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六百章 君臣父子
……
「回興慶宮吧，朕累了。」
走了沒幾步，顧青忽然被人叫住，回頭一看，卻見高力士站在道路旁含笑注視著他。
懶懶地揮了揮手，李隆基絲毫沒有與群臣招呼的興趣，這些人已不再是他的臣子，而是李亨的臣子。
兩代帝王一比較，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
「高將軍，蜀中一別，久違了。」
顧青除劍脫履入殿，面朝殿內的李隆基行禮：「臣顧青，拜見太上皇陛下。」
當年在這座花萼樓內，安祿山跳胡旋舞，李隆基長發披散鼓以和之，楊玉環高坐明堂恣意歡笑，大唐盛世在那一刻達到古往今來前所未有的巔峰。
兩代帝王，新舊交替，卻留下了許多歷史遺留問題。
從開元二十九年開始，大唐的所謂盛世已見亂象，盛世只存在於朝堂君臣士大夫之中，地主豪強對百姓的土地巧取豪奪，圈佔田地無數，許多失地百姓已淪為農奴，或是攜家帶口背井離鄉成了難民。
在這樣的前提和情勢下，再加上李亨原本就當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於是李亨擅自稱帝的大逆之舉竟輕易地被臣民原諒了，就連朝堂里最重禮制的朝臣們也無法指責他不對。
李隆基沉聲道：「朕還是住興慶宮嗎？」
說完顧青仰頭滿飲，還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
「應朝臣所請，朕住太極宮，與太上皇相隔不遠，朕可隨時入興慶宮給太上皇問安請益。」
木已成舟，李亨已是事實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如果再不和_圖_書識相的話，他相信李亨有能力把他這個太上皇變成死太上皇，過不了幾天他就會突然暴斃于宮中。
「罷了，李亨，你好自為之，天子不是那麼好當的，尤其是你。」李隆基嘆了口氣，目光飛快在李亨身後的人群中搜索，看到身穿紫袍的顧青站在人群中，李隆基的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
顧青不是獨自入的興慶宮，他帶了兵馬。
「盛世」？你以為的盛世罷了。
殿內空蕩蕩的，只有李隆基和顧青二人，顯然李隆基是特意召見顧青。
轉身回座的那一剎，顧青飛快張嘴，含在嘴裏的酒全吐在自己的袍袖上了。
在李隆基不知情的情況下，李亨擅自稱帝，換了和平年代，李亨必被天下人口誅筆伐，視為大逆之舉。
顧青笑道：「臣這就去，高將軍，請。」
創造了歷史的兩代帝王父子，在長安城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第一次正面交鋒。
李唐皇室的胡人血統讓皇位的交替更像養蠱，信奉的是弱肉強食，誰能把弱的那個吃掉，誰就是當之無愧的強者。
「高將軍，您老了許多，這兩年辛苦您了。」顧青嘆道。
回到長安之前，李隆基已派人打探清楚，接管長安城防務的是安西軍，而接管宮闈的是朔方軍。
興慶宮，花萼樓。
兩千安西軍將士在花萼樓外停住，排成隊列整齊地靜立。
久違的殿宇樓閣，久違的滿堂盛宴，只是殿內少了鶯歌漫舞，也沒有了歡聲笑語。
老皇帝跑到蜀中避難，天下群龍無首，總不能坐以待斃，我們擁戴太子即位為新君，有何不對？
而李亨，儘管在平叛之戰中並無建樹，可他至少沒逃，在靈州指揮朔方軍與叛軍零星交戰，最後與安西軍的南北夾擊戰略以及潼關決戰，朔方軍都有參与，哪怕朔方軍幹得不怎麼光彩，可他至少幹了。
顧青聽出高力士話中有話，不由苦笑道：「高將軍有話直說，太上皇對臣有知遇栽培之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不敢或忘。」
李隆基與李亨不同，李亨大半生都活在他父皇的陰影下，以至於當了皇帝后，性子仍有些懦弱優柔，但李隆基不一樣，他是殺伐果斷的帝王，面對敵人時李隆基狠得下心，所以顧青不敢大意，他擔心李隆基剛回長安就橫下心除掉他這個權臣，搞一出廊下埋伏刀斧手的狗血橋段。
史學家以安史之亂為大唐盛世的轉折點，但是在文人的眼裡，轉折點應是花萼樓內安祿山的那支胡旋舞，一曲舞罷，盛世傾頹。
可是微妙之處在於，安祿山攻陷關中前，李隆基這位真正的帝王帶著皇子公主跑了，扔下了關中和長安的百姓飽受戰火荼毒，為了活命，這位太平天子什麼都顧不上了。
說完李隆基拂袖轉身，走進了車輦。
