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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老迷糊住院的那段時間，自己給他送飯，和他聊天，聽他講自己的故事，講他對那個迷彩服手臂小口袋上有個「特」字的部隊的那種期待。

經過那次，莊嚴沒再掉過淚。

……

泡了一個月的水，老迷糊的腳有些腫，本來應該休息的，今天早上他還是上了車。

在自己的床鋪上坐下，莊嚴雙手捂著臉，久久地沉默。

在這裏拚命。

回到1師駐地的那天，車隊全部再師部大操場上集中下車，然後各自列隊帶回自己的營區。

教導隊距離師部一公里多，隊伍沿著1師營區的柏油路朝前走著。

不過到臨了，事情真的發生在自己的身邊，那種無盡的悲痛如同巨浪一樣席捲而來，將他狠狠地摁在水底，令人窒息。

「你傻啊？三等功不要？你知道和平年代，要立功多難嗎？」

王增明笑了笑：「何況莊嚴你是要留在教導隊當教練班長的，是嗎？」

「莊嚴，張建呢？」

「羅……」

「解放軍我愛你！」

不過，一切都晚了。

一種沒由來的害怕從心底涌了上來。

他驚愕地看著周湖平。

一個在戰場上奄奄一息的戰士對前來救護的女衛生員說：「能吻我一次嗎？我還沒吻過女孩。」

周湖平沒說話，默默抽煙，目光投向了窗外。

真的不該是老迷糊。

那年的九月，發生的事情很多。

最後終於點著了，一共點了三根。

營房後面的那幾棵桂花樹開了，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周湖平點了根煙，抽了一口說：「嗯，臭脾氣！」

周湖平說完，將表格推到莊嚴面前。

望著軍旗下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莊嚴發現此刻輝煌與平凡同在。

我們有鋼鐵的紀律。

八一軍旗高高飄揚……

在楊梅的凝視下，莊嚴的臉色唰一下白了。

我們是不可戰勝的力量hｅtuｂooｋ•ｃｏｍ•coｍ。

「不要也得要！」周湖平說。

即便已經洗了手，但他好像仍舊能聞到自己指間的血腥味。

她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難以聽清。

「你是一個兵！必須服從命令！」

對。

幾天之後的9月10日，經軍委和防總批准，參加鄂北、湘南兩省抗洪搶險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海、陸、空和武警部隊官兵開始撤離抗洪一線，返回駐地營區。

「羅小明？」周湖平沉吟片刻道：「他是代理區隊長，區隊里有人犧牲，他有責任，立不了功。」

張建，這是老迷糊的名字。

「讓他留守他不幹，自己悄悄溜上了車去抗洪；留他休息他不聽，偏偏爬上了運石頭的卡車。結果搬著搬著就塌了方，轟地將他埋了。」

我們有黨的正確領導。

「嗯。」周湖平拉開抽屜，抽出一份表格，遞到莊嚴的面前，「回去馬上把這份東西填了，然後交到文書那裡去。」

老迷糊是敢死隊員之一。

那輛車裡，坐著三中隊三區隊的三十多個兵，沒人願意出去接受英雄般的歡送，也沒人想去接受群眾贈與的鮮花和食物。

指導員王增明從裡間走出來，看著莊嚴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問周湖平說：「這小子不願意拿三等功？」

