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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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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那你喜不喜歡姑姑做的菜?」
剛將門推開,便見小姑娘從客廳的沙發邊跑過來,赤著小小的腳丫,抱住了他的腿。他彎腰抱起她,抬頭看到穿著睡衣的趙亦清拎著鞋追過來,撞上他的視線才剎住腳步,垮下肩鬆了口氣。
荒郊野嶺,遠山遠水,滿目寂靜。
「頭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對方平靜地出聲打斷,「這也是一種可能性。」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抬起頭,看清來人的面孔時一嚇。
「那是第三階段。後來我和趙姐聯繫過幾次,從她的描述來看,我認為你已經慢慢好轉,開始重建生活了。」她說,「但我覺得你現在正在從頭開始重新經歷這七個階段,或者根本就還沒有接受現實。」
「心理學上的傷逝有七個階段。震動和否認,痛苦和內疚,憤怒和許願,消沉、回憶和孤獨,好轉,重建生活,接受現實。」唇齒間溢出這些爛熟於心字句,她聽見自己慢慢回憶,「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八年多以前。當時你放年假,家裡一團糟。衣服不洗,東西亂扔,廁所臭氣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麵堆滿茶几,廚房的池子里全是沒洗的碗筷和蒼蠅、蟑螂。不論誰跟你說話,你都只會發脾氣。」
原本還要再問幾句,她瞅見他眼底的疲憊,便欲言又止了一陣,最後改口道:「你出去一天,也累了。去洗個澡吧。」末了還不忘問他,「吃晚飯了嗎?我去給你下碗面。」說著便要去廚房。
「我是趙亦晨。」趙亦晨打斷她。
「如果不做警察,就多陪陪家人。」
抬起腳走回茶几前,侯德平重新在小板凳上坐下,將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或許以為這又是大人在逗自己講話,侯德平懷裡的女兒咧嘴笑得開心,抬了抬小屁股,跟著吐字不清地喊了一聲:「爸爸!」
趙亦晨下了車,碰上身後的車門。
他緩了緩神色,旋身示意對方,「進屋說吧。」
是個臉生的男人,停步在那棵果樹底下,高高壯壯的身子瞧上去就像一堵鐵鑄的牆,臉型窄長卻線條剛勁,微微上挑的濃眉底下是雙眸色深沉的眼睛。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抓著一件外套,身上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汗衫和深色長褲。
他和女兒的夢裡。
雙眼適應了光線變化的第一時間,趙亦晨就看清了她。是秦妍。
趙亦晨在門邊駐足,抬手扶上門把,沒有回頭。
趙亦清候在客廳里,等趙亦晨出來,才起身走上前小聲對他說:「我昨天打了個電話給珈瑛的那個朋友……」
「那時候你剛當上警察一年。」他淡淡陳述,「在警校你的成績就很優秀,也立志要做一名刑警。可是這件事發生一個月之後,你突然辭了職。」
孩子天真無邪,完全沒有察覺到兩人之間氣氛緊張,只感覺爸爸抱著自己轉了個身,於是咯咯笑起來,吐了個口水泡泡。
替她捂緊被子,趙亦晨撥開她額前的碎發:「喜不喜歡姑姑?」
「好。」接過名片,他眼瞼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鎮定而淡漠,「這段時間我能做什麼?」
「九年前珈瑛失蹤之後,我保留了她的指紋。」她聽見他低啞而平穩的聲線,順著風緩緩滑進她的耳中,「昨天和許漣見面,我把她在星巴克用過的咖啡杯買下來,帶回隊里做指紋採集。法醫昨晚已經把對比結果發給我了。許漣不是珈瑛。」
「就像一些因為父母離異而引發兒童抑鬱症的孩子。他們無法接受父母分開的事實,從父母的言語、行為或是自我的懷疑中把責任歸咎於自己,產生強烈的自責自罪感。孩子不m.hetubook.com•com懂排解,一旦陷於過度的自責自罪中,就很難走出來。久而久之,便成了兒童抑鬱症。」
秦妍和胡珈瑛不同,她愛笑,也不大在意保養,這麼些年過去,眼角便早已有了細紋。所幸她天生一張鵝蛋臉,眉眼柔和可親,哪怕是老了一些,都總叫人討厭不起來。
「所以我知道,那把骨灰是她。」他這麼告訴她。
「麻煩你了。」夜色濃稠,低矮的街燈只照亮他一半的臉,眉眼間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語氣一樣冷淡而疏遠,「孩子的情況怎麼樣?」
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猶豫了半秒,便問:「你昨晚和今天去哪裡了?」
