,我補上了位置。岑陬之後,肥王又娶了我,收其寡嫂繼母,此烏孫之俗也。」
再堅強的心,也會感到累。
這一番對話,倒是讓解憂心中塊壘頓去。
卻只能發乎情,止乎禮。
確實,連城中最脆弱的一環,劉萬年手下那一千莎車兵,面色慘白之餘也絕了僥倖之心了:這樣殘暴的敵人揚言出城便免死,誰信啊!
「我不知朝中是打了什麼心思,故意讓常大夫為使,但請記住,你不是安國少季,而我也不是樛王后!」
她問過傅介子,但老傅在女人面前是個緘默的傢伙,當時只回答:「就是知道。」
常惠知道自己失態,只好退後數步。
「細君公主死後,孝武尋覓宗室女子和親,無人願往,劉解憂之所以會向宗正請求作為和親公主,才不是想為天子分憂。而是欲籍此良機,讓家人擺脫楚藩罪王之後的身份。」
她的話語絕情而又實際:「這些帶私情的話,不該從常大夫m•hetubook•com•com嘴裏說出來,那是在侮辱汝所持漢節!」
常惠道:「無他,只是傍晚時義陽侯手下弩手欲射殺來城門下勸降的狂王譯長,公主卻加以制止,說不斬使者,最後放了他回去,惠心中有所不解,特來求問。」
而東方的天空微微發紫,夜色將盡。
「常大夫。」
解憂巡視傷病時已發現了,雖然元貴靡敗走,赤谷陷入重圍,但漢軍並未陷入絕望。
如今兒子敗北生死不知,解憂的太陽落了,掙扎了半輩子后,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命運和細君一樣,從離開大漢那一刻就已註定,根本沒有改變。
「所以公主想如何談?」常惠追問。
熱海雖常年不凍,但亦有冬日的雨雪,對進攻方是不利的,連平日里可以用於木城的火攻也沒了效果。加上傅介子帶兵卒守備,而解憂公主未雨綢繆,早早囤積了大量弩矢箭矢,肥王死後的二十多天里又加固了防禦。不擅長攻城戰的烏孫人兩次嘗試進攻,死傷數百,卻沒有取得任何戰果。
解憂不願他們再為自己付出犧牲了,遂道:「解憂心中慚愧,無以為報,諸位伴我助我,現在,該輪到解憂站出來,用最簡單的辦法結束這場已敗的戰爭,讓我的奴僕歸鄉,讓將士們回家。」
漢軍是十分強悍,能在野戰里兩千破萬騎,但面對十倍於己的敵軍圍攻,即便堅守到春天,損失也必定慘重,而援軍真的會來么?會不會重蹈孝武晚年的大敗。
在譯長的呼喊中,一個身影走近城垛,是解憂公主,她方才始終在擔憂地看著那些俘虜,好歹沒有元貴靡、右大將的身影。
「說我為大漢和親烏孫,好似擺在祭壇上毛色鮮艷的犧牲。」
「我能做的,便是作為後母,嫁給泥靡。他留著我,比殺了我有好處。如此便能結束這場戰爭,說服他延續肥王之策,讓大漢在西域的損失,降到最小。」
「如今我的兒女,皆是王子、公主,西域諸邦誰人不敬?瑤光成婚時,還得到大漢天子厚賜,吾弟一家在長安也過得不錯,吾侄女相夫,甚至能和三公九卿家的淑女們一起,進入上林樂府學禮樂。」
是啊,時代的洪流將她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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