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從包里翻出手機,一看屏幕,眼淚立馬收了回去,表情也變得非常嚴肅。
葉昭覺和簡晨燁的聲音從他耳邊一點點減輕,消退,他的思緒回到那個夜晚,空無一人的廣場。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在等一個判決。
徐晚來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處發著幽幽的光。
「說什麼謝啊,大家這麼多年兄弟,真要謝……不如就送輛豪車給我?」
就像閔朗所說的那樣,辜伽羅離開簡晨燁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葉昭覺有關。
「以後你要怎麼辦,怎麼生活?」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簡晨燁示意她坐下,卻被她一把甩開,她開始苦口婆心地跟閔朗講道理,「這不是唯一的辦法啊,閔朗,我們三個人難道想不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嗎?」
葉昭覺重新把頭靠在閔朗肩膀上,她在思考,辜伽羅寫的那段繞口令到底是什麼意思……簡晨燁說了這麼多,可是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我拿到檢測結果了。」
「嘿,別給我拐彎抹角,」齊唐嘴上雖然在調笑,但身體里卻彷彿有根弦在慢慢繃緊,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床上起來,走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說吧,我承受得了。」
「對了,」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一個跟齊唐有關的話題,「我這幾個月收入還不錯,欠你的錢攢得差不多了,應該年底就可以全部還給你了。」
車廂里一時靜了下來。
他的一生還那麼長,應該去一個新的環境,嘗試一些從前沒有做過的事情。
在過去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等這通電話。
其實,她能理解閔朗的決定,無論是賣掉79號,還是離開S城,她都理解。
搞什麼?要死啊!
閔朗笑了,隨便吧,他不想解釋,她願意怎麼解讀就怎麼解讀吧,反正這件事他已經做了。
她對他們倆做了個接電話的手勢之後便跑到屋外去了。
簡晨燁也愣了一會兒,但他很快恢復理智。
「嗯?」簡晨燁沒明白閔朗的意思。
「就是,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嗎?」閔朗跟著煽風點火,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他轉過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臉,一張純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臉,有幾顆斑點,還有不太明顯的黑眼圈。
他隱忍著胸膛里撕裂的痛,沒有流淚。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齊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構什麼似的扯了些別的閑話,「你這幾天忙不忙,我們找個都有空的時候,一起吃飯怎麼樣……我有個朋友上個月開了家新餐廳,我一直還沒去過,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這個尷尬的話題誰也沒有去接,它很自然地消逝在夜晚的風裡。
「不是不能回答啊……」簡晨燁撓了撓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葉昭覺和*圖*書的好奇心和耐心,比他估算的更持久,「就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們沒有在一起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快遞,拆開后,他看到了那隻玉鐲。
「人們常說,一個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可是我偏偏就是不知道。不過,我對於自己不想要什麼卻非常清楚,」簡晨燁將那封信上的一小部分內容複述給葉昭覺和閔朗聽,「所以我得先離開一下子,去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追求的是什麼。」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的時候,你們倆還沒分手吧?」閔朗慢吞吞地說,露出一個很賤的笑,果然,他馬上就被葉昭覺掐了一下。
當她再開口時,聲音又尖厲又寒冷:「你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她。」
