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娘！」

滿腹狐疑的繼續往下打量，孫紹宗卻又不禁哭笑不得起來，感情這奏章是在彈劾順天府教化不力，導致民間靡靡之音大盛，淫邪之事不絕於耳……

說著，將袖子一甩，也踱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漸行漸遠，只留下兩個迷茫又惶恐的小吏，在那門前相顧無語。

偏僻的小院；與圍牆間距、落差，均不足一米的屋頂；能容人輕易鑽進去的氣窗；銹跡斑斑一捅就開的門鎖……

賈雨村嘆了口氣，答非所問的道：「老弟可看了前兩天的邸報？」

雖說原本就沒抱太高的期待，可在這四處漏風的戶籍所轉了一圈，還是讓他大失所望。

如今可不比以前，孫紹宗與賈雨村沆瀣一氣，真要想收拾他這個不得勢的通判，怕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聽到『腹中的孩子』，中年婦人臉上也不由顯出了些掙扎，半晌遲疑道：「可李舵主說了，如今偽朝內憂外患，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不能儘快找出聖女，日後再想……」

這言官尤其憤慨的表示，京城女子穿的越來越不堪入目——夏天時時，她們竟然敢當街袒胸露臂！

因為教坊司官妓的數量並不是很多，再加上朝廷也不可能逼良為娼，因而每到這時候，民間的私娼、半掩門，乃至手續不夠齊全，背景不夠深厚的青樓妓館，就會迎來一波掃黃打非。

說話間，他的目光落在孫紹宗那一身緋袍上，眼中閃過艷羡嫉妒之色——去年的時候，他與孫紹宗還是平起平坐分庭抗禮，誰成想不過是大半年光景，兩人之間就隔了道『朱紫天塹』？

這次換男人打算母親了，就聽他不滿的道：「要是能找到聖女，孩兒又怎麼會不幫忙呢？可他們……可他們分明就是在亂來，明知道死在府衙軟禁所的是個男嬰，偏還要去招惹榮國府！」

「娘！」

孫紹宗也沒打算告訴他，只將兩手一攤，無奈道：「因而我暫時恐怕還要託庇于太子殿下，這府衙里的差事實在是……」

「大人明鑒！hetubook.com.com」

卻說孫紹宗推卸差事的同時，城西一做府邸里，男主人滿心歡喜的到了後院，離著堂屋還有一段距離，就忍不住高聲道：「娘子、娘子，事情已經定下了！為夫不日就要……」

卻原來那堂屋的小廳里，除了年輕貌美的女主人外，還有個鬢角蒼蒼的中年婦人。

「娘，你就別管了，我找時間和李婆子好生商量商量，咱們在京城好不容易站住腳跟，決不能讓西北來的那些愣頭青繼續胡鬧下去了！」

「你怕了？你惜命了？！」

婦人看都不看兒子一眼，稍稍放柔了嗓音，又吩咐道：「綉雲，你先下去吧，娘有些話要同他交代。」

「娘！我……」

不過這嫉妒的情緒剛在心頭浮起，就又被趙立本硬生生壓了下去。

因而孫紹宗也便沒事人也似的，笑著反問道：「老哥在此久侯，不會是又要甩給我什麼麻煩事兒吧？先說好了，我可是隨時能去太子那裡躲清閑的。」

中年婦人終於也遲疑起來，支吾道：「那你……」

「你若還記得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又為何推三阻四，不肯和明王派來的人同心同德，找出轉世聖女？！」

「老哥就別打啞謎了。」

「息怒？」

男主人慌忙堆笑道：「孩兒的意思是，合該我和綉雲去給您老請安，哪敢勞您……」

「怎麼會、怎麼會！」

誰知剛到了堂屋門前，就見賈雨村正穩穩噹噹的，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

「不妨事。」

說著，回身從茶几上摸出本奏章來，往孫紹宗面前一送。

原是想叮囑趙無畏尋幾個信得過的，暗中盯緊府里的風吹草動——趙無畏既然是北鎮撫司的暗探，必然是經過多重考察的，應該不至於和白蓮教有什麼瓜葛。

「李舵主說，那尼姑還帶走了個女嬰……」

這自然是託詞，以太子如今對他的信重，就算他正式退出專案組，也還是一樣會出面庇護。

「別叫我娘，我受不起！」

孫紹宗不覺就是一愣，這ｈｅｔｕｂｏok.com.ｃom給事中乃是負責督察六部百司的官員，統稱為六科給事中，又與都察院合成科道言官，雖只有區區七品，卻是出了名的清貴難纏。

