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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搬進新房的那天，婚禮沒有辦成。趙亦晨頭一天半夜接到吳政良的電話，說是公安部安插在某個犯罪集團的卧底聯繫了市局，要調動所有警力對幾個首要分子進行圍捕。他掀了薄毛毯翻身下床，額頭撞上了胡珈瑛手中的蒲扇也沒吭聲。

他睜開眼歪起脖子看了看，便見胡珈瑛坐在床尾，正把他的左腳擱到自己腿上，捉著他的腳趾頭給他剪指甲。他曲起腿想把腳縮回來，被她眼疾手快抓了回去。見她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他有些好笑：「沒洗腳。」

「睡夠了。」抽出手撐著床板坐起身，他忍著渾身的疲乏勁兒靠到床頭，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剪完了？上來吧。」

動了動下巴頷首，她慢吞吞道：「其實頭兩年也有類似的案子，只不過我這是第一次真正接觸。怎麼說呢，會見過當事人之後，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書里有一句話，是主角說的。」停頓下來像是在仔細回憶，她過了好幾秒才繼續，「『人只要智力健全，都或多或少地希望自己所愛的人死去。』」

知道她肯定是看到了他破洞的襪子，趙亦晨便沒再多話。他歪著腦袋一言不發地瞧著她，突然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了。她素著一張臉，垂著眼睛，手裡捉著他又臟又臭的腳。頭頂昏黃的燈光打在她臉上，被她漆黑的睫毛托起，在她眼睛底下投出一片陰影。這麼暗的光線，她應該是瞧不清的。所以她很是專註，一點一點替他把多餘的指甲剪下來。

她眨眨眼算是同意，「今天律所接了個案子，師傅交給我了。」

再出聲時，她拋給他的問題顯得有些沒頭沒腦：「要是我說我也這麼想過，你信不信？」

而後，她半天沒再聽到他吭聲。

之後趙亦晨睡了整整一個白天。晚上能醒過來，還是因為感覺到有隻涼涼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腳。

等再回來卻過了十分鐘，手裡還端著塑料食品托盤，上頭兩隻碗，分別盛了饅頭和榨菜。

胡珈瑛枕在他胸口的後腦勺微和圖書微一動。

他又餓又累，找到廚房想做點什麼吃，竟發現一邊灶上溫著一鍋雞湯，另一邊則擺著一口鍋，鍋里盛好了水，紙包裝裹著的麵條擱在一旁的碗口，露出一把被人稍稍抽出來的麵條。他於是煮了一碗面，打開鍋蓋聞到雞湯的鮮香時，懸著的心總算穩穩落了地。

他的掌心於是就兜住了一汪咸澀的水。

「難熬也要熬過去。」良久，他才啟唇說道，「吃好，喝好，睡好。總能過去的。」

被她一句話拉回了思緒，趙亦晨輕笑，「剛不是還說希望我死么？」

「要出警？」

咀嚼饅頭的動作頓住，趙亦晨低下頭去瞧她，只能看見她濃長的睫毛。

不過最開始聽到胡珈瑛的這番話，趙亦晨的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他從沒想過她會希望他死，哪怕只是幾個瞬間。所幸真正明白過來之後，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從前晚上出警，回到家總會看到她縮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她說想給他留燈，又怕開一整晚太耗電，所以乾脆在客廳等他回來，好第一時間給他開燈。

「你知道我文學素養沒你高。」沉吟一會兒，趙亦晨騰出乾淨的左手搭上她的腦袋，總算找到合適的方式開口，「像這種比較有哲理的話，我不懂。不過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太往深的想了，不然會影響心情。」

「早吃過了。」學著他的模樣倚到床頭，她臉上略有疲色，「剛蒸好，別燙了手。」

噤聲片刻，他也沒再強求：「那就儘力去做吧。」

「有時候，會希望你死。」她低著眼帘好像正盯著指間那顆喜糖，食指和中指夾著包裝紙的一端有一下沒一下地拉扯，在感覺到他胳膊細微地一僵時也刻意頓了頓，「比方說你有緊急任務出警的時候。我經常會在家裡等你回來，就算是出去上班，回家的路上也很希望一到家就能看到你。但是通常我等不到你。我收不到你的消息，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或者有沒有遇到危險。只要一有電話打過來，都會覺得心hｅtuｂoｏｋ•coｍ.ｃom驚肉跳。那段時間太難熬了，一個小時比一天還長，每一秒鐘都等得很難受。」