簡晨燁在破損的酒櫃里找到幾瓶僥倖存留下來的酒,又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裡翻出一抽一次性紙杯,他興高采烈地將這幾樣東西拎到那兩人面前:「我們幾個很久沒一塊兒喝酒了吧?」
「你為什麼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事已至此,她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
在辜伽羅看來,「回憶」是非常可怕的東西,它意味著簡晨燁過去的小半生是她永遠無法參与其中的。
「你能不能坐下來,別走來走去了,晃得人頭暈。」看到葉昭覺這麼生氣,閔朗心裏其實還是很感動的。
剩下的路程里,葉昭覺沒有再發牢騷,她抿著嘴,沉默地抵擋著越來越尷尬的氣氛。
「出門?去幹嗎?」齊唐又問。
他永遠都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葉昭覺,可他永遠都不知道該去哪裡才能找到辜伽羅。
沒頭沒腦的,可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葉昭覺只覺得胸口那裡有些悶痛,她不預備再勸阻,也明白勸阻毫無意義,她只是覺得很傷心,79號這個地方曾貫穿了她的青春,而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早就料到了,」齊唐故作輕鬆地說,他不肯承認,心頭的千斤巨石在剛剛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頓了頓,他又說,「謝了。」
有些時刻,有些事情,「做」的意義大過「做成」,這個動作已經意味著完滿。
這不算是一個很差的決定,相反,對於閔朗現在的處境來說,邁出這一步其實意味著有許多新的可能性。
她淚眼汪汪地看看簡晨燁,又看看閔朗,這個表情讓她看起來就像只有十幾歲,她捂著臉,像是在哀求什麼,哀求什麼呢?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昭覺是什麼都說,辜伽羅是什麼都藏在心裏不肯說。
玩笑開夠了,那邊終於說到正題:「嗯,和你想要的結果一樣。」
她慪得簡直快要吐血了。
他說完之後,好半天都沒動靜。
他心裏很清楚,除了自己之外,如果說世界m.hetubook.com.com上還有那麼幾個人同樣在乎79號這個地方,那面前這兩個人一定包含在內。
簡晨燁往後仰了仰,朝閔朗做了個表情,意思是,我早知道她會是這個反應。
正好一個紅燈,齊唐停下車,對她說的話充耳不聞。
令他意外的是,葉昭覺立刻發來了信息:「你怎麼起這麼早?就為了給我點贊嗎?」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黑夜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理智為感性讓路。
這個念頭一旦興起,他就無法再將它摁回去。
「是啊,我要去給新娘子化妝啊,白痴!」起床氣還沒完全過去,葉昭覺很不耐煩,「給新娘化完妝還得繼續給伴娘化……不跟你啰唆了,我在等車呢,你趕緊去睡覺吧。」
「行啊。」即便這是一句玩笑,以齊唐現在的好心情,他覺得自己也是有可能會答應的。
他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
不,我不確定。他心裏有個聲音輕輕反駁葉昭覺,但他什麼也沒說。
「沒了。」
「你站那兒別動,發個定位給我。」
有句話她說得很對,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這句話反過來說,也一樣成立。
閔朗心領神會地笑了笑,葉昭覺想不明白的,他卻一眼就已經看透。
她的背影狼狽得要命。
這是一張有內容的臉,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沒用的,我不會心軟的,你休想。」
「不用麻煩你了,我有地方去,」閔朗說了一個城市名,在北方,距離S城有一千多公里,「有個哥們兒在那兒做生意,一直讓我過去看看,我以前懶得動,現在……或許是個機會吧。」
「七輛!」葉昭覺簡直快要氣炸了,平白無故地就在路邊浪費了這麼長時間,早知道還不如多在床上打幾個滾,「你說你是不是多管閑事!」
被徐晚來砸毀之後的79號元氣大傷,四處都呈現出頹敗,閔朗曾試圖稍作整修,但很快放棄了。
「你知道徐晚來會這樣做的,對不對?」葉昭覺還沉浸在喜悅中撒著歡,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這並沒有減輕她的興奮,「你肯定一早就確定了!」
不到半個小時,齊唐的車便停在了葉昭覺眼前,坦白說這已經算非常快了,但葉昭覺還是一肚子火。
「簡晨燁,你和那個女孩到底怎麼樣了?我都問你好幾次了,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一下嗎?」喝了幾杯酒之後,葉昭覺臉上泛起微微的紅,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禁忌了。
那根弦慢慢地,慢慢地鬆弛下來。