「好久不見。」她在他跟前駐足,沖他微微一笑。
良久,她才好像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和方才一樣,認真地點頭。
「這是我的事。」趙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沒有看她的眼睛。
合了合眼,她感覺到夜裡的微風滑過她的眼角,捲起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撲進她的鼻腔。
豎起手肘托住自己的下顎,他側過身看她,溫熱的手停在她的耳後:「明天爸爸不去上班。教你煎荷包蛋,好不好?」
「你找哪個?」見對方正看著自己,侯德平便轉過身開口問道。
二十分鐘后,趙亦晨洗過澡,回到了卧室。
女兒伸手去扒拉,侯德平輕輕拉開她的小手,接下手機仔細看過幾張照片,便遞還給他,動了動嘴唇:「節哀。」
「她因為一些原因,曾經有一段時間用過這個假身份,和我結了婚。」把手機遞到侯德平面前,他語速不疾不徐,「九年前她懷孕六個月的時候,突然失蹤了。前兩天我得到消息去許家找她,結果聽說她已經過世了一年。」
「那就早點睡。」他低聲告訴她,「明天我們早起給姑姑、姑父還有哥哥做早餐。」
一言不發地聽著,小姑娘緩緩眨了眨眼睛。
「謝謝。」許久,趙亦晨再次開了腔。他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嶄新的紅包,擱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聲線沉穩,叫人聽不出半點情緒的起伏:「我知道孩子下個月滿周歲。這些給孩子。」
他簡單應了一個音節,「我知道了。」
這回沉默的人,變成了她。
多年沒有聯繫,趙亦晨不像她這麼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臉色平靜地點了點頭:「我姐聯繫你的。」
秦妍點頭。
趙亦晨低下眼帘看向她長長的睫毛,還有瘦得顴骨微凸的臉頰。「爸爸小時候也喜歡吃你姑姑做的菜。」他伸出一條胳膊繞過她的小腦袋,就著兒時母親哄他入睡的動作,輕輕捏她的耳朵,「她六歲開始學著做菜,煎的第一個荷包蛋是給我吃的。據說煎糊了,但是我吃得很香。」
沉默片刻,趙亦晨接上他的話:「意外落水,一般會在鼻腔和衣服這類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
說完他便起身,走向了半敞的大門。
通往檔案室的這條走廊十分安靜,趙亦晨身型高大結實、腳步卻輕,忽然出現在她的辦公桌前,自然把她嚇得不輕。他還穿著前天那身衣服,一手攏在褲兜里,外套就勢搭在臂彎。只微微沖她頷首,他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又會來Y市:「我想要許菡的死亡證明副本,還有當時出警的警員、作鑒定的法醫的姓名。」
「我知道,可是……」
「是死者家屬。」彷彿沒有聽到她的爭辯,他神色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藉著頭頂燈光投下的陰影掩去了臉上的疲色,嘴唇一翕一張,每個字句都平緩而篤定,「我到這裏來,只m.hetubook.com.com有這一個身份。」
正如他神情冷硬的臉上,那雙帶著血絲,卻克制而隱忍的眼睛。
她看了眼小姑娘瘦削的背,又看向他:「非要等你回來,昨天已經熬了一個晚上。」
「你們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點來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歡康復中心的環境。如果她在家裡更放鬆,就換我每周過來。」抽出手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她將它遞給他,「有特殊情況就立刻聯繫我,我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她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聲,等到整個中心廣場只剩下自己,才緩慢地蹲下身,捂住了滿是淚水的臉。
「已經和趙姐說過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說說吧。」語調仍然平和如初,她絲毫沒有受到他冷淡態度的影響,言簡意賅道,「善善目前厭食和失眠的癥狀很嚴重,情緒長時間低落、憂鬱,經常流淚,屬於內向型抑鬱癥狀。我給她做了測試,回去才能分析結果。不過現在來看,我認為她有很強烈的自責自罪情緒,這是導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說到這裏,她略一停頓,「另外一點你也知道。是失去母親。」
記起小姑娘瘦得可憐的小臉上滿是淚水的模樣,劉敏忍不住嘆息。
從此只剩父女二人。