周湖平說：「羅小明那邊，政治部不批，我有什麼辦法？張建的死，影響還是很大的……何況……」

歌聲嘹亮，彷彿連遠處的飛雲山都能撼動。

值班中隊長起了個頭，隊伍開始踏著步子的節奏唱著歌。

接著，三區隊集體停住了腳步。

不過，那一張張黝黑脫皮的臉都大同小異，一時之間竟然分辨不出。

這次抗洪，莊嚴來的第一天就遇到了犧牲，他看到過在牌洲洪區岸邊痛哭失聲的那位黃連長，還有那個跪在指導員屍體旁哭得一塌糊塗和圖書的列兵。

閱兵的標兵任務由教導隊擔任，一共四個標兵，莊嚴是其中一個。

我們有崇高的理想。

老迷糊的血，流了到處都是，和雨水混在一起，染紅了車廂板。

撤離S市的那天，要經過的街道和馬路上到處彩旗飄飄，道路兩旁一片紅色的海洋，臨時搭建的凱旋門上寫著——

楊梅鼓起勇氣，又再問了一句。

無數的糖果、水果、飲料、鮮花雨點一樣飛進了軍車的後車廂里，落在士兵和軍官們的身上。

那是老迷糊的血……

都在朝這邊看。

女兵楊梅拿著小紅旗，站在師部大操場邊上。

長城下，一個士兵的生命被永遠定格在20歲。

大家整整齊齊地坐著，一路默默無語，中間有個位置空著，上面放著一個91式迷彩背囊。

士兵們撿起那些食物，又把身子伸出車外，將它們扔回給百姓。

路過荊州，馬路上早已經被老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後來聽說，那天荊州600萬群眾、3000民警幾乎全上了街頭，晝夜相送，一刻不停，直至所有部隊離開為止。

留守人員都拿著鑼鼓和小紅旗，站在路邊揮動著，歡迎勇士們凱旋歸來。

看吧，一代新人茁壯成長。

莊嚴的胸口起伏不定，很多話他想說，可是從沒見過周湖平發那麼大的火，他又不敢說。

「八一軍旗高高飄揚，預備起！」

除了文工團的慰問演出，師直屬隊還組織了一次小型的閱兵，因為八一的時候沒有舉辦，加上這次百年一遇的抗洪搶險，所以檢閱一下部隊也算是慶祝勝利的一種方式。

「隊長，找我有事？」

周湖平沒想到莊嚴竟然會拒絕拿三等功，好一陣才緩過神來。

老七低下頭，紅了眼。

許久后，莊嚴從枕頭下摸出一包煙，拿出火機。

說完，又補充道：「我也不行。」

老和*圖*書迷糊，不會再回來了……

哭聲、歡呼聲混成一片人聲的海洋。

跳下水裡打樁沒被水捲走。

挺過了八次洪峰，到處都在復航了，偏偏就這最後的幾天，犧牲了。

無論是軍或者民，彼此心中都有了血脈一樣的聯繫。

三區隊三十多個兵，都低頭或者將目光投向遠處。

接著，三中隊的隊伍在不遠處也停了下來。

鑼鼓喧天，彩旗飛舞。

偵察連、通訊營、工兵營、警衛連等等……

說起自己對楊梅那種朦朧的情愫。說將來當軍官了，一定向楊梅表白……

「那我不能要……」莊嚴將表推了回去。

大難不死。

那裡，是老迷糊的位置。

「今天送別子弟兵，長大我就要當兵！」

「莊嚴，張建呢！？怎麼沒看到他？」楊梅眨著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問道。

「送親人解放軍！」

楊梅抬眼望去，掃過三區隊每一個兵。

將老迷糊送上卡車的時候，莊嚴上去搭了把手。

那天晚上最後一個節目是話劇，題材是南疆戰場。

傍晚，教導大隊臨時營地。

莊嚴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發現只是一張紙，上面寫著「個人記功登記（報告）表」。