就像喬楚那天晚上說的,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閔朗,還是繼續說說你吧,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對了,你可以先住我那兒,反正和-圖-書現在……沒什麼不方便的。」簡晨燁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引開,他有點兒害怕葉昭覺再深究下去。
「我知道你沒有忘記她,你還愛著她,這是我無法忍受的。」,這是她整封信下筆最用力的一句話,幾乎戳破了那張紙。
他永遠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辜伽羅只留下了一封信給他,連分開的方式都如此大相徑庭,一個是明明白白說清楚,一個是模模糊糊讓你猜。
閔朗把79號賣掉了,這件事,像一顆子彈穿過了她的靈魂。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公交車站台前的隊伍已經排得很長,社會這個巨大的機器已然蘇醒。
葉昭覺故意跟他保持了一點兒距離,她整個身子都倚靠在車門那邊,說話充滿了火藥味:「你自己娶一個不就知道了。」
「少裝了,你們分手,是因為昭覺吧。」
在英國時,他路過了幾處過去與Frances戀愛時經常出沒的地方,雖然已經過去那麼久,但街景幾乎沒有任何變化,許多細節都與他的記憶嚴絲合縫。
她想了半天,越想越頭暈,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
這種感覺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現過。
葉昭覺對於現實世界有諸多祈求,而辜伽羅卻彷彿活在另一個宇宙之中。
「你要走?」葉昭覺再次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然而,在電話斷掉之後,他忽然又感覺到慶幸,慶幸她沒有接,慶幸剛剛那一瞬間的軟弱沒有被任何人所知曉,哪怕是葉昭覺。
「不要讓她知道。」簡晨燁望著外面葉昭覺的背影,輕聲對閔朗說,「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太不成熟,她一個人背負了很重的東西……現在有人愛護她、照顧她,我也為她開心。」
現在只剩下他們倆,那種瞭然於心的笑容又出現在閔朗的臉上:「昭覺確實不算聰明啊。」
「去這兒,」她拿出手機,把地址給齊唐看,接著就開始發牢騷,「你知道我在等你的過程中,有多少輛空車從我眼前開過去嗎?」
「你在倒酒對吧,哈哈哈……」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恃無恐,笑得極其囂張。
齊唐驚訝極了,他絲毫沒有猶豫地撥通了她的電話,問了同樣的問題:「你怎麼醒這麼早?」
早上五點,齊唐的手機響了,他幾乎是在瞬間就清醒了。
是恥感、沮喪,還是挫敗,他說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這種感覺太糟糕了,他沒有經驗對付它。
「你的事,怎麼能叫閑事呢?」他沒話找話地跟她說,「新娘都要起這麼早化妝嗎?」
天色已經微亮,葉昭覺的臉在晨光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閔朗點點頭,剛想要接下去說點兒什麼,葉昭覺像瘋了一樣衝進來,雙眼亮如寒星,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蘊含著巨https://m.hetubook.com.com大的、瘋狂的喜悅……
他看了看地圖,下個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接通之後,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兩人沉默地聽著對方的呼吸,直到徐晚來的手機電量耗盡,自動掛斷。
他端著酒杯走到陽台上,這個時刻,萬家燈火已然寂滅,所有人都還在睡夢之中,在墨一樣濃稠的黑暗裡,只能依稀看到樓群的大致輪廓。
「曉彤,見個面吧。」
先前浮於他心間的快樂現在已然沉靜下來。
葉昭覺發泄一般地大叫了一聲,在沙發上撥出一塊地方來坐下,表情依然悶悶不樂。
「什麼?」齊唐以為自己聽錯了,「工作?」
葉昭覺勉強自己笑了一下,順勢將頭靠在了閔朗的肩上。
「一萬輛。」
「去你的。」閔朗也笑。
可是這兩個女生實在太不相像了,他幾乎沒有一點兒經驗可以借鑒。
過了很久,葉昭覺試探著問:「就沒了?」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他唯一的籌碼是徐晚來對自己殘存的感情,他已經不知道那還能不能稱之為愛,這感情里包含著太多的傷害和怨懟,早已經千瘡百孔。
他留在陽台上許久,塵埃落定之後,他反而有些無所適從。
兩個男生互相碰了碰紙杯,這個話題戛然而止。
他給她打電話,響了很久,那邊一直沒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裡,連洗臉刷牙的力氣都沒了,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最後,他想,或許只是因為時差的關係。
齊唐開車回去的途中,太陽已經升起,整個城市被一種絢爛的金色所籠罩著。