八成是自己剛到衙門，他就得了通稟。

這般想著，他便大步流星的到了刑名司里。

孫紹宗翻過來覆過去，把那奏章看了足有三遍，最終還是莫名其妙道：「閣老們把這奏章轉給咱們，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眼見都快九月了，街上哪還有什麼袒胸露臂的女子？」

不過就算對方本來就是失足婦女，這等公然徵集營妓的手段，孫紹宗心下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你若是……」

難道五溪蠻族和南疆六國是聽說，京城裡的女人都喜歡袒胸露臂，所以才與朝廷為敵的？

這也就罷了，偏還遇到個有潔癖的小吏！

「可那是幾個月前就出生的！」

不過他這般行事，顯然是不想摻和進來。

籌集軍需和京城風氣又有什麼……

就聽賈雨村道：「這事兒怕是還要五城兵馬司出力，所以……」

「哼！」

見賈雨村默然的點了點頭，孫紹宗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男子終於忍不住了，憤然的抬起頭，道：「不管那李婆子搬弄了什麼是非，兒子心下都是問心無愧！他們提出來的要求，能幫的我都已經幫了，可要照著他們這麼肆無忌憚的亂來，早晚有一天會被朝……被偽朝發現，惹來滅門之禍！」

「竟有此事？！」

「孩兒沒……」

男主人身子一顫，立刻毫不猶豫的屈膝跪倒，有膝行幾步湊到了母親身前。

男人愈發的惱了，咬牙切齒道：「依我看，他們甚至連轉世聖女到底有沒有出生，眼下多大年紀都沒有弄清楚！」

這營妓指的是隨軍官妓，和平時期，因地方上本就有青樓妓院，基本可以解決士兵們的生理需要，所以只有極少數邊塞軍鎮才有配備。

老婦人瞪圓了眼睛，怒道：「你爹當年為明王捨身斷後之際，何曾計較過生死？你……你真是妄為我蘇家的男兒，妄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彌勒弟子！」

不等他說完，婦人忽然疾言厲色的一聲呵斥。

那婦人將手裡的茶碗往桌上一頓，冷言冷語的質問道：「怎得，你這裏為娘來不得？」

前兩天的邸報？

「你還記得，你竟然還記得？！」

沒奈何，孫紹宗也只能祭出了最後一招——全程高冷故弄玄虛，想要詐出些破綻來。

想從中找出什麼線索，簡直可說是痴人說夢。

趙立本也懶得聽這推諉之說，將袖子一甩，冷笑道：「治中大人明察秋毫的本事，這府里誰人不曉？真要有什麼紕漏，也用不著本官發作——你們兩個好自為之吧！」

聽這意思，應該已經等了有一段時間。

「娘！」

他這話雖是問句，卻顯然並不想知道答案與細節。

賈雨村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的捻著鬍鬚沉吟道：「忠順王素來愛重賢弟，怎會突然生了嫌隙？」

孫紹宗忽然打斷了他，反問道：「府丞大人可曾聽說，我近日與忠順王爺起了齟齬？」

一腳門裡一腳門外之際，男主人興沖沖的嗓音，忽的戛然而止，就好像被人攥住了喉嚨似的，好半晌才又乾巴巴的擠出了幾個字來：「娘，您怎麼在這兒？」

西南要亂，跟京城風氣有什麼干係？

「前兩天竟然還惦記上了太子府，說是那李氏既然斷了偽朝的『龍脈』，說不定懷的就是轉世聖女！」

孫紹宗心下不由得一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老狐狸應該已經猜出，自己在暗中調查什麼機密，否則也不會明知自己去了趙立本那裡，還跑來刑名司等候。

顯然，這份奏章就是掃黃打非的檄文，一來顯得朝廷出師有名；二來那有關係的聽了風聲，也會提前打典官府，不至於被朝廷『誤傷』。

少婦這才道了個萬福，將雙手搭在小腹上，躬著身子的倒退了出去，又反手帶上了房門。

名喚綉雲的少婦，為難的掃了眼丈夫，小心翼翼的勸道：「母親責罰他倒沒什麼，只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賈雨村面色一苦，wｗw•heｔuboｏk.ｃｏm•cｏm無奈道：「不是老哥我故意給你壓擔子，實是形勢所迫——喏，你自己瞧！」