莊嚴走進帳篷的時候，裏面已經坐了不少人。

帳篷里靜的可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悲傷的氣息。

九月，夏末將至。

閱兵那天，站在分列式閱兵道旁的莊嚴，凝望著閱兵場上的受閱隊伍，如蜿蜒雄偉的長城。

「一個？」莊嚴怔住了，急忙問：「那我班長呢？」

前進！中國人民解放軍。

此刻，其實無需多言。

打了好幾次，火機都沒打著。

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追悼會結束，軍區文工團過來師里進行慰問演出。

「張建的事情，我們另有安排，這是你的三等功，跟別人沒關係！」

一個多月不見，那張活鮮的面孔便冷冰冰地鑲嵌和-圖-書在鏡框中被放在了白色的紙花和輓聯中，陌生而遙遠。

楊梅並沒哭，那枚軍功章就掛在張建的遺像的中央。

「英雄功績人民永記在心！」

值班區隊長正想問問三區隊的代理區隊長羅小明，為什麼停下來。

眼前這個兵居然這麼犟！

莊嚴越想越難過。

良久，嚴肅在黑暗中說了一句：「不該是他啊……」

立功？！

二十分鐘的路程，車隊足足開了兩個多小時都開不出去。

她眼裡忽然多了一層霧氣，只好望向軍銜最高的老七。

走到老迷糊的床鋪前，上面疊著豆腐塊一樣的被子。

在長長的軍車隊列中，有一輛卡車放下了篷布，不知道的人以為裏面沒人，也許只是裝載著設備。

扛沙袋沒把他累死。

聽吧，勝利凱歌四面迴響。

周湖平卻看出了端倪，一把扯住區隊長，示意他不要吭聲。

她眼前一亮，一把將走在隊伍外面的莊嚴扯了過來。

「怎麼？不想要？」周湖平說：「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這次抗洪，一個區隊只有一個指標。你在牌洲的表現很好，舟橋連那邊反應過來了，可以樹樹典型。」

楊梅坐在凳子上，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心往上涌，望著教導隊那一片黑壓壓的平頭，她知道不會再有張建的身影。

「都怪他自己！」莊嚴憋在心裏幾天的情緒終於爆發了，他咆哮著，彷彿要將一切的情緒都澆灌在這番話里。

「這裏不是菜市場！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周湖平怒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張建的追悼會，三天後在師大禮堂召開。

說完，莊嚴別過臉去，捂著被淚水浸紅的雙眼，久久地沉默。

這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的。

一個多月了。

因為生，也因為死。

但是沒人說話。

他的腳本來就有傷，當時讓他留守來著，接過是他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車。

當那扎hetubook.com.com著條短辮子的衛生員輕輕地將自己的初吻印在小戰士的嘴唇上、戰士含笑地閉上了眼睛的時候，帷幕徐徐降下，周圍響起了如潮水般的掌聲。

王增明道：「在中隊會議上你提出報他，我也知道你的想法，不過我支持你。」

隊伍里，沒有張建。

她看到了教導大隊的隊旗，於是踮起了腳尖，想從人群里尋找她的老同學。

到處都是彩旗和各種各樣的自製牌和標語……

莊嚴還是搖頭：「我不要。」

莊嚴輕輕地將那三根煙輕輕插在老迷糊床鋪前的地上，然後回到自己的鋪位，眼眶紅了。

回來后第二天，莊嚴被叫到了中隊小會議室。

有一回，浪頭把他連同其他七名敢死隊員一起卷進了江里，附近恰好有舟橋連的衝鋒舟在待命，把他們七個撈了起來。

「隊長，我不能要，我班長是敢死隊員，他都沒拿……我不夠資格。」莊嚴說：「還有老迷糊……不，張建……」

周圍到處都是從抗洪前線回來的直屬隊部隊官兵。

「我不要……」

從知道張建犧牲的那天起，楊梅一直沒哭。

在追悼會上沒流一滴淚的楊梅突然失聲痛哭，盈了幾天的淚都成了潰堤的洪水，以至於周遭的人都停了下來，看著這位哭得驚心動魄的女兵，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悲慟。

自己給老迷糊送飯的那段時間，和楊梅也算混了個熟臉。

老迷糊的身影在腦海里走馬燈一樣的閃過……

「班長，張建呢……」

「坐。」周湖平朝面前的椅子伸了伸下巴，示意莊嚴坐下。

莊嚴從椅子里站起來，拿過表格，敬了個禮，轉身默默走開了。

「莊嚴，這是隊里研究決定的，三等功不是什麼商品，可以隨隨便便贈予！既然決定報你，你就必須服從！」

他一直都想要個軍功章，現在終於圓了自己的夢，她想。

這次，莊嚴終於沒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