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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哥哥，你幹嘛？」阿雅低了頭，柔聲細語地說。

阿雅像一朵雲，像一縷煙，像一陣風。說沒就沒了，了無痕迹。

可是，阿雅已經無影無蹤。

「哥哥想糖跟妹來喲，酸壞牙齒莫責怪咿。」阿雅唱道。

太陽升起星子落喲，恐郎不是舊阿哥咿。

李畋隨後也下了車。

人們吆喝著沿路追去。易明帶著十幾個人一路追到叢江，從黑夜追到天亮，再也沒有看到阿雅的影子。

還是來時的那條山道。人們簇擁李畋和那輛馬車，依依不捨。李畋向人們揮揮手，上了車。

「我們分頭沿著出山的路去追！不管大路小路，只要是出山的路，都要有人。」有經驗的老人吩咐說。

易明大步跑著，為防跌倒，雙手交替地扶著身邊的樹榦。

十幾個岜沙五寨最精幹的小夥子在路旁站成一排，一同舉起火槍，扣響了扳機，十幾支火槍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這是岜沙人最隆重的送行儀式。

「阿雅！真的是你嗎？」

阿雅仔細聽著槍聲的餘韻，她突然興奮地抓住李畋的胳膊，忘形地喊著：「是易明哥哥！是易明哥哥！沒錯，是易明哥哥的那支槍！」而後，掀開布簾就跳下車去。

「太陽升起星子落喲，阿哥還是舊阿哥咿。

易明從肩頭取下火槍，朝天上打了一槍。「砰」地一聲，槍口吐出火花。

那是一個狂歡之夜，那是一個空洞之夜，那是一個焚心之夜……

阿雅和易明無聲地對望著。

兩個人同時放慢了各自的腳步，慢慢地靠近，慢慢地靠近。

兩家的阿媽眼淚流幹了，兩家的阿爸頭髮愁白了。

一陣「嗒嗒」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格外清脆。不多久，山路上出現一輛帶布篷的馬車。那馬火炭似的紅，渾身毛色光鮮。車把式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短髮，上身穿白色對襟短褂，和圖書下身著藍色粗布褲，腳上一雙千層底布鞋。精神、利落。

李畋心裏一驚：什麼人打槍？

歌子好像妹妹唱喲，有心來把山歌合咿。

在阿雅的眼裡，易明哥哥瘦了。

李畋順著阿雅的手指處看去，只見一處村寨建在對面半山腰上，依坡就勢搭起的木製桿欄式吊腳樓錯落有致。屋頂沒有煙囪，家家戶戶的樹皮屋頂上蒸出裊裊的青煙—那是柴煙和蒸汽的混合物。淡淡的青霧如同白色的絲絨一般，暖暖地罩蓋在村寨之上，溫馨寧靜，如詩如畫。

「阿妹離家十四月喲，天天想念我的哥咿。

聽說小妹糖很甜喲，哥想吃糖沒帶錢咿。」

1937年10月18日，清晨，岜沙苗寨後山山頂，蘆笙堂。初升的太陽在茂密的樹林里投下萬道金光。

「先生，你看！前面就是我們的寨子。」阿雅很興奮。

拐過一道彎后，車把式一揚手，鞭梢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只聽到「啪啪」兩聲清脆的鞭響落在馬的耳根處。

馬車漸行漸遠，拐過一道彎后，再也看不到了。

人群已經離他們越來越遠，那條熟悉的小路很安靜，只有腳下的雜草發出沙沙的響聲。他們手牽著手走下山，山腳下是一條較寬的山路，一直通到寨子里。快要走到山腳下時，易明聽到山路上有馬的喘息聲，誰家的馬？易明跳下最後一塊崖石，腳步還沒有站穩，眼前突然一黑，不知道什麼東西就把他的頭蒙住了。易明下意識地要取下肩頭的火槍，可是雙臂已經被死死地勒住，緊巴巴地貼著自己的身軀，動彈不得。槍就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起被蒙在套子里，可是，易明就是取不到。

易明並不知道，當他被人擊倒在地時。他的阿雅已經被兩名歹徒封住嘴巴，五花大綁地丟上馬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之後，和圖書消失在夜色深處。