「我和許菡的女兒,今年已經八歲了。」趙亦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忽而在身後響起。
「你剛剛說的是『許菡的死』。」終於感到有些疲憊,秦妍眉梢低垂,輕聲問他:「許菡和胡珈瑛是同一個人。你沒明白么?」
「外力導致血管破裂出血。」出乎他的意料,趙亦晨的神色沒有變化,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斷,口吻冷靜到近乎冷漠,「她不是意外溺死,是因為窒息。」
頓住腳下的步伐,秦妍背對著他站在了原地。
大概是剛洗完澡,小姑娘身上還有些皂香。她躺在被窩裡,兩隻小手扒著被子的邊角,大而疲憊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好半天才動動下巴,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回過身再次對上趙亦晨的視線,侯德平發現他仍舊坐在那裡,維持著方才的姿勢,靜靜看著自己。像在等待。等一個遲到了多年的結果,和一個未知的未來。
她比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要瘦了不少,棕紅色的長發隨意地扎在腦後,穿著一條寬鬆的薰衣草色亞麻長裙,一手拎著包,一手插在兜里,緩慢地走向他。大約是注意到了他的車牌,她才開了遠光燈好引起他的注意。
咬了咬下唇,侯德平抬起臉,望向他背光的背影。
掏出手機,趙亦晨調出他給胡珈瑛的身份證拍的照片,還有他們的結婚證、戶口本。
就在秦妍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動。
侯德平頷首同意:「至於肺部積水和肺里有沒有檢測出別的藻類浮游生物,我不清楚。那是法醫的事。」他停頓一會兒,又說,「但屍體的臉部皮膚發紅,這和意外溺水不同。」
在派出所值了一整晚的班,快到輪班的時間,劉敏才按按太陽穴,悄悄伸了個懶腰。
趙亦晨隨他進了屋。
清脆的笑聲擊打著耳膜,在沉悶的氛圍中尤其刺耳。
「這隻是我的初步猜測。失語的誘因還要繼續治療才能慢慢摸清。」沒有對他的定論予以苟同,秦妍挪動一下右手,讓勒住手腕的包帶滑向了手掌,「今天見過了善善,她對我並不是很排斥,我們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關係。如果你放心讓我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善善。抗抑鬱藥物對孩子的傷害很大,我有處方權,但一向不主張藥物治和-圖-書療。孩子暫時沒有自虐自殺的癥狀,可以通過非藥物的方法來引導。」
「你想太多了。」他說。
止住嘴邊的話,她睜開眼,看向他眼裡自己的剪影。
略微眯起了眼,侯德平抿緊雙唇,以不耐煩的神色掩飾眼裡轉瞬即逝的情緒。
「我辭職,是因為我發現我不適合做警察,更不適合做刑警。」他回視趙亦晨那雙淺灰色的眼,依舊擰著眉頭,卻不再像剛才那樣拒人千里,「堅持自己的懷疑,尋找線索追查到底——這種精神我沒有。比起真相,我更擔心追查下去會給我和我的家人帶來什麼負面影響。」
趙亦晨略略點頭,沒有說話,僅僅是抱著小姑娘走到了自己的主卧,拉開被子的一角,將她放上了床。
趙亦晨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小姑娘慢慢搖頭。她是聽得懂的。
沒有表情地點頭,小姑娘動作遲緩而機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懂了他的問題。趙亦晨沉默下來,摸摸她的腦袋。轉念記起秦妍叮囑過的話,他便想了想,又問她:「聽姑姑說你今天吃得很少。是不是姑姑做的菜不好吃?」
「你覺得她不是意外落水。」他說。
「孩子因為媽媽的死,得了兒童抑鬱症。除此之外,還由於某些誘因導致了失語,不能講話。」他聽到他說,「她長到八歲,我從沒見過她。現在我找到她了,也沒有辦法聽到她叫我爸爸。」
開車回X市的路上,趙亦晨在經過南郊公墓時停了車。
下意識噤了聲,侯德平垂下眼皮,沉默下來。
彷彿沒有聽到她最後的補充,趙亦晨神色不改,只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用詞:「自責自罪情緒。」
孩子的呼吸時長時短,卻真實可觸。
腦子裡緊繃的一根弦於是漸漸松下來,趙亦晨順勢摸了摸她的前額。
「也見過姑父和哥哥了。」他放緩了聲線,繼續問她,「喜歡他們么?」
斂了斂笑容,她抬著眼望進他眼底,眼裡盈滿了橙色的燈光。
小姑娘依然目光空洞的睜著眼,點了點腦袋。
聽到「許菡」這個名字,侯德平面色一僵。女兒抱住他的脖子好奇地扭過頭來,細軟的髮絲蹭過他的下巴,發頂還帶著點兒奶香味,鑽進他的鼻腔。
拔下車鑰匙正要下車,兩束刺眼的光卻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他條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意識到是停在對面的車打開了遠光燈。下一秒,遠光燈熄滅,他聽見車門關上的聲響。昏暗的光纖中,有人走下那台車,朝他的車踱來。
