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王弘又低頭看向眾人。

最重要的，還是恐懼。

話說回來，若不是如此，他也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看重和期望。

頓了頓，那護衛道：「我等詳審了留守陳府的僕人，也不見異常。」

可他倒好，負天下厚望，竟為了一個婦人一而再的進退失據。

她定下腳步，靜靜地看著慕容恪，徐徐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以將軍的胸懷，尊敬一個敵人都做不到嗎？」

便是此刻他起身時，那動作中，也絲毫不見慌亂和不安。

陳容揮了揮手，示意慕容恪的一個親衛走近后，輕聲說道：「拿琴來。」

他的聲音不大，不是說給已經離去的王弘聽，而是說給自己和夥伴聽。

「以郎君的為人，只怕不會不應戰。只看他接下來的布局了……萬不得已，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讓郎君以身涉險，親自帶人營救。必要時，可以用非常手段。」

這陣子以來，自家郎君對陳氏阿容的廝纏，已成了上流社會的笑話。

在陳容詢問的眼神中，他扯了扯嘴角，「我想他們不會來。擄你來，也就是讓王七和冉閔添添堵而已。不過，」

「誰也不許動她」的命令聲，清楚地傳入陳容的耳中。

便是這般怒目而視，那眼神也是晶瑩的，散發著騰騰生命力的。

他們知道，自家郎君那是一個典型的『泰山崩于頂而面不改色』的人物，從小到大，便是夫人也沒有見他慌亂過。

另一個幕僚搖了搖頭，道：「不知也。」

不但睡不著，她還睜大雙眼，冷冷地盯著前方。

第三個幕僚也叫道：「正是，郎君萬萬不可中了他的激將之計。」

可眾幕僚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平靜。

王弘冷冷地盯著他們，好一會，他閉上雙眼，徐徐說道：「混入陳府擄人而去，很顯然，這人早有準備。又能在你等眼皮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些人必定實力也不差。」

他定定地看著陳容，目光中毫不掩飾著他的讚賞和驚艷，「現在我不這樣想了。陳氏阿容，他們會來，就算不是親身涉險，也會為你儘力。」

在她的前方，燃燒著一堆又一堆的火焰，火焰的上面，翻灸著牛羊。

她搖了搖頭，聲音淡淡，「阿容覺得，我當得起將軍的尊敬。自然，將軍如果真要折辱於我，阿容也是無話可說。」

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了，一個幕僚低聲說道：「郎君這是聽進了，還是沒有聽進？」

而且，那『佳人難再得』一句，陳容重複了又重複，唱盡了其中的相思之意，無望之苦。

在陳容蹙眉不信中，他低而磁沉的聲音宛如風飄過，「這麼好的一個婦人都不試著救一救，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沒啥意味了。」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眼眶紅了。

不過這時刻，她一點也睡不著。

在慕容恪毫不掩飾的欣賞目光中，陳容的牙咬了又咬，又挺了挺腰背。

「郎君，光祿和*圖*書大夫不管如何，也只是一個婦人而已。」

沒有人知道，她的手心已經濕滑滑粘得慌。

這卻是極高的評價了。

偏這琴音這歌聲，又透著清冷，透著一種自持，透著一種華麗和燦爛。

一來，這是必死之局，以慕容恪的大才，怎麼可能沒有陷阱？以有心算無心，對方有智又謀，又坐擁無數雄兵，郎君根本不會是對手。

她垂下雙眸，目光盯著那跳躍的火焰，鬆了一口氣：不錯，阿容你做得不錯，你走對了第一步。現在，就算他曾有折辱我的心思，這下也應該沒有了吧？

在宛轉的，悠揚中帶著滄涼寂寞的琴聲中，陳容清聲唱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佳人再難得……」