一直懸在閔朗心頭的那樣東西,像羽毛一樣悄然落地,沒有一絲聲響。
齊唐也跟著笑了:「真孫子!」
他的情感經歷非常有限,在辜伽羅之前,他只有葉昭覺。
葉昭覺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聽到「閔朗為了賠償徐晚來的損失,把79號賣了」時的心情,她明明是局外人,明明知道這跟自己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可她還是很生氣。
他在那個深夜給徐晚來打了一通電話。
幾個鐘頭之後,他已經坐在一家餐廳里,在等早餐的過程中,他打了一個電話。
簡晨燁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昭覺不聰明,是你經驗太豐富。」
簡晨燁用眼神制止了她:「希望你一切順利,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如果僅僅是無法參与也就罷了,可是葉昭覺這個人就存在於簡晨燁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敗,都將因為這個介質而直接傳達到簡晨燁的心裏。
離開廣場時,徐晚來的脊背挺得筆直,步伐無比堅決,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頭,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里去。
她雖然還很年輕,但又好像已經不怎麼年輕了,長https://www•hetubook.com•com久以來,她所經歷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寫在這張臉上。
當葉昭覺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謝謝你。」閔朗對著忙音說。
他知道,他們終於都獲得了自由。
「好了,別難過了,」閔朗攬住她的肩膀,用力摟了摟,「無論79號在不在,你都是我最喜歡的姑娘嘛,誰也比不了。」
鬼使神差一般,他點開葉昭覺的朋友圈,隨意地翻了翻,又隨意地在其中一條下面點了個贊。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後一次,親近對方的同時也被對方所接納,閔朗知道,這種親近……往後不會再有了。
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說的話。
就這樣吧,反正都要賣了,不必費力了。
「出門幹嗎?去工作啊!」葉昭覺笑道。
這隻是一把豪賭。
此刻,手機還握在他手裡。
「是陳律師打來的,」她無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他說徐晚來同意接受賠償,數額上也不啰唆了,這樣,他就可以儘力為喬楚爭取從輕了!」
木已成舟。
她只是難以接受。
葉昭覺從前說過:「你不會明白這種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訴她,我明白。
葉昭覺的嘴角有些痙攣,她原本想問,那喬楚呢?
「我哪兒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門了。」葉昭覺拖著化妝箱站在路邊。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分手。」簡晨燁臉上有幾分茫然,他是真的不能夠確定。
她看了看閔朗,又看了看簡晨燁,然後,她的眼淚洶湧而出。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喬楚,我們再約時間好嗎?」葉昭覺一邊回答,一邊伸手去夠後座的化妝箱,她不想讓齊唐看出來自己的慌亂,「那我走了,你開車小心一點兒。」
「啊?」葉昭覺猛地抬起頭來,她既震驚又抱歉,「分手了?」
又是一陣沉默。
現在,他知道了,縱然是千瘡百孔,但它的本質沒有改變。
心底里有個聲音在輕聲說,豈止是79號呢,簡晨燁、閔朗、徐晚來、邵清羽……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些人,早都不是當時的他們了,就連你自己,也不是當時的自己了。
「沒用的,閔朗,」徐晚來湊近他,臉幾乎貼著他的臉,「你心裏想什麼,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後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好啊,」車子拐了個彎,齊唐的視線始終在正前方,他輕描淡寫地順著葉昭覺的話往下說,「就你吧。」
閔朗垂下頭,躲開了她的指控。
儘管葉昭覺的態度如此惡劣,不識好歹,但齊唐還是一點兒都不生氣,他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對她的怨言照單全收。
就連齊唐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會忽然傾過身體去親吻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