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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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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視線停在題目的最後一個標點那裡,許菡不抬頭,也不說話。
從診室出來以後,許菡便坐在挨近門邊的椅子上,等吳麗霞領她回家。走廊里擠滿了病患和家屬,有男人,有孕婦,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克制的嘈雜聲里,間或響起護士的叫號。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一個人。環視周圍,許菡一一看過台柜上的獎章和照片,才坐到辦公桌前面的小椅子上,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那本藍色封皮的《老人與海》。
她記得那隻腳。曾景元的腳。
轉過身擰開水龍頭,吳麗霞沖洗了一下煎鍋滿是油污的鍋蓋,「行,等我擦個手,給你梳頭髮。」
不再一筆一劃地寫公式,許菡一隻手巴住演草紙,抬起腦袋朝門的方向看去。
逆著光線,許菡只能看清她緊繃的下顎,以及微紅的眼眶。
胡亂點點頭,男孩兒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把萵筍塞進嘴裏,咀嚼兩下便吞進肚子,「媽媽今天要不要去上班?」
米飯,白菜,豆腐,臘肉。滿滿一盒,冒著熱氣,香味撲鼻。
「那丫頭去哪裡?」
夜裡回到家,吳麗霞給她洗了頭髮。
「就上次吳所收留的那個,叫丫頭。」
偷偷拿眼角瞄她,萬宇良垮下嘴角,學著大人的模樣,一面寫字一面開口:「你還小。」他說,「我爸爸說過,小孩子是要被保護的。」
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段落上,許菡默念一遍,再默念一遍。
閉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視線掃過自己的褲襠。乾淨的褲衩裹住恥骨,只露出兩條竹竿似的腿。
那天下午,吳麗霞跨上單車,載著她騎向市公安局。
兇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嚇唬她。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還剩百分之三十……
面朝大門的女醫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吳麗霞。
「在看什麼書啊?」女警彎下腰,好奇地捏了捏她手裡的書。
浴室的燈燒壞了一盞,只剩下一個灰濛濛的燈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許菡穿上新買的背心和褲衩,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張著光溜溜的腿,彎腰埋著頭,頭髮垂在盛滿熱水的臉盆里。
「寫的是什麼?」他又問她。
「媽媽沒回家,我來吃晚飯。」這是萬宇良的嗓音。
許菡趴在辦公桌邊,握著鉛筆,一點一點演算課本上的課後習題。寫下數字3時,她聽到了門外女警https://m.hetubook.com.com說話的聲音。
「我怕。」
「懷阿良那會兒,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兒子還是閨女。」透過桌上擺著的小鏡子瞧她一眼,吳麗霞彎著眼睛笑,眼尾堆著細細的皺紋,「當時老想著是閨女就好了,以後天天給她梳好看的辮子。」
她看著自己漆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吳麗霞用浸過水的毛巾打濕她的頭髮,「丫頭,你今天跟阿良說話了?」
愣愣地望了會兒緊合的門板,許菡低眼看向肘邊的書。是她昨天沒有看完的那本《老人與海》。
細瘦的胳膊縮在胸前,許菡微微捏著拳頭,感覺到有水從頭髮里滑下來,鑽進她的耳朵。
許菡抬頭轉身,對上來人的視線。是個女警,穿的警服,拿著飯盒,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將飯盒擺上辦公桌,「來,小姑娘,你的午飯。」
她單槍匹馬闖進會議室的時候,許菡就站在門外,瘦削的背緊貼著冰冷的牆,沉默地聽她憤怒的質問。
「我怕疼。」她說。
許菡虛了虛眼,看到吳麗霞輕手輕腳換好衣服,離開卧室,合上門板。
輕微的腳步聲往廚房的方向遠去,隔著門板,許菡聽不到別的動靜。她安靜地蜷縮在床上,半天沒有動彈。拉緊的窗帘邊緣漏出一圈外頭路燈的燈光,打進昏暗的室內,斜斜地投在衣櫃的側面。
許菡點頭。
她回過頭,見許菡站在廚房門口,還穿著那身不合身的衣褲,垮著瘦小的肩膀,兩手緊緊捏著衣角。「誒,丫頭起來了。」吳麗霞便沖她笑笑,從冰箱里拿出饅頭放上蒸架,再扭頭去看她,「刷牙洗臉了嗎?」
門被推開,萬宇良立在門口,直勾勾地撞上許菡的目光。他還像昨天那樣,一身短袖短褲,胳肢窩裡夾著髒兮兮的足球,汗水將胸口的衣服浸濕了大片。
「以前我就告訴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動物的人玩。那種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壞。」吳麗霞的手抓著她的頭皮,不輕不重,緩緩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壞,也可能是摔壞了腦殼才變壞的。」