想到這裏，趙立本的腰桿又軟了幾分，直到目送孫紹宗的背影，消失在戶籍所西側的夾道里，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換上滿面的官威，回頭呵斥道：「你等究竟出了什麼紕漏，竟引得治中大人親自來查？！」

而到了戰時，朝廷往往會臨時『調配』一批發往軍前效力，勝則作為賞賜，僵持則用之鼓舞士氣，若是戰敗么——不受懲罰就算好的了，那還有女人可睡？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等等！

難道是……

孫紹宗起身一躬到底：「趕緊告訴我，這裏面到底存了什麼貓膩。」

婦人猛的一巴掌抽在兒子臉上，男子還未曾如何，她卻身子一晃，險些撲倒在地上——卻原來這婦人一條腿竟是跛的。

卻只見那抬頭上，赫然寫著禮科給事中的字樣。

這話聽著敞亮，卻是半點沒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

中年婦人冷笑道：「你既然還記得你爹是怎麼死的，卻怎得為了這偽朝給的區區好處，便喜的幾乎要得意忘形？！」

賈雨村眉頭皺的更緊了，緩緩起身，鄭重拱手道：「賢弟的才智勝我十倍，想必心中早有定計，我也不多聒噪了，總之衙門裡一切有我擔著，賢弟無須太過挂念。」

「跪下！」

中年婦人一聲厲喝，男子忙又跪到了地上，以頭搶地，連道：「兒子不孝，請母親息怒。」

男人也豁出去了，仰著頭分辨道：「可綉雲不是，她腹中的孩子更不是！就算要我為彌勒捨身，也得等到把她安全送走才行！」

她原本還算慈祥的五官，也一下子扭曲猙獰起來，顫抖的嘴唇里拋出的聲音，彷彿冰刀子一樣冷徹骨髓：「還記不記得，你爹是怎麼死的？！」

等聽到外面腳步聲漸行漸遠，婦人猛地從椅子上跳將起來，枯瘦的雙臂用力撐住扶手，直漲的肘部以下青筋畢露。

一見孫紹宗進門，他便笑著起身道：「老弟可算是回來了。」

不過看兩個戶籍所小吏的和_圖_書反應，監守自盜的可能性不大，眼下也只能寄望于消息傳開之後，那姦細恐懼他過往的煊赫戰績，驚慌之下露出馬腳了。

孫紹宗愈發的滿頭霧水，那邸報上的消息，好像和京城風氣八竿子也打不著吧？

卻說先行離開的孫紹宗，走到那夾道盡頭時，回頭看了眼楓葉掩映中的戶籍所，原本舒展的眉頭，也不由緊緊的皺在了一處。

「老弟。」

不過這專門監察禮部的給事中，呈送上去的奏章，怎麼會落到賈雨村手上？

「唉。」

趙立本提起官袍的前襟，跨過了四寸有餘的門檻，將肩膀向外傾斜著，恭敬的退讓到了台階下面。

婦人擺了擺手：「我只是瞧不得他這般得意忘形的樣子，有些家訓要交代給他罷了。」

「大人慢走。」

不過孫紹宗也壓根沒指望他能跟自己同甘共苦，只要不逼著自己去收集『軍需』，就已經足夠了。

開玩笑，那些蠻子貌似穿的更少好不好！

可這也還沒到要整肅風氣的地步吧？

「我是彌勒弟子不假！」

孫紹宗愕然道：「老哥指的軍需，莫非是營妓？！」

賈雨村依舊嘆息不止，搖頭晃腦的道：「老弟出身將門，我還當你一點就透呢——這西南真要亂起來，還不得派大軍平叛么？而要派兵平叛，總得要籌集軍需吧？」

負責這戶籍備案的兩個小吏，慌忙叫屈道：「小人等向來盡忠職守，何曾……」

這裏的袒胸露臂，說的雖然誇張了些，不過大周民眾近年來推崇唐風，衣著打扮上自然也越來越開放。

賈雨村見孫紹宗不解，又嘆了口氣道：「西南怕是要亂了。」

孫紹宗也不急著去看，先請賈雨村重新落座，這才在孫承業常用公案後面落座，把那奏章攤開了細瞧。

男主人彷彿條件反射似的，脫口道：「建平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七，被偽朝賊將王子騰所殺，屍首懸于平涼城南門，歷十七天而不腐！后被惡賊以火焚之，屍骨無存！」

男子忙將她扶回了椅子上，卻被婦人拚命推開，喝罵道：「你這不孝子，莫要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