完全可以說，郎君如果去了，不是死在慕容恪手裡，便是斷了自己的後路，斷了他的政治報負。

好一會，在陳容地凝視中，他點頭道：「好，我許你尊嚴。」

天下間，最不少的便是美貌女人，王氏七郎何等人物？用得著纏著一個婦人不放嗎？

饒是如此，這些殺人放火，可以順手把剛剛睡過的女人灸燒著吃了的胡卒們，還是連調笑的話也不敢說一句。

最重要的是，她真像對慕容恪了解很多，那語氣那表情，既坦蕩又真實。

不等琴聲止息，他騰地一聲站起，大步向前走去。

王弘的笑容有點虛，有點白，他輕輕問道：「不見了多久？可有異常？」

盯著他們，他輕輕地說道：「你們，當真讓我失望。」

……

歡笑聲，喧鬧聲中，時不時有人盯向最中間的那個火堆處。

他們看到王弘走出，同時露出羞愧之色，伏地不起。

這時，陳容也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

紅火，紅裳，襯得美人的肌膚越發如玉，面容越發艷麗，肌膚越發剔透。

那親衛一怔，轉頭看向慕容恪，見他出神著，想了想，點頭離去。

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眸，依然定定地盯著陳容。

那護衛羞愧地說道：「昨日申時初，沒，沒有異常。」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的薄唇扯了扯，說道：「阿容何必著惱？你看看你面前的那銅鏡吧。想你長到這般大，一定不知道自己也可以這麼美麗吧？嘖嘖，當真是一代尤物。我大燕雖然美人甚多，可沒有一個如阿容這樣誘人呢。」

眾親衛見狀，連忙跟上。

說到這裏，他垂下雙眸，一抹落寞之色一閃而逝。

因火焰太亮，天空變得火紅，把星光都沖淡了。

……

郎君要是不去吧，他以後想到自己不戰而逃，會一直心懷鬱郁。畢竟，陳容是他帶出建康城的，慕容恪也是他的宿敵。

他剛剛入房，一陣腳步聲傳來。

「郎君名士風骨，行事頗有任性，不顧家族名聲處，我心下實是不安。」

在貼上的那一刻，一股冰和*圖*書寒讓她顫慄起來。

終於，已令得自己平靜下來的陳容看向了他。

在陳容的面前，擺著一個塌，塌上有酒有肉，也確實有一面銅鏡。

隨他出入的眾人，都是王家精銳，王弘的話一出，他們便明白了這其中的意思。

在王弘的身後，站著五人，幾乎是王弘剛把信放下，他們便走上前來，拿起這信，一一傳遞。

沒有人回答，有的，只是一連串地跪地聲。

慕容恪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一吻，慢慢坐直。

兩個漢女正跪在塌的兩側，慕容恪的聲音一落，她們便抬著銅鏡讓陳容照來。

他們的臉上，還是大有憂色。

讓她穿上紅裳，讓她坐于萬眾矚目當中，讓她受盡煎熬的同時，妖孽般的誘惑又恐嚇著。

只要願意，眼前這個胡人將軍，可以輕易地讓自己生不如死，一直生不如死地這樣活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活著……

這一次，如果郎君就此罷手，他們只需要適當的宣傳一下，世上的人，定然不會怪責郎君膽小怕事，臨陣脫逃。

火堆太多，騰騰的火光直衝天際，把大地照得宛如白晝。

說到這裏，她眉頭皺了皺，嘆息著，失望地說道：「可將軍如此對我，阿容雖是婦人，也很失望。」

頓了頓，她的唇角浮出一抹妖艷的笑容，如此笑著，她低低求道：「將軍想來也知道阿容的性格行事了……到得那時，阿容只求乾乾淨淨地死去。」

望著這些人，他的聲音低而輕飄，「出了什麼事？」

他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慢慢的，他吐出的呼吸之氣，都噴在了她的臉上。

他的聲音一落，另一個幕僚也走上前來。

對幕僚們來說，郎君那發白的臉色，便是最讓人心下不安的。

隨著她手指一勾，一串悠揚的樂音流泄而出。

他輕緩地放下毛巾，提步跨出房門。

青銅面具下，慕容恪深邃的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一個護衛以頭點地，沉痛地說道：「我等無能。陳氏阿容在進陳府後，不見了。」

緩緩起塌后，王弘轉過頭，對上五個幕僚緊張不安的表情，王弘淡淡一笑，道：「該就寢了。」

他定定地盯著正奏著琴，神態寧靜美好的陳容，低聲說道：「通令下去，誰也不許動她！」

眾護衛哪裡聽到他這麼說過話？當下頭伏得更低了。

最中間處，同樣是一堆火焰，那火堆旁，坐著一個紅衣女郎，她那艷麗的五官，被紅裳染得如火光般燦爛，眉宇紅唇間，那媚骨天生的妖嬈，更是被火焰染了個十足。

不知不覺中，慕容恪轉頭望去。

可隨著這話一出，十人伏地不起，汗如雨下……一張張臉在這瞬間，變得又青又白，直到王弘轉身離去，一個護衛才顫聲說道：「讓郎君失望，實是不堪。若救不回光祿大夫，願以死謝罪。」

聲音輕而緩和。

五人看完，都是臉色大變m.hetubook.com.com。

於是，那種滄涼更讓人淚下。

他的塌幾前，擺著一封信，上面用優美的行書，清清楚楚地寫著幾句話，『七郎風華，恪實慕之，請君婦人，只為與君相約謝城。侯君止於辛丑日，君若不至，君之婦人，恪願玩賞之後供于紅帳，以犒全軍。慕容恪。』紅帳，也就是軍妓所在的帳篷。