不像吳麗霞滿頭粗黑的長發,許菡的頭髮又細又軟,髮根隱隱發黃。頭一天晚上已經替她剪掉了開叉的發尾,吳麗霞不緊不慢地幫她紮好兩根羊角辮,又從抽屜里找出五顏六色的小和_圖_書皮筋,給她編起了麻花。
暮色四合,吳麗霞依然沒有回派出所。
泡沫水從眼角滑進了許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宮頸組織有損傷,如果不注意,很可能會出現宮頸糜爛……」
「什麼?」
萬宇良一手抓著饅頭,一手端著盛湯的碗,咬一口饅頭便要喝一大口蛋湯。忙著給許菡碗里添萵筍,吳麗霞瞄了眼他從頭到尾沒有動過的筷子,忍不住要瞪他:「吃點青菜!」
許菡抬起眼皮,見他稍稍仰起了臉,灰黑的眼睛里映出她小小的剪影。她想了想,點點頭。
「誒,吳所辦公室里那小姑娘是誰呀?」
噔噔噔的腳步聲忽而靠近,她還沒來得及咽下嘴中的菜,就見他砰地一聲將一本書擱到了她手邊。「這個你帶著看吧。」匆匆這麼說了一句,男孩兒沒有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飛奔到玄關,踢掉拖鞋跑出了門,「我去學校了!」
另一隻腳浮現在許菡眼前。穿著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碾。
瘦小的手覆上書頁,許菡擋去剛才反覆默念的段落,低聲開了口:「謝謝。」
「姐姐,姐姐……」妹妹摸黑爬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推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姐姐疼不疼?」
一片黑暗之中,許菡想起曾景元房裡的那個小姑娘。她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腿張開,下面捅著一個細頸的酒瓶。
替她檢查的是個女醫生。瘦瘦高高的個子,戴著眼鏡和口罩。
「連環搶劫那個案子還沒破,吳所能不出去嗎?你又不是不知道吳所的脾氣,犯人沒逮著,她一天都不會休息……」
遮在書頁上的手微微收攏五指,許菡垂下眼瞼,「謝謝你。」
身旁躺著的人悄悄起了身。
上午八點,吳麗霞把許菡留在派出所的辦公室,獨自騎著單車外出辦案。
男孩兒皺起眉頭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哦。」男孩兒咕噥一聲,低下頭把嘴湊到碗邊,一口氣喝完剩下的湯。他沒去瞧許菡,只放下碗筷跳下椅子,一溜煙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洗臉台邊擱著三個漱口杯,藍色的小杯子放在中間。那是吳麗霞昨天給她買的。拿起杯子和牙刷,許菡抬起眼睛,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亂糟糟的頭髮,面黃肌瘦的臉。她穿的萬宇良的舊汗衫,袖口垂下來,瞧得到一半的腰。
片刻hetubook.com.com的沉默過後,女警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那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診室里的吳麗霞欲言又止。
門外的交談聲停下來,有人推門走進了辦公室。
轉眼看向飯盒,許菡一時不做聲。
女警沒有聽清她的話,「嗯?」
天還沒有亮。
「吳所可能還要一會兒,你先進去她辦公室寫作業吧,丫頭也在裏面。」女警在門板後頭小聲交代,「等會兒我就給你倆把飯端來啊。」
「姐姐不哭,小漣的糖給你吃……」小手胡亂摸著她的臉,妹妹掏出兜里偷偷藏好的糖果,拆開包裝,推到她嘴邊。
許菡低著頭,默念書頁上一排排緊挨在一起的文字。
「我做壞事,」半晌,她才找回她的聲音,「是壞人。」
「不說算了。」他嘀咕一聲,又去瞧作業本,繃著臉,滿臉不高興。
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經過許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診室的門前。
說完就低下臉,繼續寫他的作業。
「至於你們啊……你們還小。可能會做錯事,也可能會做壞事。這沒什麼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錯事、做壞事的時候。有的是自願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話說不清。」頭頂的聲音還在繼續。悶悶的,隔了一層帶著泡沫的水。
早餐是饅頭,榨菜,雞蛋湯,還有炒萵筍。
兩人對視一陣,他什麼也沒說,只把足球丟到角落,踱到辦公桌前,脫下書包坐到她對面,然後埋下腦袋翻出作業和文具盒。許菡看著他。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發頂和腦門。
「當然要去啊。」
倚著牆壁滑坐下來,她抱住膝蓋,無意識地摳弄自己的手指。
許菡盯著鏡中的小姑娘,摸了摸緊梆梆的羊角辮。吳麗霞扎得緊,每一根頭髮都在用力拉扯她的頭皮,有點疼。
一聲不吭低立在門邊,許菡望著她的身影出神。
靠在門框旁,許菡側過臉,從門縫中望向她的背影。