直到星光零亂，直到一彎殘月蒼白地掛在天際。

突然，只聽得「砰」地一聲槍響。驚得那匹紅馬一聲長嘶，兩個前蹄驀然騰空而起，馬車幾乎被掀翻。李畋和阿雅的身軀猝然後傾。多虧車把式反應快，又是甩手一鞭，那匹紅馬立刻安靜下來，停在原地。

分別一年之久的兩個戀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緊緊地。

阿雅停下腳步，含著熱淚向馬車用力地揮動手臂。

多時不見哥的面，不知山歌合不合嘞？」

妹妹離家十四月喲，怎敢輕易合山歌咿……「易明遲遲疑疑地放開歌喉。歌聲高亢嘹亮，在山中迴響，在林間飄蕩。

易明把山雞掛在槍管上，突然被傳來的歌聲驚呆了！是阿雅的聲音！是阿雅的聲音！自己是在做夢嗎？怎麼會有阿雅的聲音？怎麼會有阿雅的聲音？但是，歌聲從山下裊裊地傳來，如果不是阿雅，誰還能唱出這麼美妙的歌聲？

在易明的眼裡，阿雅還是那樣漂亮，儘管穿著一身漢服。

「小妹有糖糖太酸喲，哥哥吃了腰會彎咿。」

易明像瘋了似的一趟一趟地去叢江、榕江、黎平、荔波……幾乎跑遍了岜沙周圍的城市和村寨。

「撲楞楞……」一隻山雞從易明頭頂飛過。只是一瞬間，肩上的火槍已經拿在手上，易明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槍。只聽到「砰」地一響，「呼啦啦」一隻山雞墜落在蘆笙堂的草地上。易明從容地起身，走過去拎起山雞，看了看，山雞的胸脯上有一小片羽毛沾著血跡。易明是岜沙五寨最好的槍手，只是，他的槍卻沒有能保護他的阿雅。那一夜，是易明永遠的恥辱。

篝火漸熄，人們餘興未盡地沿著小路三五成群地返回寨子。易明牽著阿雅的手，走在人群最後面，故意地放慢了腳步。走著走著，他突然扳過阿雅的hetubook.com.com身子，將唇印在阿雅的臉上。阿雅的臉，軟軟的，滑滑的，香香的。

「怎麼回事？」人們關切地問道。

蘆笙堂是一片天然平地，平地周圍是高大的樹木，彷彿是天生的圍牆一般。誰也說不清蘆笙堂的來歷，也許，這是上天賜給岜沙苗人的一方樂土。每逢節日，寨子里的男男女女便聚集到這裏，燃起一叢叢篝火，吹起蘆笙，載歌載舞。這裡是岜沙人的天堂，可是天堂里也會發生傷心的故事。

哥若記得妹子好喲，請哥唱句老情歌咿……「阿雅邊跑邊唱。

今日阿妹回家轉喲，哥哥是否識得我咿？

「嗯，等到天一亮我就去你家。」易明點頭。

若是阿妹回家轉喲，聽我唱起舊山歌咿。

陸陸續續返回寨子的人們一個個垂頭喪氣，他們沒有得到關於阿雅的任何消息。

阿雅雙手撩撥著小路邊的雜草，高聲應道：

「阿雅！我們成親吧！」易明動情地說。

哥哥唱來妹子合嘞……

阿雅回來了！山寨沸騰了！阿雅和易明兩家的阿爸殺豬宰雞，兩家的阿媽拿出自家最好的米酒。在李畋的提議下，就勢把易明和阿雅的婚禮辦了。鄉親們聚攏在一起，日日笙歌，夜夜篝火。

在寂靜的夜裡，槍聲是那麼尖銳。寨子里的狗開始「汪汪」地叫起來，一隻狗，兩隻狗，很多的狗都在叫。寨子里的男人們紛紛披衣而起，朝著槍響的地方湧來。拎著火槍，舉著火把。眾多的火把在空曠的壩子里移動著，星星點點匯聚成一條河，沿著山路漸漸地流到易明身邊。