「也不是。」輕輕扯起毛毯蓋到胸口，胡珈瑛搖了搖頭，一字一頓說得緩慢，「當事人的父親早年過世了，這兩年母親又得了肺癌。她經濟條件不好，請不起人照顧母親，所以辭了工作，每天守在醫院，熬了一年半。老人家快走到頭了，一開始還能說話，最後都已經沒了意識。所以有天早上，當事人拔掉了她母親的呼吸管。」

作為警察，他最清楚這一點。他見過太多既絕望又飽含希望的眼睛，不論多少年過去，都能被一句話燃起希望，又因為一句話變得黯淡無光。所以吳政良才告訴他，他們要竭盡全力偵辦手頭的每一個案子，但最好不要給受害者家屬承諾。因為希望可以讓人活，也可以讓人死。

「對。」他摸黑抓起床頭的衣服套上，邊系扣子邊轉頭看她，「可能明天回不來，你……」

「你吃了沒有？」

把手裡啃了一半的饅頭放回碗里，趙亦晨一隻手端起托盤擱去一旁的床頭櫃，而後一言不發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肩。

轉過臉來深深看他一眼，她一手拿著剪刀一手兜著剪下來的指甲，拍拍腿起身，「我先去洗個手。」

趙亦晨望著她，望著這個和他一起走過最艱難的這幾年的女人，只覺得嗓子眼裡澀得發緊。

趙亦晨沒有答應她。手心裏濕漉漉的感覺愈發嚴重，他卻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好」字。

黑暗中她感覺到他低下頭，下巴不輕不重地抵著她的後腦勺，嘴唇落在她的發頂。

其實胡珈瑛不算漂亮。加上這幾年工作太累，她又瘦得幾乎脫了形。沒化妝的時候，她臉色也都是蠟黃的。偏偏她只要一在家，就很少化妝。

「哪本書里的？」他問她。

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說。」

她語速很慢，講得又輕又穩，到這兒才略微停下。趙亦晨聽到她吸了吸鼻子，很輕，輕得幾乎難以察覺。

「想到你不ｈｔｔｐs://m.hｅｔubｏoｋ•ｃｏm•coｍ會再在這屋子裡走動，也不會再喊我的名字了，就覺得怪可怕的。」重新垂下雙眼捏搓著紅彤彤的糖紙，她依舊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慢慢地、好像每個字都帶著嘆息似地回答，「那種日子我可能過不了。你看啊，光是想都覺得怕了，要真來了該怎麼熬啊。」

二零零四年八月，趙亦晨和胡珈瑛搬進了他們的第一套房子。

「珈瑛。」她聽見他叫她，「對不起。」

胡珈瑛有睡前翻翻書的習慣，不像他常常沾床就睡，頂多早上醒得早的時候看看報紙。他一向覺得書讀得越多，心思就越多。而他心思向來不多，不指望她和他一樣想得少，卻也不希望她被這些心思影響了心情。

趙亦晨一走就是五天。等再回到家還是白天，他先去了他倆租的小平房，打開門發現屋子裡空蕩蕩的，才記起已經搬了家。他只好頭腦發脹地回去新房，拿鑰匙串上嶄新的鑰匙開了門。那個時間胡珈瑛還在律所上班，家裡收拾得乾淨溫馨，卻靜悄悄的，看著倒陌生。

「加繆的《局外人》。」

他從沒告訴過她，他仍然覺得她很漂亮。就像她還在讀大學時一樣漂亮。

當了四年的警察，趙亦晨雖說沒有真正碰上過這類案子，卻也聽過不少。

注意到她情緒比往常低落，趙亦晨抓起饅頭咬了一口，視線卻還落在她臉上，「怎麼了？臉色不好。」

等她動了動腦袋想要去瞧他的時候，他搭在她肩頭的手又突然一動，寬厚的掌心遮住了她的眼睛，讓她沒法去看他的臉。

撈來床頭柜上一小盒喜糖，她拆開紙盒，捏出顆糖在手裡把玩，半晌沒吭聲。

一時間他們都不說話，誰也沒看誰。好一會兒過去，胡珈瑛才歪過身子靠在他胸口，「生氣嗎？」

等了太久，她隱忍著，只好又說：「怎麼出那麼多手汗。」最後一個音節打著顫，尾音消失在一聲哽咽里。

「好，我儘力。」點點頭，她答應下來，卻還是低著腦袋，叫他瞧不見她的表情，「那你也答應我一和-圖-書件事吧。」

胡珈瑛正兩手扶住茶几，彎著腰檢查它站不站得穩。冷不丁聽他這麼一說，她愣了愣，回過頭來瞧他：「你跟我說話？」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她那邊的床頭櫃，發現櫃面上還倒扣著一本書。不是她說的那本。

