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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秒

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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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誰都知道,在她失蹤前,她已經懷孕六個月。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趙亦晨把車停在了十五棟樓底。
他們已經走到六棟三單元樓下。趙亦晨住三樓,趙亦清一家住四樓。他掏出鑰匙站在自家門前開門,一回頭,發現她還立在他後頭,張張嘴好像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
趙亦晨搖頭,「沒事。」
MP3里只有一個音樂文件,很短,只有十一秒。
大約過了十秒,他才平靜地回答:「已經習慣了。」
趙亦清就是這種家屬。她會在聽到警車呼嘯而過後開始焦慮。她是個普通的女人,這輩子害怕的事情有很多:父母在時,她怕自己被遺棄;兒子出生之後,她怕兒子會生病,怕一切能把她兒子從她身邊奪走的人事物;弟弟當上刑警,她怕有天會有人打電話給她,讓她去認領他的屍體。所幸現在父母走了,兒子還好好的;弟弟當上了刑警隊長,命還好好的。她唯一需要克制的,就是她的擔憂和焦慮。
「九龍村?就那個……有好多人收買被拐婦女兒童的村子?」趙亦清裹緊了外套詫異道,「怎麼會襲警呢?」
趙亦晨又捏了捏眉心,和她一起穿過中心廣場,走向六棟。其實他們可以抄小路回去,可那條小路光線暗,又是監控死角,趙亦晨從不讓他們走小路。此刻他腦仁跳https://m.hetubook.com.com痛得厲害,但也沒有因此而表現出一點煩躁的情緒,只說:「緊急警力調度,也就剩兩個接警的還在局裡,估計是沒聽到。」
趙亦晨知道她有這個毛病。這不怪她,他們的父母死得早,她從十幾歲開始就要操心很多事,所以趙亦晨能體諒她,總是儘可能安撫她。
凌晨兩點,小區內幾乎所有的露天停車位都被佔滿。這兩年業主沒有劇增,私家車的數量卻暴漲。他住六棟,通常只能把車停在十五棟,再步行繞過小區中心廣場回家。
他知道,現在是二零一五年十月六日,凌晨三點二十三分。
三年前趙亦晨當上刑警大隊隊長的時候,局裡給他在新社區分配了一套房子。他沒要,固執地住在這箇舊居民小區里。趙亦清拿他沒轍,又實在放心不下他一個人住,便在兒子上中學以後買下趙亦晨家樓上那套房子,一家子搬了過來,好相互照應。這些年趙亦晨辦公室里接到的私人電話,也多是趙亦清打來的:過節回不回家吃飯?怎麼凌晨都過了還不見回來?新案子棘手嗎,危險嗎?按時吃飯了嗎,睡覺了嗎?
趙亦晨抬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拐角。直到聽到她開了門又關門的動靜,他才合上門,反鎖,扣好防盜栓,回身走進屋裡。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和圖書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是習慣自己一個人了,還是習慣一直找她了?趙亦清沒忍心問出口,只能長嘆一聲。
「亦晨,那個九龍村是不是珈瑛……」一提到那個名字,她就注意到趙亦晨拉住門把打算關門的動作頓了一頓,這讓她條件反射地收了聲,接著又換了個說法,小心翼翼問他:「我的意思是,你還準備繼續找珈瑛?」
那天趙亦晨還在毒梟眼皮子底下卧底。這段錄音是接警電話錄音原件的拷貝文件,兩天後,他的同事把它交給了他。
已經快到凌晨氣溫最低的時候,路燈昏黃的光線似乎都失去了溫度,拉扯著他們並肩而行的影子,聽路旁的芒果樹在風中發出哀求似的嗚咽聲。
陽台的落地窗緊闔,外頭還有不鏽鋼防盜門,用粗硬的鎖拴住。厚重的窗帘擋住了外頭街燈的光,屋子裡一片漆黑。他沒有開燈,徑自走向客廳的沙發。他在這間房子里住了十一年,閉著眼也能找到方向。
九年了,他已經將這段錄音聽了無數遍。他對她話語里的每一處停頓、每一次顫抖、每一個音節的長短都早已爛熟於心。但他依然找不到她。
他點開它,聽到了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這不一直看你沒回來,怕你出事嗎?」兩條胳膊環抱在胸前,趙亦清語帶責備,「辦公室電話又打不通。」
他也因此失去了他們的孩子。
