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孤煙遠村石橋斜
第四十六章 忠人之事
快到窯口時，眾人身形一頓。
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這些年在村裡吃著百家飯，他是如何在貧困和欺凌的煎熬中咬著牙長大的？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仍在倉惶奔命，直到他的頭磕上了一塊石頭，如若靈魂存在，如今的他，是解脫了還是心有不甘？活得那麼辛苦那麼用力，終究還是沒能等來好的結果。
看守的土狗們終於大聲狂吠起來，有兩隻狗已衝上前，朝其中一道人影狠狠咬去，剛騰空而起，卻被一記重棍狠狠敲落在地，再也沒了知覺，其餘的狗頓生畏意，再也不敢靠近，隔著老遠朝那些不速之客狂吠。
「好，一定喝，我還會送上大禮，保證讓您臉上有光。」
柵欄內的幾隻狗忽然變得焦躁不安，在柵欄內飛快地跑來跑去，不時伏低身子，朝某個方向露出獠牙，低沉地發出吼聲。
臨睡前，憨叔躺在硬木床榻上，胳膊枕著頭，望著夜空里的星辰，忍不住悄悄幻想，若是能年輕幾歲該多好，他便可以跟窯口另一頭的工匠們央求學點手藝，燒瓷，上釉，紋飾，隨便哪種手藝都行，手藝學成后給東家幹活，每月領的工錢便不那麼心虛慚愧了。
憨叔搖頭：「這裡是石橋村，是東家的窯口，未得東家允許，任ｈｔｔps://ｗww.ｈeｔuｂｏok•cｏm•ｃｏｍ何人不準擅入。念在同鄉之情，你們速速退去，我當你們沒來過便是。」
憨叔也有些害怕，這場面他一輩子都沒經歷過，然而短暫的畏懼過後，終究還是向前踏了一步，語聲發顫道：「老漢領了東家的工錢，便該忠東家之事，快退去，否則莫怪我明日告官！」
憨叔吃飯的樣子很像一隻兔子，飯菜扒進嘴裏，抿唇嚼個不停，一邊嚼一邊抬頭四顧，就像隨時有人會衝過來搶他的飯菜一樣。
狗吠聲終於引起了附近工匠駐地的警覺，火把一支支地亮了起來，朝窯口柵欄接近。
揚頭指了指瓷窯工匠那邊的駐地，憨叔道：「他們很多人比我強，老漢只燒過陶器，沒燒過瓷，不懂怎麼上釉，也不知如何把控火候，東家這碗飯，我怕是吃不長久了。」
顧青笑看著他吃飯，心裏情不自禁在想，這位老窯工童年時究竟被人搶過多少次食物，才會造成如今這副吃飯的模樣。
前世那些不愁吃穿工作學習又清閑的人，卻活得那麼喪氣，好像每天在地獄中煎熬，明明日子越過越好了，精神卻越來越貧瘠了，他們究竟缺了什麼呢？
十幾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現，輕和*圖*書鬆地翻過了柵欄，朝窯口方向逼近。
後面的工匠們打著火把離窯口越來越近，姚貴堂也有些慌了，咬牙道：「你快讓開，我不想傷你……」
憨叔嘆氣，然後又笑。罷了，如今這樣也好，人到這把年紀，沒幾年活頭了，便愧領些工錢吧，想想家裡的二郎還沒說親，憨叔對顧青的愧疚心理又少了一些，以後好好乾活，多干點活，終歸不能太愧對東家，欠下的情分，只能欠下了。
是啊，年輕幾歲該多好……
「今日的菜不錯，肉越來越多了，味道也好。」憨叔吃完后打了個飽嗝兒，擱下碗筷，嘆道：「東家待我太厚道了，其實給工錢就好，不必再管飯的，每次吃完總覺得有愧，老漢只幹了這麼點活兒，得到的卻太多了。」
為首那人見自己被人認出來了，頓時有些吃驚，接著面露猙獰，陰沉地道：「不關你的事，讓開，我不偷不搶，看一眼就走。」
深夜裡，秋風乍起，隱聞風雷。
憨叔驚愕地看著他，顧青的回答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顧青渾不在意地道：「憨叔儘管吃吧，幾頓飯吃不窮我。您是老窯工，許多事還得靠您拿主意，給您多少酬勞都是應該的。」