時間彷彿凝固了。小路兩旁的狼棘、芭茅等各種雜草在微風中搖曳，芭蕉綠，刺梨紅。

李畋靜靜地看著阿雅的背影。

布簾撩起，阿雅探出頭：「把式大哥，慢點跑。」

李畋帶著阿雅回到岜沙，他沒有帶夫人和小鳴謙同來，到處www.hetubook.com.com兵荒馬亂的，怕路上也不安全。另外，李畋心裏還盛著一件事—泰戈爾先生鄭重囑託的一件大事。安排好阿雅的事情，他就要專心地去辦那件事。

易明這次聽得更清楚了，不是阿雅還能是誰？如果這隻是一個夢，但願這個夢永遠不要醒！易明循著歌聲往山下跑。

阿雅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彷彿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數，這個地方，正是那天晚上她被歹徒擄走之處。一年零兩個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個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圓，野草黃了又綠，山花謝了又開。阿雅終於又回來了！而迎接她的正是易明哥哥的槍聲。一句山歌從阿雅口中噴薄而出：「嗨……來到坡前思量多，林中可是我的哥唉？

「等天亮了，你去問我的阿爸阿媽吧！」阿雅還是低著頭。

那匹紅馬四蹄飛舞，撒歡兒似的跑起來。

車把式輕輕一勒韁繩：「吁……」

阿雅聽到了林子深處傳來的歌聲，激動地回頭對李畋說：「教授，是易明哥哥！」阿雅面朝東方，對著太陽拜了拜，這是祖祖輩輩留下的規矩，只要是想上蘆笙堂，必須先拜太陽。而後，阿雅跑上那條蜿蜒而隱密的林間小路。

「阿雅！阿雅……」一聲聲呼喚。深夜裡，易明的聲音異常響亮，而且飄得很遠很遠……

1936年8月8日，那天立秋，晚上的天氣有點微涼。但是，那晚的篝火很旺，那晚的蘆笙很響，那晚的舞姿很曼妙，那晚的歌聲很撩人……那晚的阿雅，是人群中的鳳凰，是夜空中的月亮，是美麗的仰阿莎。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龐，她舞著，她唱著。易明忘情地吹著蘆笙，和著阿雅的歌聲。那一刻，彷彿已經是地老天荒。

「有人搶走了阿雅！」易明說。

馬車起步了。已經換上一身岜沙苗裝的阿雅跟在馬車後面跑了很遠，直到李畋再和_圖_書次撩起側面的布簾，探出半個身子向她揮手。

那匹紅馬立即放慢了腳步。

「阿雅，快跑！」易明高喊著。

易明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阿雅在叫喊，在呼救。阿雅的叫喊和呼救並沒有持續幾聲，就變成另外一種單調的「唔唔」聲。想到阿雅有危險，易明拚命掙扎著，試圖揭掉蒙在自己頭上的東西。突然，他感覺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打自己的頭上，自己的身子再也不聽使喚，緩緩地倒在地上，昏死過去。他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下的石頭很涼很涼。阿雅！他想到阿雅。自己的頭上還矇著那層討厭的東西，雙臂依然被勒得緊緊的，頭還有些隱隱約約的疼痛。他顧不了這些，雙腳在空中一甩，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將全身的力氣運到雙臂，隨著「嗨」地一聲吼叫，終於將纏在身上的東西撐開一道縫隙。雙臂頓時覺得鬆快了許多。只是那東西好像很結實，易明只得慢慢地像蟬蛻皮一樣一點點脫下那個東西。當他最後從頭上取下那東西時，發現那是一個黑色的布袋，袋口的機關是一道打著活結的繩子。易明狠狠地把那袋子摔在地上，四下張望，卻沒有看到阿雅。

「歌聲飄到我心窩咿，聽到歌聲我思量多咿。

三天之後，李畋要離開岜沙了。

「易明哥哥！」

「哥哥想糖眼望穿喲，妹妹糖酸心不酸咿。」

車把式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兩個僱主，有點不知所措。

易明坐在蘆笙堂邊緣的一塊突起的石頭上，一身青布銅扣衣，肩膀斜倚著身邊一棵粗大的紅杉樹，另一隻肩膀上挎著一支長長的火槍，整個人無精打采。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已經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再也抹不去。一年零兩個月外加十天，四百三十五個日日夜夜，日升日落，月缺月圓，野草黃了又綠，山花謝了又開。可是，阿雅啊，你在哪裡？為什麼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