短暫地一愣，趙亦晨倒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心這麼寬？」

「沒事，往後推就是了。」打斷他的話，她暗色的身影動了動，像是從床上爬了起來，「你注意安全。」

他翻了個身，收緊胳膊將她徹底圈進懷裡摟緊。

胡珈瑛卻沒搭理他，重新低頭，拿剪刀小心剪掉他長得不像話的指甲。

將托盤擱到他腿上，見他伸手穩住，她才脫鞋爬上床，挪到他身旁。

而後胡珈瑛便笑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警察。」她光明正大地吸了下鼻子，開腔時終於不再帶著鼻音，「但是如果能選，還是盡量不要死，好不好？」

「萬一呢？」

小區停電，她夜裡怕他熱，見他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便躺在他身邊一面拿蒲扇給他扇風，一面合著眼小憩。他接電話的時候她正迷迷糊糊，只手裡搖扇子的動作沒有停下，這會兒才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清醒過來。

「很棘手？」

他摟著她，忽然就沉默下來。

「要是你真死了，我可能確實會鬆一口氣。」她說，「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怪可怕的。」

趙亦晨倚在床頭對她笑。

「哪裡可怕了？」

垂下腦袋把膝頭指甲的碎屑統統撥到手心裏，她不急著過去，任耳邊的頭髮滑過耳際遮住半張臉，隨口問他：「餓不餓？」聽她這麼一問，他才隱約感覺到餓了。掃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已經是晚上九點。他便搖搖頭，否認起來輕描淡寫，還真能唬住人：「不餓。你上來，我抱抱你。」

「怎麼想過？」趙亦晨已經拿起了第二個饅頭，卻半天沒動另一隻碗里的榨菜。

「所以有時候會希望有個電話打來，告訴我你死了。那樣這種沒完沒了的折磨就會結束了。」短嘆一聲，胡珈瑛講起話來有了輕微的鼻音和_圖_書，「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到你回來了、鑽到被子里的時候，我又會覺得，你還活著啊，真好。真的太好了。」

微微皺著眉頭最後給趙亦晨剪下了右腳小指的指甲，胡珈瑛抬起頭吁一口氣，無意間一瞥才發現他兩手枕在腦袋後邊，還在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瞧。大概原本是以為他睡了，她愣愣，「眼睛瞪那麼大看什麼？不再睡會兒？」

兩眼依然盯著面前的牆，他嚴肅地搖了搖腦袋，好像還專註著手裡的活兒呢，「不是，我跟牆說話。」

他咽下嘴裏的饅頭，心裏已經有了數：「檢方那邊準備以故意殺人罪起訴？」

甚至起初在他眼裡，她最好看的是她笑起來的樣子。到了現在，連不笑的樣子也最好看。

「幹嘛呢？」她問他。

「你這麼聰明，難不倒你。」

「你也儘力去做吧。」她講話有些哽，「好不好？」

那個時候他想，他也是做不到的。

當年領結婚證的時候，因為生活拮据，他們沒有擺酒席。後來趙亦晨工作太忙，這個婚禮也就一直拖著沒辦。這年裝修房子，有一回他得空來幫她刷漆，手裡拿著刷子蹲在牆腳，忽然就說：「到時候搬進來那天，我們擺桌酒。把婚禮補辦了。」

一點點擰開喜糖的螺紋糖紙，她嘆了口氣，又朝反方向擰緊，「我懷疑我做不到。」

「仔細想了一下，不生氣。」手掌覆上她瘦削的肩頭，他平靜道，「畢竟人要是一直被一點希望吊著，會比沒有希望還痛苦。」

「如果我比你先死，你一定要趕緊再找個老婆。」想了想，她又補充，「最好是找個比我對你更好的。」

「你這麼忙，都沒工夫顧自己的身體。我在的時候還能監督監督你，等我不在了，誰來監督你？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不能時時刻刻顧著你啊。」捏著喜糖的兩手垂下來，胡珈瑛垂著眼瞼淡淡解釋，「所以還是有個人陪著你比較好。」

情況緊急，他再沒有時間對她多交代幾句，於是只說：「好好休息。」話音還沒落下，人已經衝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