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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眼

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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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我在。」病床邊的椅子發出「吱呀」一聲動靜,他起身站到床畔,俯下身闖進我的視野,同時握住了我沒法動彈的右手,嗓音同樣沙啞得出奇,「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喝水?」
「我不知道。不過這不重要。」猜得到她要說什麼,我不得不出聲打斷,張開雙眼望向她那雙眼睛,頭一次發現他們的眼睛其實也非常相似,「『of yourself』。這是聖瑪麗兒童醫院院長說過的話。」我告訴她,「不管失去的是哪個部分,我都早就不再完整了。」
幸運的是,秦森從我的眼神里讀出了我的手足無措。他淺吸一口氣,換了一種更為明確而簡單粗暴的表達方式向我宣布:
「魏小姐。」意識到我已經睡醒,她趕忙站起身替我搖高床頭,再一面手忙腳亂地幫我豎起枕頭,一面解釋,「秦先生叫我過來的,他去給你買午餐了……」
「不會有事。」他說,「我們會保護好他。」
稍嫌混沌的意識在聽見「麥芽糖」的那一秒霎時間清晰起來。我幾乎打了個激靈,牽動了全身的傷,一時痛得清醒十分。
我才明白其實早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只有他懂。
猜到我不打算先開口,她終於抬了抬眼瞼對上我的目光,漆黑的眼睛里映著我的身影,稍稍抿唇道:「我聽秦先生說……你想見我?」
「那就先喝點水。」即刻起身來到床頭櫃前,秦森抄起保溫瓶和一隻玻璃杯替我倒了杯水,緊接著動作猛地一頓。他眯了眯眼,擱下手中盛了半杯開水的玻璃杯,撈起床頭櫃旁一張靠牆擺放的椅子上的塑料袋,「我買了兩包麥芽糖,你含一塊在嘴裏。」
他在床邊坐下,微微彎著腰,擱在腿上的手十指交疊,眼神古怪地審視了我一番。
為什麼?他的一切反應看起來都相當怪異。實在拿不准他在想什麼,我不得不謹慎一些,故作虛弱地張合一下眼睛:「有點噁心。」再緩慢清清嗓子,「想吐。」
許久,他緩慢地收攏五指,和我十指https://m.hetubook•com•com相扣。
大腦終於能夠正常思考,不適感也開始浸透全身。四肢酸痛,好幾處皮膚還有擦傷的刺痛感,稍稍動一動手指也會拉扯到胳膊上的傷口。除此之外有些頭昏腦漲,轉動眼球就會覺得暈眩感加重,加上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撲鼻,噁心感在胃裡翻江倒海。
「我記得,」微妙地拉長了每一句話之間的停頓,他動了動嘴唇,半垂著眼瞼若有似無地盯著我的眼睛,視線清明彷彿回到了從前頭腦清醒的狀態,不放過我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你上次懷孕的時候孕吐現象很嚴重。麥芽糖可以緩解孕吐。」
秦森對食物雖然總有諸多挑剔,但還不至於在糖的種類上有所要求。他唯一一次買麥芽糖回家,還是四年前的事。那時候我在懷孕,害喜得厲害。
「你不告訴他你的身份,應該是有自己的原因。沒關係,我不會擅自告訴他。」只好任由一聲嘆息溢出咽喉,我徹底閉上眼,不再去看她的臉,「但是不要讓他等太久。這幾年他已經活得夠累了。」
「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陶葉娜卻還在試著爭取,「除了我們三個,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她甚至開始胡亂計劃起來,「你們可以再搬一次家……搬到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你們可以重新開始……」
秦森點頭,起身扶了一把我的肩膀,幫我調整了一下枕頭好讓我靠得更舒適。「我已經推掉了王復琛那個案子。」等我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靠好,他才重新坐下,視線掃過我綁著石膏的腿和脖子上的頸托,「腿和脖子需要一個月才能痊癒。別的都是小傷,沒有大問題。還好沒有再傷到左手。下星期出院,這段時間你需要靜養,剛好回家養胎。」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也沒有人比我更對不起他。
陶葉娜的眼眶開始泛紅,臉龐的肌肉也在微微顫動。
後來我又睡了一覺,直到第二天早上九點才被秦森和*圖*書叫醒。他喂我吃了早餐,再給我含了兩塊麥芽糖以防我把早餐吐出來。大概是受懷孕的影響,我比往常要貪睡,吃過早餐不到一小時又開始犯困。