你白髮蒼蒼時回望，才發現，那一瞬間的美好，已定格成永遠……再不會有，再不曾有。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這世間事從來如此，人也罷，事也罷，都是獨一無二的。

慕容恪定定地看著她。

陳容看向慕容恪，看到的，卻是他對著天空失落傷神的側面。青銅面具鑄成的側面，在火光中散發著千古的寂寞。

幾字一出，陳容燦然一笑。她站了起來，慎而重之地朝他一福，「多謝將軍成全。」

陳容沒有回答。

在他說出這話時，其餘幾個護衛也是同樣的臉色，他們抿緊了唇，臉上現出決絕之色。

轉眼間，一個聲音驚道：「出了什麼事？」

「是！」

一個中年幕僚上前一步來到王弘身後，沉聲說道：「郎君，萬萬不可理會。慕容恪這人擅陰謀，又是有備而來，郎君犯不著為一個婦人而冒險！」

不一會，一把七弦琴擺在陳容面前。

就算別的美人更美，可她們不再是她。

沒有辦法，任何一個婦人，被這麼置於萬軍當中，被那麼多火熱的，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削了的淫邪目光盯著，只怕都無法保持平靜。

甚至還與陛下兩人，像個孩童一樣爭來爭去，實在是太可笑，太荒唐，太令人不敢置信了。

陳容盤膝而坐，素手放在琴弦上。

瞬時，陳容的手一滑，那琴聲更加悠揚婉轉起來。

這時，身前傳來慕容恪低而磁沉的聲音，「你這婦人，倒真是與眾不同。」

要說這一年建康城最大的話題是什麼，必是王家七郎對一個風流道姑求而不得，嘗盡苦楚的妙事。

既得不到，又放不下，還捨不得殺。

去吧，那就十分十分不妙了。

身前身後那麼多火熱淫|盪的目光盯著，她不敢激怒他，不敢讓那些士卒們以為，自己的主帥對她不感興趣了。

在這樣的環境中，在這樣的威脅下，她的風姿依然楚楚如風，動人而優美。

見他不理會自己，陳容慢慢放開握緊的拳手，慢慢坐下。

這一笑，很邪魅。

盯著盯著，他清聲一笑，突然說道：「本來，我也與你所想一樣。」

為了一個婦人，做盡了荒唐事，最可笑的是，對方還不領情。

火光中，慕容恪盯著陳容嘴唇上滲出的小小汗珠，不由一笑。

她站了起來，緩緩踱出一步，火光中，她紅衣如血，目光晶瑩而黑不見底，「昔日在南陽城時，阿容一個婦人，便敢拼殺于萬軍當中。將軍便應該知道，阿容這人，是值得將軍尊重的。」

他低啞磁性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音，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說出，「若是你的七郎不來，冉閔也不來，你就隨我回薊城，當我的小妾如何？」

它從你的生命中滑過，從此後，再無蹤影可尋。

直到眾人說得口乾了，他才優雅起身。

他拱手說道：「此言甚是。郎君，光祿大夫不過是個婦人，救與不救，于郎君聲名無礙。」

朝著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慕容恪嘖嘖說道：「你們那些偽善的族人，定然不知道欣賞阿容這種美麗吧？嘖嘖，竟然還讓你穿著那種無趣的藍裳，真是暴殮天物，暴殮天物啊」

嘴裏說著無奈，她的笑容卻是那麼晶瑩，聲音中，也是滿滿的思念。

這是一種斷了腸的渴望和相思。

偏偏，她還是那般高貴，雍容，清冷。

好一會，他才提步走上台階。

似乎，它在告訴眾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一個永遠只是那一個，它不會再有。

房門外的院落里，跪了一地的漢子。

而且在名聲上來說，就算自己這些人怎麼去掩飾，也會在郎君的人生中留下污點，會被一些名士詬病。

幕僚們一句又一句的殷殷勸導中，王弘一動不動。

這時的陳容，已經沐浴更衣，小小的睡了一覺。

說到這裏，他低低一笑，「若是他們來了，真心想救你回去，恪願與阿容春風一度。嘖嘖，嘗一嘗阿容這麼一個絕色美人，讓你那個頑固不化的晉人夫主從此耿耿於懷一世，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容覺得呢？」

