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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盯著李輔國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道：「李廳長……」

但是數年過後，這句詩卻被朔方節度使命人刻在石碑上，石碑被立在當初顧青立旗的陰山北麓平原上，從此石碑代替了那桿帥旗，經歷千年滄桑，碑文永未變色。

段無忌猶豫了一下，道：「公爺，朝臣們不發一言，是因為大家都已看出您與天子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眼看已是一觸即發了，朝臣們都是人精，局勢未明朗前，他們為了自己的前程是不會偏向公爺您的，這次公爺領軍出征，您與天子的矛盾更是無法調和，學生以為，公爺應暗中早做準備才是。」

同樣未變色的，還有數千年仍不改分毫的家國精神。

可是，這桿帥旗的後方，是數萬執戈控弦的精銳之士，數萬雙眼睛都在冰冷地注視著回紇軍，只要敢越過這桿帥旗，便是不死不休的決戰。

顧青的表情毫不意外。

時至今日，宮闈禁地對顧青來說已經不安全了，顧青每次入宮不得不將兵馬帶在身邊，以防李亨搞出什麼廊下埋伏刀斧手的狗血劇情。

顧青冷笑：「他還有臉發脾氣，敗家子當到他這個地步，也真是難得了。」

顧青露出古怪的微笑：「史思明是個兩面三刀的貨色，他的歸降能信嗎？」

千百年後的史書如何評價他，無所謂。不懼讒罵，不懼詆毀，有生之年他做的事，有千萬雙眼睛親眼見證。

「動手的順序。我曾經說過不止一次，我欲效武后之法，亂宮闈而不亂天下，若咱們先對天子動手，史思明必不肯歸降，天下繼續大亂，硝煙烽火不知多少年，天下百姓不知還要忍受多少年的痛苦，所以，我的順序是，先平叛軍，天下太平后，再解決宮闈的事……」

他在想著現在，也在想著未來。

這一年，是大唐至德元載。

誠如顧青所料，城外並無朝臣迎接大軍凱旋，然而城外仍然人山人海，無數百姓靜靜地站在城外的大道邊翹首期盼，見到遠處大軍旌旗招展，前鋒騎兵慢悠悠地走向城門，百姓們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回紇軍退去后，安西軍將士歡聲雷動，舉戟朝天，一桿帥旗竟擋住了千軍萬馬，只看表面的話，將士們都感到不可思議，可是仔細咂品一番，又覺得顧公爺的這個安排很恰當。

安西軍這次北拒回紇，可以說在民間掙足了聲望。

在對異國的態度上，顧青的處事方式向來是比較剛烈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無論出於怎樣的目的，顧青都特別反感異國軍hetubook.com.com隊踏入自己的國土，哪怕只踏入了一步，也是侵略。

顧青笑吟吟地看著他：「好吧，不管什麼官兒，總之你是專門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的官兒，說說吧，最近我出征在外，你偷偷摸摸在我府上安插了幾個姦細？」

他顧青，無愧於這片江山，無愧於萬里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覺醒的人會告訴那些麻木的沉睡的人，不要睡了，睜開眼睛看看人間，我們要做點什麼。

如雷鳴般的歡呼聲里，中軍陣內，顧青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顧青冷笑：「我在君臣眼裡，已經是比安祿山威脅更大的反賊了，還怕他們口誅筆伐？我為何要定下做事的順序，因為我首先想的是讓天下百姓過上太平日子，至於朝堂君臣，呵，隨便他們怎麼說，我只聽到『噗』的一聲……」

顧青皺眉看著她：「你這是啥眼神？」

段無忌壓低了聲音道：「公爺，以學生看來，天子恐怕遲早會對您動以刀兵的，如今京畿防務皆在咱們安西軍之手，但宮闈禁衛卻還在天子手中，戍守宮闈的朔方軍三萬兵馬若驟起發難，對咱們來說不大不小也是麻煩，公爺不得不防。」