咕噥著說了聲「不謝」,她坐回病床邊,身體有些僵硬,似乎十分警惕。比起上回我見到的模樣,她看起來的確瘦了一圈。想想也對,我對她動手的時候意圖過於明顯,她不可能感覺不到當時我想過要殺了她滅口。還能來看我,也是因為沒辦法拒絕秦森吧。
她總算噤了聲。
手背一熱。秦森粗糙的掌心覆上了我的手。有那麼半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開口。
很奇怪。他說的分明是我聽得懂的語言,我卻不明白他現在在說什麼。
「秦森……」脖子被頸托固定因而轉不了頭,我只得張張嘴,用干啞的嗓子發聲,想確定秦森在不在附近。
「疼。」斟酌了一會兒,我還是決定裝出更可憐的模樣好博取他的同情,「還有頭暈。」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睜開眼。我不想讓眼淚掉出來。我記起那天我反問秦森,再要一個孩子能不能彌補遺憾。
我因罪而痛苦不堪。這罪只有命能償。
我會保護好他,會讓他好好來到這個世界。我也會知道他的眼睛是什麼樣子。他會活下來,會慢慢長大。
我便睡到了十二點。醒來時看到的不是秦森,而是陶葉娜。她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頭上纏了一圈紗布,應該是上回被我打傷造成的。低著頭目光略顯獃滯地盯著自己的手,她還沒有發現我已經醒來,像是在出神想著什麼事。
這也是秦森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的原因。只要她還活著……只要沒有別的意外,在記憶深處,她應該都記得他這個哥哥。她也會像他一樣,期待再次見到自己的至親。他不想讓她失望,更不願意讓她絕望。
「但是你已經……」她似乎無法理解,張了張嘴唇,半天才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已經有第二個孩子了……」
他懂我活在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點幸福www.hetubook.com.com和每一份快樂都是對那個孩子的背叛。更何況再要一個孩子。
這樣的反應已經證實了我的猜想,但我還是慢騰騰地繼續:「你原先的名字叫秦林。跟你哥哥的名字合起來,就是『森林』。」
她身子顯而易見地一僵。
微挑下顎等待半晌,秦森沒有得到我的回應,便再一次開口,試圖把事情講述得更明確一些:「孩子沒事——我是說我們的孩子,還有你救的那個孩子。」
這個孩子來得太快,完全超出了我的期待。
「你是不是沒有……」再次開腔時,她的聲線有些顫抖,一句話說到一半又被咽回腹中,好像已經有點兒語無倫次,「我以為你……」
「不一樣。」禁不住打斷她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已經皺起了眉頭,喉頭髮熱,煩躁不已,「這不一樣,陶小姐。」
不過算了。不論如何,都是我的孩子。在離開之前,我會保護好他。
「你失蹤的時候已經有五歲,」將她的反問當做耳旁風,我合了合眼,重複了一次秦森曾經說過的話,「不可能完全不記得你哥哥。」
「還有別的……」似乎在考慮措辭,他稍作停頓,神色平靜依舊,兩隻拇指卻已經不自覺開始相互繞轉,「不適感么?」
我一哂,又將視線轉向自己的肚子,用掌心緩緩撫摸被褥下的小腹:「再過三個多月,就可以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了吧。」雖說才只有一個月,但我有種錯覺,就好像此時此刻已經能感受到胎動,「這次我會保護好他。」
這讓我懷疑自己摔壞了腦袋。我甚至沒法擺出疑惑的表情,好代替語言表達我的不解。於是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臉也摔壞了。
「好。」他話音剛落,我就緊接著答應下來。恐怕沒有料到我會應允得這麼乾脆,秦森少見地一頓,拿一臉古怪的神色瞧著我,好像要確定我是不是摔壞了腦袋。
「我會多陪你出去走走。但在那之前,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大約是見我臉上神情有所鬆動,秦森緊繃的面部肌肉也https://m•hetubook•com•com稍稍放鬆下來。我抬眼同他對視,剛好見他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背脊微弓,拇指相繞,眸光沉黯,像是在思考該如何選擇接下來一場長談的開場白。直到整整三秒鐘過去,他才語速平緩地開口:「即使我不在,你也不能再做這麼危險的事。」
不論是拇指的小動作還是語氣的微妙變化,都暴露出他在緊張。
真奇怪。我以為他又會因為我的行為而怒不可遏。難道是我頭昏眼花,已經產生錯覺了?
