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她搖頭。
周圍人來人往，漸漸嘈雜起來。
是個警察。
隨手將一支鋼筆插|進筆筒里，周楠又笑：「那你背一段給我聽。」
再次沉默下來，周楠又把香煙送到嘴邊，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
許菡收好筆和課本，背上書包，一聲不響地離開。
她看清了女人手裡的東西。那是張工作證，綠皮的，印著公安的字樣。
許菡便脫了書包，將那袋白色的粉末翻出來，蹲下身擱到地上。
「只要剛強，大大壯膽，謹守遵行我僕人摩西所吩咐你的一切律法，不可偏離左右，使你無論往哪裡去，都可以順利。」許菡看著她，看著她微垂的睫毛，看著那白色的煙圈慢慢溢出她紅艷的嘴唇，「這律法書不可離開你的口，總要晝夜思想，好使你謹守遵行這書上所寫的一切話。如此，你的道路就可以亨通，凡事順利。我豈沒有吩咐你嗎？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裡去，耶和華你的神必與你同在。」
「先別爭，先別爭——」另一個女聲打斷了爭執，「老太太，這小兄弟也是按規矩辦事，我看他也挺為難的。不然這樣，我看我和您身量差不多，我們到那邊的公共廁所去把衣服給換一換，然後您ｈｔｔｐs://ｗｗｗ•heｔubｏｏｋ.ｃoｍ•ｃoｍ再進去借書，省了一趟跑回家的工夫，行嗎？」
「你平生的日子，必無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她張張嘴，聽見自己干啞的聲音，「我怎樣與摩西同在，也必照樣與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丟棄你。你當剛強壯膽。因為你必使這百姓承受那地為業，就是我向他們列祖起誓應許賜給他們的地。」
立在門邊的姑娘沒有說話。
門衛的語氣也緩下來：「謝謝啊，大姐。」頓了頓，又忽然驚嘆，「吳所——」
合緊身後的門，許菡杵在門邊，不像以往那樣脫下書包翻出貨來，就這麼站著，直勾勾地盯著她。
「《若蘇厄書》。」許菡說。
圖書館一早就開了館。人們進進出出，有老人，有學生，也有孩子。她坐到圖書館大門前的台階上，挑了個角落的位置，取下書包，找出一支筆，一本薄薄的語文課本。
食指的移動頓下來，許菡屏住呼吸，仔細地聽。
跳啊，跳啊。跳到了嗓子眼裡。
只有靜悄悄的夜，還有翻垃圾的狗。
周楠穿好了襪子，抬起頭去看她。她背著書包縮在門上行李架投下來的陰影里，身上穿的還是那所小學夏天的校服，短褲短袖，和-圖-書紙人似的單薄。周楠的視線轉了一會兒，尋到她那雙漆黑的眼睛。這屋子裡光線不好，她在她眼裡瞧不見半點亮光。
馬老頭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白天去討飯，偶爾在兜里揣一塊磚頭。磚頭砸開，裡頭就是白色的粉末。有時候他也會吞幾袋到肚子里，一走便是十幾天。
「但是我們館有規定，真的不能讓您這樣進去！」門衛不肯讓開，一邊擋著，一邊避開頻頻回頭的路人，一張年輕乾淨的臉，幾乎紅透了耳根，「這樣，您回去換套衣服再來，好不好？」
連著好幾天，沒有黑色的車，也沒有瞎子的手。
夢醒了，她滿頭的汗。
食指還掐著煙頭，周楠盯著那圈漸漸暗下來的紅色火光，好半天才鬆手，打開抽屜，拿出幾張鈔票，扔到她腳邊。
就著拼音，開始讀課文。
「我就給我孫子借本書……他要寫作業……」老人使勁扒他的胳膊，壓低了聲線，不斷哀求。她腳邊還擱著一大捆廢品。啤酒瓶，舊報紙，踩扁的易拉罐。用漁網扎在一起，挑在扁擔的一頭。
「我想看《聖經故事》。」許菡兩眼一眨不眨地同她對視，「你可不可以借給我。」
「行，行……謝謝你啊姑娘。」老人鬆了口氣，連連道謝。
那之後的幾天，許菡一直在等。
許菡推開116的門。
老人急得拍起大腿，「這跑回去一趟多遠啊！你都知道我就是揀點破爛賣，不是乞丐——」