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雙眼,趙亦晨面色不改,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並未因此而驚訝。
抱著女兒站起了身,侯德平徹底板起臉:「這些都是我私人的問題。如果你沒有別的要問,就請回吧。」語罷便轉身要帶女兒回卧室。
「趙隊長。」他嗓音沙啞地開口,「對不起。」
他躺到她身旁,她便挪動小小的身子,蜷到他身邊。
「看來你說是不以警察的身份過來,其實來之前也已經調查過我了。」他張口換上一副生硬的口氣,迴避他話中暗含的問題,態度不再如剛才那般配合:「我辭職是有私人原因,和許小姐的事沒關係。」
她再一次點了頭。
見他面色平靜,趙亦晨就將手機攏回兜里,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我來找你,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在這之前我想說清楚幾點,以免讓你認為我有所隱瞞。」他微微彎下腰,好讓自己的視線與他齊平,手肘習慣性地擱上大腿,十指交疊在兩膝之間,「我現在是X市的刑警隊長,已經做了十五年的警察。但我今m•hetubook.com.com天來這裏,不是作為一個警察,而是一個丈夫。這一方面是因為我的上級通知我不要再調查這件事,另一方面,我不想讓你因為覺得這是警方在介入而有壓力。」
眼淚霎時間模糊了視野,趙亦清僵在原地沒有動彈。
「孩子很敏感,你的狀態也會影響到善善的狀態。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只好作罷,她低下頭,反身離開。
幾秒過去,他把她拉到懷裡,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時候母親過世,她抱著他,輕拍他的後背。
動手關掉床頭的檯燈,他把她蜷成一團的瘦小身軀摟進懷裡,在黑暗中合上雙眼。
「趙姐跟我說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隻手也攏進衣兜里,秦妍頷首,不緊不慢的語態一如從前,「我是兒童心理醫生,所以過來看看能不能幫忙。」
十月中旬,這片地區已瀰漫了些寒意。不如X市那樣的南方城市,要到十二月才遲遲步入冬季。
「聽說你們肖局給你批了兩個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秦妍無聲地嘆了口氣,「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飯,帶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關鍵是多和她交流。她現在不說話,對別人講話的反應也好像沒有聽見,但其實大多能聽到,也能聽懂。所以不要說些可能會傷害她的話,也不要因為她沒有回應就不說。」
小姑娘看著他,目光有些獃滯。他凝視她的眼睛,安靜地等待。
小姑娘被他沒有刮乾淨的鬍渣刺得痒痒,一個勁地往後躲,嘴裏咯咯直笑。
腳邊的塑料袋裡還裝著女兒的衣服,兜帽上的兔子耳朵露出來,她伸手便將它按了回去。這是她頭一天晚上擔心趙希善留在派出所過夜會著涼,便特地從家裡帶來的。趙亦晨帶著小姑娘回X市之前把衣服還了回來,劉敏剛好值完班回家休息,直到昨晚才從同事手裡拿到衣服。
床頭燈已經打到最暗的光線,小姑娘縮在被窩裡,獃獃地盯著天花板瞧。聽見他開門的動靜,她才扭過頭,朝他望過來。
頷首以示同意,趙亦晨問她:「接下來怎麼安排?每周帶善善去你們康復中心?」
她回過頭,在路燈的映照下紅了眼眶。
這是他留給侯德平的最後一句話。
侯德平停下腳步。
「早點回去。」等待許久,他最終提步走向她,同她擦肩而過的同時,不咸不淡地囑咐,「開車注意安全。」
這是多年以來,他頭一次希望,胡珈瑛不要出現在他們的夢裡。
而胡珈瑛最終就是在那樣涼的水裡,沉入了水底。
「她不是。」緊緊盯著他的臉,侯德平一字一頓,語氣肯定,「您幹了這麼多年的刑警,應該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屍體是什麼樣的。我們趕到的時候,許家人已經把屍體打撈上來。她的確全身都濕透了,但單從外觀來看,鼻腔、口腔和衣服都很『乾淨』。」
劉敏一愣,張了張嘴,擰起眉頭面露難色:「您知道這些沒有批准我們是不能……」
他說的當地方言,對方回的卻是帶點兒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侯先生,我找您。」被果樹繁密的枝葉割得破碎的陽光打在他臉上,陰影在微風裡搖晃,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是許菡的丈夫,趙亦晨。」