李隆基坐在殿內，目光冰冷地盯著他，寒聲道：「顧青，ｈｅｔuboｏk•coｍ•cｏm爾帶兵入宮，是向朕炫耀兵威么？」
算起來的話，李隆基與李亨的皇位交接簡直是難得和諧的場面，和諧得連朝臣們都有些不適應，眼巴巴地盯著兩位帝王的交鋒，心裏都在暗搓搓的期盼他們當場抄刀互砍……
顧青抿唇沒吱聲兒，心中卻冷笑。
李隆基冷冷一哼，但也無法再說什麼。理由很充足，彼此明知是假話，卻也只能當真話聽，這就是時勢。
高力士連道不敢，二人謙讓一番后，同乘上顧青的馬車，悠悠地朝興慶宮行去。
李隆基又問道：「你住哪裡？」
高力士擦了擦淚，淚中帶笑道：「顧公爺能說出這句話，可見不忘君臣舊情，也不枉陛下對公爺的信任。老奴奉陛下旨意，請顧公爺赴興慶宮花萼樓，陛下設宴相待。」
高力士的表情更複雜，打量顧青許久，幽幽嘆道：「終非池中之物，風雲際會便化龍。顧公爺，別無恙乎？」
李隆基也飲了半盞酒，擱下酒盞嘆道：「兩年以前，還是在這座花萼樓里，朕仍是太平天子，終日與娘子歌舞飲酒為樂，那時的大唐國庫充盈，朝野清明，人人皆頌盛世氣象，沒想到短短兩年時光，盛世便傾塌了，今日再回此樓，當年的一切彷彿做了一場大夢……」
一切真的不一樣了。
大唐的臣民對皇帝的包容度其實是很高的，李世民弒兄殺弟證道，臣民雖一片罵聲，最後也還是接受了，李隆基登基也是率兵闖宮，踏著滿地鮮血走向皇位，有這兩位hｅｔuｂoｏｋ•ｃｏm.com帝王珠玉在前，李亨的登基相比之下簡直是和風細雨吹面不寒了。
看著面前這個自信且沉穩的兒子，再也不復當年唯唯諾諾如履薄冰的模樣，如今的他已是天子，不再是太子，李隆基心頭五味雜陳。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以一舞為終曲，或許更符合文人心中浪漫的情懷。
除了沒有傳位詔書，一切都沒問題。
「朝野清明」，「盛世氣象」，你怕是真的在做夢。
顧青也在打量他，高力士蒼老了許多，當初顧青率軍救楊玉環時，高力士還算健壯矍鑠，可如今再見，他已是白髮蒼蒼，身形佝僂了許多，眼睛一片渾濁，像籠罩了一層永遠散不去的濃霧。
「李亨，朕住進興慶宮后，還能出宮嗎？」李隆基沉聲問道。
酒菜剛端上來，李隆基便端杯朝顧青一舉，似笑非笑道：「朕已非天子，你我不必講君臣禮法，朕先敬你一杯。」
顧青惶恐起身，彎腰恭敬地道：「臣不敢當，臣為太上皇壽。」
真正的天子跑了，李亨在靈州倉促稱帝看起來卻沒有那麼大逆不道，在很多人眼裡，李亨是臨危受命，他在力挽狂瀾，稱帝只是讓關中和朔方地區有一個完整的朝廷，用以指揮大唐的軍隊與叛軍交戰。
勢不如人，李隆基縱是開創盛世的君主，在情勢面前只能選擇妥協。
李亨微笑道：「當然能出宮，太上皇不必多慮，朕會好好侍奉太上皇，讓您安享晚年。」
李亨微笑，躬身道：「朕護送太上皇回宮。」
李隆基吩咐宦官上酒菜，和圖書君臣二人相隔十來步，各自飲酒用宴。
故人相見，今非昔比，顧青心情複雜地上前行了一禮。
入宮的時候他便打定了主意，今日宮宴的酒菜他一口都不能入腹，萬一裏面下了毒，自己可就死得冤了。
「是，朕已命人將興慶宮清掃乾淨，太上皇老了，該頤養天年了。」
顧青打起十二萬分小心，神情恭謹地立於殿內，眼睛耳朵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熙攘的人群里，顧青隨著群臣緩步慢行，心中有些無聊，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然後回到自己家補個回籠覺。
除了親衛，他還帶了兩千安西將士。
李亨與群臣紛紛避讓一旁，讓車輦入城。
高力士眼眶一紅，急忙忍住，強笑道：「侍奉陛下是老奴的本分，談何辛苦。倒是顧公爺，這兩年風華愈茂，與當年那位剛從蜀中山村走出來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顧青惶恐地道：「臣不敢，長安甫定，市井與宮闈之中仍有殘敵未肅清，臣不久前在城外大營亦被不明來歷的兵馬襲營，為小心起見，臣不得不帶兵馬護侍左右，普天之下，兵馬皆是天子王師，臣絕不敢炫耀兵威。」
對李隆基，顧青的戒備心理特別重，他知道這位帝王年老后雖說昏庸糊塗，但他發起狠來也非常殘酷無情，廊下埋伏刀斧手這種狗血事說不定他真會幹。
朝堂貪污成風，人浮於事，朝臣只知阿諛奉承，對君王一片歌功頌德，偌大的朝堂竟無一人敢說真話。
時隔數年，物是人非。
從那一刻以後，盛世急轉直下，跌落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