「我沒有這本書，不過可以幫你在圖書館借。」斂了斂笑，周楠轉過身子，收拾起了桌上的雜物，「還要不要一本《聖經》？」
不再去瞧他們，許菡重新看向腿上攤開的課本，眼睛跟著筆尖，一點一點劃過一行行的課文。
小貓看見了，把小魚種到地里……
周楠靠上椅背，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香煙，給自己點燃了一根。
等那台黑色的廣本，也等瞎子來找她。每回曾景元要見她，都是瞎子來帶話的。
說完便轉身打開門，逃命似的跑了。穿過長長的走廊，經過宿管亂糟糟的值班房。沒有回頭，也沒有偷看周楠的表情。
周楠手裡攥著兩條褲帶，眉眼一抬：「什麼？」
農民把玉米種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
身邊坐著的人站起來，她也沒留意。
半晌，她說：「《聖經故事》。」
許菡回過頭。守門的門衛攔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漲紅了臉，張開胳www.hetubook.com.com膊銅牆鐵壁似的杵在那兒，說什麼都不讓她進去。
不少人坐在台階上看書。也有人捧了書，坐到她身旁。
「東西放地上，你走吧。」她聲音冷下來，頭也不回地支好鏡子，拾起了手邊的眉筆，「下次來的時候，我把書給你。」
「這是哪一段？」許久，她問道。
拉開椅子坐下來，周楠勾起嘴角笑笑，像是來了興緻。
摳緊書包的背帶，許菡望著她的側臉，一時不肯吭聲。她打了耳洞，乾淨漂亮的耳垂，扎著一顆金色的耳釘。許菡想，扎穿那麼一層肉，應該是疼的。
「我想信。」許菡告訴她。
許菡停下來。周楠不開腔，也不看她。好一陣，她只在那裡抽煙。
她於是從鏡子里對上她的眼睛，「怎麼了？」
然後她又撿起錢，塞進兜里。
許菡搖搖腦袋，「我背得下來。」
正好「唰」地一聲將窗帘拉上，周楠站在窗邊，只著了一件寬鬆的上衣，光著兩條纖細筆直的腿。那窗帘許久沒有拆洗，揚起不少灰塵，驚慌失措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線里。她回頭瞧了許菡一眼，而後一言不發地走到自己的桌前，拎起椅背上的褲子，彎腰抬起腳踩進褲腿。
到了星期六，許菡又換上那身校服，背著書包，走過通往市立圖書館的大橋。
農民
和-圖-書把花生種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王紹豐讓他們在裏面摻了東西，」許菡告訴她，「你輕易戒不掉的。」
微胖的鵝蛋臉，大眼睛，厚耳垂。她穿的便服，左手扶著老人，右手抓了什麼東西，正豎起一根指頭抵在嘴邊，笑盈盈地示意門衛小聲些。而後她把那東西放進口袋裡，對他笑笑：「回頭我跟你聊聊。」
「你信這些？」她一面穿襪子一面問她，烏黑的頭髮滑過肩頭，垂到臉邊，「基督教？還是天主教？」
只覺得書包里的那本綠皮字典在跳，心臟也在跳。
悄悄扭頭看過去，許菡瞧見了那個女人的臉。
周楠餘光瞥到她重新站起身，背好了書包。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她走。
「阿婆……」
春天，陽光燦爛，田野里百花盛開，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還有金黃的油菜花，散發出一陣陣濃郁的香味……
許菡不管他，她只管自己。她每天都會做夢，夢到曾景元踩著她的腦袋，手裡拿著大刀。他先砍她的腿，再砍她的胳膊。最後砍了她的頭，把她扔進那間麵館的廚房燒。她被燒成一灘油，一堆骨頭。
輕笑一聲，周楠摁滅那根煙，「那你還看什麼書，背什麼《聖經》？」
「你真的信？」吐出那口白煙的時候，她問許菡，「你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