與憨叔聊天令顧青心情很舒坦，他已漸漸喜歡和圖書這種家長里短的閑聊，也喜歡上這些純樸無華的人，他們單純無邪的本性是顧青兩輩子都不曾接觸過的，而他們那種身處貧困卻永遠心懷希望的勁頭，也是顧青一直缺乏的。
憨叔或許沒有太大的本事，但他做事的態度是非常嚴謹的。打著火把將所有的窯口從頭到尾巡視了兩遍，尤其是挖出煤的坑口，更是小心地在上方堆滿柴木用以掩飾，將散落在地的煤打掃乾淨，最後將柵欄內的幾隻狗鬆了韁，做完這些后，憨叔這才打著呵欠走進他的小屋子。
顧青笑道：「踏實做事，踏實吃飯，您是我請來的第一個人，我們主雇的情分一定善始善終，哪天您老到再也干不動了，我風風光光送您回家頤養天年。」
跟隨姚貴堂來的同鄉也嚇到了，手足無措地道：「貴堂，殺人了，出人命了！你……你可沒說過是來殺人的，是你乾的，你莫牽扯我們！」
憨叔年紀大了，根本反應不過來，猝不及防下，木棍正砸中了他的額頭，鮮血頓時汩汩而下，憨叔圓睜雙目，一聲不吭倒地。
入夜，窯工駐地的工匠們都沉沉睡去，干雜活的村民們也陸續下山回家了。
不同的是，顧青不會走和他一樣的路，懦弱的性格會比敵人更快一步殺死自己。
屋子裡沒點燈，點燈耗油，憨叔捨不得讓東家浪費錢財，農戶人家樸實，他們總會想方設法用零成本的方式將日子過下去，從來不考慮生活質量的問題，對他們來說，能活著，能吃飽飯，便已經是最高的生活質量了，有沒有燈並不重要。
眾人於是紛紛加快了速度朝窯口跑去。
憨叔咧嘴笑了，目光滿是憧憬：「我家離此不遠，家裡有兩兒一女，女兒早嫁了，大郎也娶了婆娘，只剩二郎沒個著落，待我掙夠了錢回家，大大方方地給二郎說門親，這輩子便沒有遺憾了，哈哈，快了，老漢算了算，再攢半年的錢，約莫便夠了。明年若能說下親事，還請東家屈尊來我家喝杯喜酒，我家的好日子全拜東家所賜，這杯酒一定要喝。」
想想自己的前身在村裡曾經受過的欺凌，若自己沒穿越的話，前身吃飯時應該也是這個模樣吧？
顧青搖頭：「莫說得如此嚴重，憨叔您再幹些年頭，我送您一筆豐厚的養老金歸鄉，您再辛苦幾年，好日子還等著您呢。」
偌大的陶瓷窯口只留下憨叔一人看守。
兩個不同世界的靈魂，應是遙相呼應的吧？否則怎會有如此玄妙的緣分。
顧青忽然和-圖-書為自己的前身感到心疼。
……
不速之客們頓時有些慌張了，為首一人急忙道：「莫慌，來都來了，窯口究竟啥秘方必須要看一眼，否則白犯了如此風險，快！」
漆黑的夜色下，一支火把忽然點亮，憨叔那張老邁的臉出現在眾人面前，冷冷地注視著他們。
說完姚貴堂帶來的人呼啦一聲四散跑開了，姚貴堂又驚又怕，跺著腳嘶聲道：「他沒死，沒死！我沒殺人！」
「東家，您這……」
顧青嚴肅地道：「憨叔千萬莫這麼說，東家用人，看重的是信任和情分，本事反倒是其次了，在我心裏，您比那些工匠重要。」
憨叔終於漸漸入睡。
憨叔感動地道：「東家放心，老漢別的不會，但這片窯口，還有東家的秘密，老漢到死都不會漏出一個字，從今往後，窯口便是老漢的性命。」
他是否也曾有過美好的夢想？他是否幻想過自己垂垂老矣子孫繞膝的那一天？他寂寞的時候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曾經數過屋檐下的冰棱？
憨叔搖頭：「我老了，其實手藝也很一般。」
「姚貴堂，你帶著這麼多人來石橋村，意欲何為？」憨叔顯然是認識為首之人的，向前踏了一步，沉聲喝問。
「告官」二字徹底激怒了姚貴堂，於是忽然掄起手裡的木棍，冷不丁砸向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