「為什麼突然買麥芽糖?」
隨口一應,我費了些力氣靠上背後的枕頭,長舒一口氣,「謝謝。」
我再次打了個激靈。痛覺拯救了我的神智。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即使被逼到這個地步,她也僅僅是搖搖頭,收斂神色在我面前裝傻。看著她搖頭的樣子,我忽然感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憊颶風一般席捲我的大腦。我的理智只能在風暴眼苟延殘喘。
盯著天花板看了良久,我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已經睜開了眼。
支起嘴角笑笑,我頷首,不再出聲。
「什麼?」陶葉娜試圖擺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卻不知道她剛才的第一反應早已出賣了她的內心。
好在秦森對我比較縱容,沒有多加阻止。
她沉默了一會兒。
他遮住了頂燈,臉背著光,卻還能依稀分辨出表情。我虛了虛眼沒有急著回應,想要先看清他的臉色再開口。出乎我的意料,他並沒有皺著眉頭,眼底也不見任何壓抑的情緒,只不過目光略顯渙散,看上去像是在分神思考些別的問題。
「不是昨天晚上才……」我找回自己的聲音,可一提到「昨晚」又忍不住收了聲。我不大確定我昏迷了多久,很可能那已經不是「昨晚」了。
翻動塑料袋的嘩嘩響聲戛然而止。秦森靜止般佇立在原地近五秒,才緩緩側過身將視線投向我。
「嗯。」並沒有仔細聽他在說什麼,我隔著薄被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仍然不太敢相信裡頭已經有了個小生命。
「魏琳,我們有孩子了。」
他說不能。m.hetubook.com.com
等到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她才如夢初醒似的抬起腦袋,睜大那雙漂亮的眼睛朝我看過來。
「我看到了新聞,沒想到當時你和秦先生也在那裡。」她低著眼皮沒有正視我的眼睛,原本作為一名記者她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該反應迅速巧舌如簧,這時看上去卻顯得無所適從,只能舔一舔嘴唇搜腸刮肚地找話題,「還好不嚴重。」
「所以一開始我也非常驚訝。」所幸秦森很快接下了我的話,捏起一塊麥芽糖塞進我嘴裏,而後坐到病床邊,十指習慣性地交疊在一起,拇指依舊在無意識地繞動,卻語氣平靜如常地替我分析,「直到我想起……上個月我決定接『雨夜屠夫』那個案子的前一晚。在那之後你的生理期沒有正常來。」他轉頭對上我的視線,「到現在,剛好已經一個月。」
陶葉娜當然不知道這些。不然她不會狠得下心不告訴秦森她的身份。
「我有點困了。」疲於再和她繼續這個話題,我煩躁地閉眼制止她,別過臉好讓她明白我已經感到不耐煩,「讓我休息一下。」
緩緩收了收下巴,我張唇念出那個名字:「秦林。」
可是一想到即將擁有一個孩子,我卻不像我想象中的那麼高興。或許是因為陶葉娜吧。如果陶葉娜真的就是秦林,那我和秦森還是不要再有孩子比較好。
半晌,我才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我知道她離開了病房。
嘗試著動一動脖子,我想要正視他,「有一個月了?」
畢竟,要是這個孩子不是秦森的唯一,就不一定能得到雙倍的父愛,來彌補他得不到的母愛。
「輕微腦震蕩,不出意外明天就會恢復。」秦森替我搖高床頭,直到上半身緩慢地抬起來我才注意到我的左腿被綁上了石膏,大約是骨裂,牽動一下肌肉都會感到劇痛。我皺了皺眉忍下來,沒有吭聲。頸托讓我視野受限看不到整間病房,心中難免焦慮。除此之外,我倒是都能忍受。
我倚在床頭,維持著微側著臉的怪異姿勢看著他,腦內一片空白。
「嗯。」我回應得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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