從城外到城門，短短一段路將士們走得很辛苦，鄉間大道站滿了人，黑壓壓的不見首尾，百姓人太多，只能給將士們留出一條狹窄的通道。

第二天一早，顧青帶上兩千兵馬入太極宮面君。

天子為了內鬥，慷他人之慨，不惜以子民的性命家產為條件，雙手奉送給異國番邦。而顧公爺為了社稷大義，寧肯得罪天子，私自率軍北進千里，將那些原本打算入中原燒殺搶掠的蠻夷們拒之國境之外。

段無忌愣了一下，急道：「可是，史思明若歸降，安西軍再動手就來不及了呀。」

張懷玉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你胡說也該有個限度，蠻夷番邦未服王化，不知禮儀，我中原上國之人怎麼可能會對蠻夷下跪？古往今來都沒這說法，蠻夷對咱們下跪咱們都嫌棄得很。」

課程結束，無須考試，但顧青知道，他們都拿到了優秀的分數。

顧青拿眼一瞥，道：「有何不同？」

段無忌沒說錯，除了賞錢外，這支軍隊終於多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很微妙的感覺，主帥與將士之間唯一的那層隔閡似乎不知不覺間消除了。

寒風蕭瑟，萬馬齊喑。

仍如來時一般，三萬余安西軍將士靜靜地拔營往長安開拔。

蜀國公顧青率軍拒回紇南下，將其阻截在陰山北www.hetubook.com.com麓，立帥旗為界，回紇退兵，胡人從此不敢南下牧馬。

這是混朝堂的基本素養，君臣二人都不缺這種素養。

行軍十來日，安西軍回到長安城外。

張懷玉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臉，道：「你做人很儒雅溫和，但在戰場上卻非常霸道，是那種寧折不彎的脾氣，就好像……你的身體里有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靈魂。」

安西軍凱旋歸來，長安城百姓反應熱烈，朝堂卻毫無動靜，朝野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反差。

從顧青率軍出征后，長安城市井內的輿論不知不覺呈現了一面倒的情勢。

親衛打扮的張懷玉騎馬湊近，看著他的目光明顯更多了幾分崇拜和敬意。

顧青笑了，半真半假地道：「沒錯，這個靈魂來自一千多年以後，千年後的書本上，一頁頁全是屈辱，全是不公，見多了書本上的懦弱不爭，自然變得嫉惡如仇，中原萬里江山，誰是皇帝無關緊要，但是絕對不能讓異國人佔了大好河山……」

顧青聽著段無忌絮絮叨叨的陳述，表情很平靜，緩緩問道：「朝堂呢？朝臣們有何議論？」

顧青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做何準備？」

帥旗很脆弱，陰山腳下的泥土中，或許一陣強風就能將它吹倒。

兩廂比較，高下立見。

顧青很清楚，李輔國的這副模樣不是害怕自己，而是敬畏皇權。

顧青嘆氣道：「因為我有絕對的實力，所以敢插那面旗，如果葉護太子不買賬，無非就是一場大戰而已。而葉護太子如果不是傻得很過分的話，應該不會選擇跟我魚死網破，呵，回紇軍在陰山被我消耗完了，他老爹的可汗也就當得不安穩了。」

艱難地走過歡迎的人群，顧青進了城，猶豫了一下后，決定先回自己的宅子休息，明日再進宮見李亨。

張懷玉眨著明亮的眼睛，美眸中滿是不解，今日的顧青有些高深，他說的話她完全不懂，生活在大唐，她更無法理解向蠻夷下跪的屈辱，對她來說，這簡直是驚世駭俗。

大軍開拔，出征的原因不可能瞞得住人，遲早會被百姓知道的。

這首詩的含義很深，很廣，後世千年無數學者都在猜測「龍城」在何處，「飛將」是指誰。

張懷玉白了他一眼，道：「抖起來了？」

沒人與他們說教，也從來沒與他們灌輸過什麼家國天下的大道理，數年征戰，人間疾苦見多了，有的人變得麻木，也有人覺醒。

人在中軍的顧青得了親衛的稟報，他也有些疑惑不解。百姓和-圖-書迎接將士自然是好事，可未免熱情得有些過分了，安西軍奔襲千里，北拒回紇，也與回紇交戰過一次，認真說來，這次出征與以往的出征沒什麼不同，交戰的過程也說不上慘烈，可是為何今日百姓們卻如此熱情？