「我知道。」猜到她要說什麼,他合上身後的房門,打斷得不輕不重,「剛剛停車的時候碰到了秦妍。」
「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後卻傳來他的聲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麼都沒留下。」
房子里陳設簡單,傢具大多是二手貨,就連侯德平手裡的臉盆也生了銹斑,可見和-圖-書他們生活拮据。他把趙亦晨領到客廳的沙發邊,自己則抱著女兒走進廚房燒了壺白開水,盛滿一杯端上茶几。
從餐桌底下拉出一張小板凳擺到茶几前,侯德平同趙亦晨隔著茶几坐下來,將女兒抱到腿上坐穩,才仰頭對上趙亦晨的視線,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許小姐還有丈夫。」
「呃,趙隊……」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她險些踢倒腳邊的塑料袋,「你們不是已經回去了嗎?」
「我認為是這樣。」小心留意他的反應,侯德平儘可能措辭委婉,「但也有不能解釋的地方,比如死者脖子上沒有勒痕或者掐痕……」
因此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侯德平認出來,那是警褲。
小姑娘無所事事地抓了抓侯德平的下巴,摸他的鬍渣。他藉此低下眼瞼去拉她的小手,避開了趙亦晨的目光。
「我懂了。」等一手握住女兒的一隻手,侯德平才重新仰起臉迎上他的眼睛,面上神情寡淡,「趙先生,我很感謝你尊重我。但如果你想問的是許小姐的死因,那麼法醫的鑒定報告裏面已經寫得很清楚。我在材料上籤過字,這也是我的態度。我認為法醫的鑒定沒有問題。」
忽而勁起的風掠過耳際,她沒有得到他的回答。
心頭一震,侯德平轉過臉來,看向女兒肉嘟嘟的臉。她什麼都不懂,湊上前「啵」地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小手掌心裏的口水蹭在了他的衣領上。他頓了頓,拿她襟前的圍兜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的口水,親了親她帶著奶香味兒的額頭。
他搖開車窗,給自己點燃一根香煙,沒有下車。這個時節少有人掃墓,墓地管理員搬了張板凳坐在入口,遠遠地瞧了他的車一會兒,便弓著背回了屋。
腦海中浮現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臉望著自己流淚的模樣,趙亦晨緘口不語。
「姐。」趙亦晨拉住她,遲疑片刻,還是微微沉了嗓音:「謝謝。」
「這個私人原因要緊到你還沒有找好退路,就辭職了?」趙亦晨卻緊接著追問,從頭至尾不露情緒,一點兒沒有因他態度的轉變而慌了手腳,「聽說這一年半你換了三次工作,現在還處於無業的狀態。你不像這麼沒有規劃的人。」
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六棟三單元的樓道里很是安靜。
七個小時后,趙亦晨如常把車停在了十五棟樓底。
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復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
下午兩點,Y市河東洗煤廠居民區的舊平房裡,侯德平給午睡醒來的女兒洗了臉,而後抱著她走出屋子,將洗臉盆中的水倒在了門前的果樹底下。轉身要回屋時,還在咿呀學語的女兒趴在他肩頭,突然抬起肉呼呼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什麼。他回頭,恰好撞上一束視線。
樓道的燈早在五年前就換成了感聲燈,趙亦晨每上一層樓,都會有新的燈亮起來,為他照亮前路。他原本是要去四樓趙亦清家接趙希善,卻在經過三樓自家門前時,發現門邊擺著趙亦清的鞋。
趙亦晨依稀想起來,兩年前的五月,他曾經為了追捕一名嫌犯,途經這座城市。
小姑娘聽懂他的話,乖乖閉上了眼。
「睡吧。」給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拿寬厚的掌心撫了撫她的額頭,「爸爸洗個澡就過來陪你。」
秦妍直到最後都沒有應聲。
「所以善善是把許菡的死歸責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失語也是這個原因?」
趙亦晨隻字不語地同她對視。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與八年前那個躺在一屋子裡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個人。
當時他在公園接了捧水洗臉。那水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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