「但是你們這麼小,很多時候沒法選,也不知道該怎麼選。」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弄她微癢的頭皮,吳麗霞放緩了語速,騰出一隻手來拎起水裡的毛巾,將溫熱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滿了泡沫的腦袋,「所以你們做錯事或者做壞事了……其實都不怪你們。是爸爸媽媽沒有教對你們,也是我們這些做警察的沒有保護好你們。」
許菡縮緊身子,聽到和-圖-書了自己的聲音。
沾著眼淚含在嘴裏,又腥又咸。
沒過一會兒,吳麗霞就替她編好了辮子。動手擺正那面鏡子,她笑著問她:「好看嗎?」
「嗯,謝謝阿姨。」
「好了不說了,我得給丫頭送飯進去,別讓她餓著了。」
於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許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氣,揩了揩額角的汗珠。
她也半垂腦袋,再看一遍剛才的題。
吳麗霞坐在餐桌邊扯著嗓子提醒他:「過馬路看著點車!」
萬宇良的房間里忽然炸開鬧鐘的吵聲。她偏頭望過去,瞧見他邊拎褲子邊衝出房間,在客廳里轉了一大圈,而後噔噔噔地跑進了廁所。吳麗霞走到許菡身邊,往廁所的方向探了探腦袋,抬高嗓門喊:「快點啊阿良!要吃飯了!」接著便不等他回應,輕輕推了推小姑娘的胳膊,「走,回房間梳頭髮去。」
「一個故事。」許菡說。
第二天一早,吳麗霞帶著許菡來到了市立醫院。
兩條胳膊還搭在冰涼的桌面,她胸口抵著桌沿,隻字不語地盯住了自己握著鉛筆的手。
緘默地動了動腳趾,許菡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開裂的指甲瞧。
她回頭,恰好同許菡視線相撞。
她緊緊合住眼皮,捏緊了蜷在胸口的拳。
「你今天看那本書了嗎?」萬宇良突然開了腔。
回應她的是男孩兒猛地摔上門的聲音。
「除了門口的那個小姑娘,還有別的、更多的孩子正在經歷這些!孩子啊——他們都還是孩子啊!但是我們在幹什麼?我們身為人民警察,甚至騰不出人手來徹查來幫助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跟我一起去所里。」吳麗霞再次往她碗里夾了一把萵筍。
等到廚房隱隱傳來聲響,許菡才從床上爬起來,趿上拖鞋跑去廁所。
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男孩兒卻沒有搭理她。他攤開作業本,趴到桌邊,抓起筆寫作業。
許菡還記得,那是顆奶糖。
溫熱的液體從腿間流出來。許菡和-圖-書縮成一團,蜷緊腳趾,渾身顫抖。
從鏡子里凝視著她的臉,許菡神情麻木,自始至終沒有出聲。
「會陰二度撕裂。」門板敞開一條不寬的縫隙,她站在門邊,隱隱聽見女醫生壓低的嗓音,「縫過針,看樣子已經有四五年了。應該是當時處理得及時,才沒有引發感染和別的問題。」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還剩百分之三十……
隔壁辦公室時不時傳來電話的響鈴,門外腳步聲來來往往,偶爾有人談話,聲線也壓得極低。
黑暗中她縮在大床的角落裡,滿臉的眼淚。
屋子裡安安靜靜,整個上午都沒有人進出。
「她才十一二歲!十一二歲就有這樣的舊傷!四五年前她才多大?六歲?七歲?」一聲聲反問響徹空蕩蕩的長廊,不住敲打許菡的耳膜,「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我相信沒人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麼小的年紀就遭遇這種事!但是這樣的事——這樣的事它現在就發生在我們管轄的這塊地方!」
許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紙,不再吭聲。
餘光瞥到男孩兒再次抬起刺蝟似的小腦袋,毫無徵兆地問道:「你為什麼要住我家?」
「哦……想起來了,老不說話的那個。那吳所人呢?又出去啦?」
「但我是壞人。」許菡的語氣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埋著臉咬饅頭的許菡抬起頭。
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許菡挑起一點萵筍送進嘴裏。
把蒸架擱進盛了水的鍋里時,吳麗霞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扁了扁嘴,萬宇良憋出一個乾巴巴的回答:「哦。」
許菡挪動一下腦袋,將臉埋向膝蓋。
吳麗霞替她沖洗泡沫的動作一頓。
換來的卻是對方淡淡的笑:「我老公也是警察,緝毒警。」默了默,又說,「去年殉職的。」
良久,她重新低頭,計算剩下的應用題。
「其實以前挺愛吵的。去年他爸爸走了,他就不怎麼講話了。」一旁的吳麗霞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搖搖腦袋嘆氣,「盡學他爸爸的樣子。」
但許菡摸了摸左邊,又摸了摸右邊,最後對著鏡子,點了點頭。
她彷彿又回到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窗外昆蟲鼓噪,屋子裡沒有開燈。
「阿良來啦?」稀疏平常的語氣,像是在笑。
記起卧室床頭柜上的那張黑白照,小姑娘轉過臉,漆黑眸子里的視線移向了她。
桌面被拍得砰砰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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