同時，還有一個個或低低哭泣，或媚笑相勸的漢人女子偎在那些人的旁邊。

沉冷的青銅面具，輕輕貼上了陳容的臉。

慕容恪向後一仰。

陳容一笑，她輕聲而自然地回道：「方才將軍舉止，不似將軍，倒似我家七郎。」

王弘進入南陽城時，已是夜深。

這一次慕容恪的挑戰，可真是看準了郎君的性格，把他置於兩難之地。

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外表表現出來的鎮定。

他伸舌在她的唇上輕輕一舔，在陳容變得更僵硬時，笑聲悶悶傳入她的耳中，「阿容。」

王弘的腳步一僵。

慢慢的，他低嘆一聲，說道：「你這個婦人，怪不得以王七的手段，也得不到放不下。」

對那些人來說，成大事者，必定能忍，能狠，必要時，連父母親族的性命也可捨棄，何況區區一婦人？連一個婦人也捨不得的男人，必定成不了氣侯。

這時，大步流星地走出幾步的慕容恪回過神來。

他貼著她，低低說道：「香汗隱隱，肌膚滑膩，怪不得閱人無數的王氏七郎，不懂情事的冉閔，也給阿容給惑住了。」

衣袖一甩，提步離去。

陳容眨了眨眼，把眸中的淚水眨去后，她痴望著天空，低低說道：「他不會來的，冉閔也不會來。」

哪怕是那些坐擁美人的將領，這時刻也無視懷中美人的殷殷相勸，和那些士卒們一樣，悄悄地瞅向最中間處。

從來m.hetubook.com.com沒有一刻讓陳容這樣覺得，死，恐怕只是最輕的懲罰。

當天下午，王弘便知道陳容的下落了。

仰頭飲了一杯酒後，他青銅面具下的雙眼，還在饒有興趣地盯著陳容。

最後一人的話，讓幾人連連點頭。

「不見了？」

一個又一個悄悄瞅來的目光，已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痴迷，越來越火熱。

她低下頭，目光晶瑩明亮，無悲無喜地望著他，求道：「將軍，這世上敢從容赴死的婦人，只怕也就我這麼一個。如他們不曾來，阿容已然無用時，能否給阿容死地尊嚴？」

她毫不懷疑，只要慕容恪一聲令下，自己便會被那些越來越瘋狂的士卒給撕碎！

好一會，這紅裳美人開口了，她冷冷地說道：「慕容恪，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靡軟，正是陳容的聲音。

這時，慕容恪慢慢轉頭，青銅面具下，他那深邃的雙眼定定地看向陳容。

火焰的旁邊，擺著一瓮又一瓮的美酒，濃湯和漿。

陳容沒有動，她不敢動。

不一會，他薄唇一扯，在露出一抹似是冷笑，又似是無奈的笑容后，他轉過頭去，提起酒壺，仰頭便飲。

她的聲音沉靜，娓娓而來，如清水流泉，透著一種淡雅平和的風姿。

二來，身為琅琊王氏的嫡子，為了一個婦人不願已身安危，不顧家族的厚望，這樣輕身涉險，這樣的人，就算救回了那婦人，也會被家族拋棄，被那些期望他大展政治才華的政客們拋棄。

慢慢的，他向陳空傾身而來。

頓了頓，陳容低嘆道：「說起來，七郎行事，實是讓人無奈。」

這首詩，本來是歌頌美人，充滿歡樂的，自陳容的口中唱來，卻頗有傷感纏綿之意。

現在，便是勾欄中的吳娃越姬，也在那裡唱著『痴情最是王七郎』，而那些同樣出身的名門子弟，更是動不動就拿這件事當笑話，極盡戲謔嘻笑之事。

「郎君萬望三思，慕容恪不是易與之輩，他這是想置郎君于死地啊。實是犯不著因為一個婦人涉險……天下人對郎君期望甚大，若是知道郎君為了一個婦人不惜自身安危，只怕人心盡失。」

這世上，慷慨激昂，從容來去，履陷地如平川，方是名士真風骨。

她盯著他，靜靜地說道：「天下人都說，燕之慕容恪，雖是胡人，然，沉穩大度，胸懷若谷，有周公之志，有諸葛之忠。撼哉其為胡人也。」

雖然自從知道那婦人失蹤起，他的臉色便有點白，可他一直是優雅的，從容的。

王弘剛剛接過熱毛巾，這時動作一滯。

要得也罷，要放也罷，得不到放不了，順手殺了也罷，都是他這個身份應該做的事。

他說到這裏，目光眺向遠方，喃喃說道：「早有準備，實力又不差，這樣的人對付一個婦人，定不會是為了私仇，他們必是有所圖……想來過不了多久，我就能知道了。」

沒有異常，好生生一個人卻不見了？

最後一人說到了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