動手給車熄了火,這和_圖_書會兒趙亦晨卻沒想下車。
有人敲響了車窗,趙亦晨從睡夢中驚醒。
許久,他睜開了眼。沙發縫隙里有個錶殼磨損得厲害得MP3,常年插著耳機線,一圈又一圈地纏緊。他把它撈出來,解開耳機線,將耳機塞進耳朵里,撥開了開關。小小的長方形屏幕亮起,成了黑暗裡唯一的光。
二零零六年十月五日,他的妻子胡珈瑛撥通了報警電話,通話卻在進行到十一秒時忽然終止。胡珈瑛自此失蹤。
趙亦晨拔出車鑰匙打開車門,在鑽出車子迎上濕涼夜風的同時捏了捏眉心,將身後的車門甩上:「這麼晚出來幹什麼?」
是個女聲。氣喘吁吁,尾音發顫,戛然而止。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你進去休息吧,」她沖他擺了擺手,「休息。」
……
坐上沙發,他合上眼,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屋內很安靜,可以聽見壁鍾秒針轉動的聲響。
而後她再次轉過身上樓,步履有些蹣跚,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人的死法有很多種,不到那一刻,誰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怎麼喪命。
趙亦晨沉默地站在門邊,右手搭在門把上,小半邊身子還被籠罩在樓道的燈光里。她停在高出他幾級台階的地方,看不到他被眼睫擋住的眼睛。
他太累了,後腦勺靠上車座頭枕,合眼小憩。做刑警的頭幾年,跟和*圖*書同事輪流盯梢的時候,他們都習慣在車裡休息。那時候信息網路不像如今這麼發達,人們由於在車內過夜而窒息死亡的新聞報道還很少見。不過哪怕是近五年,在他們這些警察里,真正因為窒息死在車裡的也屈指可數。他們更可能殉職,患癌,遇上車禍,或者從把人送進監獄變成被人送進監獄,最後死在曾經同僚的槍口下。
「唉……這些個村民也是,都幾十年了,還跟群土匪流氓似的。」趙亦清嘆口氣,她還記得從大約二十年前開始就常有這類惡性事件發生,沒想到一晃二十年,城市裡的高樓砌起來了、鄉村裡的路修平整了,有的人卻從沒跟著世界一塊兒變過,「你也去現場了?沒受傷吧?」
趙亦晨閉上眼,仰頭將沉甸甸的後腦勺壓向沙發的靠背。
原本就有些猶豫,這時再聽他這麼開口,趙亦清心裏便打起了退堂鼓。
「一個尋親互助會,不知道從哪弄來消息,說他們當中一對父母被拐走的孩子就在九龍村。」趙亦晨兩指夾著香煙,一手插到褲兜里,緩緩吐了口煙圈,語氣平靜,難以分辨情緒,「夫妻兩個溜進村子里偷走了孩子,跑出來的時候被村民發現,全村的人抄著棍子和刀追著他們打,正好碰上互助會的來幫忙,兩撥人就發生了械鬥。那邊的派出所出面調解不成,也被村民圍攻,只好通知了區刑偵支隊。支隊鳴槍無效,又請求我們調動警力支援https://www•hetubook.com•com。」
幾秒鐘之後,她吁了口氣妥協:「行,你也趕緊休息。」說完便轉身朝樓上走。可沒走兩步,她又停了下來,回過身看他。
這些本該是妻子或父母關心的,她一概攬下了。
「九龍村村民襲警。」晚風撲向他的臉,他從兜里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警察的家屬大多對警車鳴笛聲敏感。即便隔個好幾條街,他們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下意識地心頭一緊。這算是一種本能,就像一個母親聽到孩子的哭聲總會忍不住停下來四處張望,哪怕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握住門把手拉開門,趙亦晨走進玄關,低下頭脫鞋:「上去吧,早點休息。明天還要送阿磊去學校。」
他失去的不僅僅是胡珈瑛,他深愛的妻子。
「我是看警車全都嗚嗚哇哇開出去了。」趙亦清抬起一隻手來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出什麼事了?」
播放方式早已被設置成了單曲循環,於是短暫的雜音過後,他再次聽到了她的聲音。
最近半夜敲窗搶劫的案件增多,他本能地摸向腰間的槍,餘光從後視鏡里瞥見站在車窗外的是個女人,染黃的頭髮亂糟糟地綰在腦後,五官扁平的臉看上去毫無特色,大齡主婦的年紀,卻在睡衣外頭裹著嫩粉色的針織外套,濃稠的夜色中尤其顯眼。這個女人是他的姐姐,趙亦清。
——「我想找我丈夫,他叫趙亦晨,是刑偵支隊緝毒組的警察……能不能幫我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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