張懷玉笑了笑，道：「崇拜你的眼神，陰山北麓那桿旗，很提氣，我一介女子都覺得提氣，你是如何想到讓麾下將軍單人單騎去插那桿帥旗的？老實說，當時我也在軍陣中，真沒想到你會做出這麼提氣的事，至今想想都覺得激動。」

顧青又笑了：「天命異數，玄奧難測。大唐如今多了一個名叫顧青的人，或許，我剛才說的那些永遠不會再發生，就當我是胡說好了。」

顧青淡淡地道：「正常操作而已，淡定一點。」

李亨僅因這一個錯誤的決定，剛登基不久的他，百姓們已對他深深失望了。

這就夠了。

雖然不懼硬剛，可戰爭能避免則避免，少一些將士傷亡總是好事，不觸碰原則問題的話，顧青也願意選擇忍讓。

仍如當初送別安西軍一樣熱情，百姓們帶著各種熱騰騰的食物，年長的百姓被後輩攙扶著，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一步步迎向安西軍。

一桿帥旗，給異族的兵馬劃出了界線，越境稱兵者死。

看著將士們列隊往大營回撤，肅殺的戰場已然化作一片歡欣祥和，段無忌湊過來笑道：「公爺一桿帥旗定北疆，學生欽佩之至，此事當記入史冊，為後人世代敬仰。」

顧青用這種無聲的方式，給將士們上了一堂又一堂的愛國課。

「以往打了勝仗，將士們雖也高興，卻不似這般雀躍興奮，那時他們的高興，是因為馬上要領到賞錢了，可是今日，他們明明沒有一文賞錢可領，卻比領了一萬貫還高興，公爺，將士們已不單單隻為了賞錢而浴血廝殺了。」

段無忌愕然：「什麼順序？」

……

顧青沉吟半晌，緩緩道：「不妥，順序錯了。」

安西軍在陰山之北又駐紮了幾日，幾批斥候來報，確定了回紇軍已退回了漠北草原后，顧青這才下令全軍開拔回長安。

長安城外，百姓萬人空巷的送別，陰山北麓，一桿帥旗劃定疆界，告訴蠻夷越境者絕其苗裔，就是這些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潛移默化地告訴將士們，除了賞錢外，他們還應該捍衛什麼，為誰而戰。

「就是他們用嘴放屁的聲音。」

將士們被這熱情的場面搞懵了，有些不知所措，百姓們一擁而上，將準備好的食物紛紛塞給將士們。

也是在這ｍ•ｈetuｂoｏｋ.coｍ•ｃom一年，一個名叫「王昌齡」的詩人與世長辭，他生前寫過一首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李輔國愈發無奈，若不是顧青位高權重，他早就一記撩陰腿踹去了。

葉護太子躊躇猶豫許久，終究不敢越過這桿旗。

他們不再純粹為了領賞而戰鬥，他們有了崇高理想的雛形。

……

回去的路上，將士們仍然很興奮，他們在隊伍中竊竊私語，熱烈地討論著那桿迎風飄展的帥旗，討論著不戰而退的回紇太子，也討論著馬璘將軍單人單騎，兩軍陣前插旗的動作有多帥。

段無忌無奈地道：「至少天子信了，為了剪除安西軍，天子顧首不顧尾，病急亂投醫，連叛軍都敢信任，看來咱們真是他的眼中釘，不除不快。公爺，若史思明真的歸降了，那麼他便是朝廷王師，咱們再對他動手，朝堂君臣怕是會對公爺口誅筆伐。」

