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還真會寫。」馬老頭伸長脖子瞅了瞅，又哧哧地笑起來，「我就認得這三個字。」
她一隻手還冒著猩紅的血，那血晃啊晃啊，晃成了馬老頭視野里唯一的顏色。
最後許菡還是把布塞向他的嘴。馬老頭咬緊牙根反抗，她就伸手去掰他的牙齒。他咬她的手，使勁咬，咬得腥味撲鼻，喉結也咯噔咯噔滾動起來，吞下滿嘴的腥氣。許菡痛了，使勁打他。她屁點大的孩子，哪有什麼力氣，但馬老頭已經是個半死的人，被她這麼一打，居然咳嗽起來，牙關也鬆了。
馬老頭吊著腦袋坐在樹榦底下，臉色發黑，活像個死人。
她來到火車站，睡在那些趕夜車的人中間。空氣里漂浮著一股子酸臭味，她把臉緊挨著身子底下的報紙，便感覺自己一半泡在油墨味里，一半露在汗臭味里。她做了個夢。夢裡有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聲，還有人群的嘈雜聲。她彷彿又回到了剛被馬和圖書老頭撿到的那段時間，警笛鳴響了，所有人都跑了。他們從她身上踩過去，她看到的除了青白的天，就是黑色的人。
「我家老幺也這麼死的。我養不起，就把老幺賣給他。」他說，「換了幾塊錢，最後都給用來下葬了。」
見許菡回來，他也沒說話。
許菡蹲在他跟前，手裡還捏著那塊破布，一時只盯著他，沒吭聲。
「馬富貴，有錢的那個富貴。」
白天她還是去討飯，晚上帶了白菜餡的餅回來，撕成小塊，一口餵給馬老頭，一口塞到自己嘴裏。馬老頭癮一犯，就會怪叫、呻|吟，身子像蚯蚓一樣拱動，抬起腦袋磕地上的石子，磕得滿臉的血。有一回許菡夜裡回來，看到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手腕上是血，腳腕上是血，腦袋底下還有一灘血。她把他翻過來，摸摸他的鼻子，探到一手黏糊糊的紅色，還有他的呼吸。
許菡拿石頭m.hetubook.com.com劃出來。
「真不記得了？」
她撕下一塊餅挨到他嘴邊，他張張嘴，吃了。
過了會兒，他又問她：「丫頭，你識不識字？」
後來許菡開始哭。她慢慢哭醒，睜開眼，見睡在對面的乞丐背對著她，睡夢裡把手伸到背後，一面咂巴嘴，一面撓著背。他背上長滿了紅色的疹子，他可能一輩子也瞧不見。
許菡把馬老頭拖到公園，在樹丫下拿幾塊破布搭了個漏風的篷，用兩根皮帶捆住了他的手腳。
「我認得一個牙子。曉得牙子是什麼不？」
馬老頭繼續說：「那個牙子以為這法子管用，以後大的抓回來，都揪著腦袋往牆上撞。結果你猜怎麼著？都撞死啦——沒一個活的。」
第二天一早，她用討來的錢買了一個白菜餡的餅，回到公園。
講到這裏，他哧哧地笑。笑著笑著，那隻獨眼就眯起來，眯成一條細細的縫，縫裡頭亮晶晶地閃著和-圖-書光。
她的眼睛很黑，黑得看不清瞳孔。馬老頭記起他頭一次碰上她的那天，她奄奄一息，像條死魚一樣躺在那裡。眼淚就是從她這雙眼睛里淌出來的。他那時候覺得她是個啞巴，因為踢她她不出聲，她自個兒哭也沒個聲響。
幾天過去，馬老頭恢復了些精神。每晚許菡回來，他會找她說說話。
許菡搖搖頭。
許菡於是撿來一塊尖石頭，在硬泥地上划。划好了，歪歪扭扭，勉強看得出來是「許菡」。馬老頭哧哧笑。他說：「寫得還挺好看。」
「丫頭，你會寫你的名字不？」他還是喜歡叫她丫頭，卻讓她寫她的名字給他看。
可是轉眼才半年不到，快死的就變成了他。
好一會兒他才不再喘，只再問她：「丫頭，你有名字，還不是啞巴。你從哪來的？」
馬老頭嗚嗚地叫，她卻只是站起來，撿了腳邊的破鐵碗，撒腿跑開。
繞著腳划圈的石子一滑，在長了凍瘡的腳m.hetubook.com.com上劃出一道口子。殷紅的血珠子滲出來，居然不大疼。許菡一聲不響地盯著那道口子看，沒聽到馬老頭講的話似的，出了神。
抱著膝蓋點點頭，許菡小半天沒說過半個字了，這會兒終於訥訥地開了口，「你全名叫什麼？我會寫。」
「我識個屁字。」有力氣罵句髒話，馬老頭很高興。他喉嚨里發出那種她熟悉的怪叫。她知道他又要吐痰了，但他咔咔一陣，到底沒剩力氣吐出來，只把脖子憋得通紅，然後大口大口喘著氣。
抬起眼睛看他，許菡頭一回主動問他：「你不識字？」
馬老頭吃得不多，漸漸枯瘦下來。許菡想，他可能快死了。他自己好像也是這麼想的。
「真不記得。」
「不記得了。」許菡重新低下腦袋，捏著石子在泥地上描出自己腳的形狀。
第一個晚上，許菡沒有去公園找馬老頭。
許菡便找來繩子，把他綁到了樹榦底下。每天早上去討飯之前，她都會拿https://ｗｗｗ.ｈetｕbｏｏk•cｏm•com一塊布塞進馬老頭的嘴，不讓他咬自己的舌頭。
許菡趕緊伸出手，又把揉成一團的、沾了血和口水的布塞進他半張的嘴裏。
「就是專門拐你們這些小屁股的。」還咧著嘴神經質地笑，馬老頭眯起他那隻獨眼，眼底是樹梢上頭的月亮，彷彿乾淨得很，「他給弄來過一個丫頭，太大了。太大的丫頭不好，天天哭，吵著要娘。她還記得名字，記得她家哪個村的。所以她哭一次，牙子就打她一次。後來打得她腦袋撞到牆上，人沒死，就是不記事了。再問她家在哪裡，她不知道。原先識字的，也再不認得自己的名字了。」
「你個騙鬼的小雜種。」馬老頭咧了嘴，露出一口玉米色的牙齒，門牙缺了一顆，是上回被那兩個男人揍的。許菡那天在火車站找了好一陣，沒找回他那顆牙。
一天早上，趁著許菡還沒用那塊布堵住他的嘴，馬老頭說：「你要是不回來了，就別塞這髒東西給我，好歹讓我選個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