「公爺，學生打聽清楚了，咱們這次出征拒回紇軍的事，長安城已經傳得婦孺皆知，大軍從長安城開拔后，百姓們才知道咱們要去做什麼，市井小民義憤填膺，紛紛痛罵天子剛登基便棄子民如草芥，竟拿百姓的性命和家產向異族番邦邀好，喪權辱國之甚。」

「廠公又是什麼？奴婢不是廠公，是察事廳掌事。」李輔國忍著氣苦笑道。

顧青若有所思，笑贊道：「是好事，我也不希望麾下的將士們是一群唯利是圖的虎狼，賞錢之外，如果能想到每一戰其實是為保家衛國而拚命，便是作為主帥的我此生最大的欣慰了。」

用霸氣的方式定下規矩，生生嚇跑了回紇軍，安西軍每個將士其實都是這桿帥旗上的一根線，一根絲，數萬根線綉成了這面比鐵甲磐石更堅硬的帥旗。

萬人夾道而迎，歡聲如海，人群的熱情很快|感染了安西軍的將士們，將士們從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後來慢慢接受，最後一個個昂首挺胸走在隊伍里，哪怕只是最普通的軍士，此刻也表現得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大將軍。

行走在回長安的路上，顧青一路都很沉默。

顧青笑了笑，道：「定北疆的不是這桿帥旗，而是帥旗後面蓄勢待發的虎狼之師，記入史冊的也是咱們安西軍將士。」

當初率軍離開時，顧青與李亨鬧得很不愉快，這次出征從名義上來說，屬於私自行動，並未得到朝廷的允許，幸好顧青如今已經不需要朝廷的允許，理論上，他就是朝廷。

「搶來的東西他們終歸不會太珍惜，不平等的條約一份接一份，大好的國土拱手讓www.hetubook.com.com人。好東西寧贈友邦，不予家奴，可恥到了極致。王朝覆滅了，精神遺毒卻禍延一百多年，導致百年以後很多國人見到異國人，仍不由自主雙膝一軟往下跪……」

當初送別的場景彷彿今日又重現，百姓們甚至比當初送別時更熱情了幾分。

「你不是主掌察事廳么？所以你當然是廳長，不然是什麼？呃，廠公？」

走進承天門后，還需往前走老長一段路。

顧青一路上都在注意傾聽將士們的討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

在韓介和親衛們的護侍下，顧青回到自己熟悉的宅子，張懷玉和皇甫思思剛為他卸下鎧甲，換上家常便裝，段無忌便匆匆走來。

一場大戰消弭于無形，顧青心裏還是悄悄鬆了口氣。

下令將領們帶回將士，斥候繼續派出去跟蹤回紇軍，防備他們殺個回馬槍。

李輔國奉旨領顧青入宮，他半躬著身子，一步一步走得很謹慎，真正的「如履薄冰」的模樣。

李輔國站定，轉身無奈地道：「顧公爺，奴婢說過很多次，奴婢不是什麼『廳長』，咱們大唐沒有『廳長』之類的官職。」

「何謂『噗』的一聲？」

回紇軍如潮水般從原路退回了草原，這一退，也代表著李亨欲借回紇軍牽制安西軍的計劃徹底破產。

不過君臣不和終究不是好事，顧青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把精力浪費在君臣內鬥上，暫時選擇與李亨和好還是很有必要的，對整個大唐的百姓都好。

「公爺謙虛了，今日雖未戰，學生卻覺著分外提氣……」段無忌扭頭看著身旁一隊隊經過的將士們，笑道：「公爺您看，今日的將士們精氣神跟以往有了許多不同。」

頓了頓，段無忌又道：「學生還聽說，天子如今正積極遣使招降安慶緒史思明，若史思明率軍駐守長安城附近，再加上宮闈的三萬朔方軍，裡應外合之勢已成，安西軍的麻煩更大了，公爺，趁著史思明還未接受朝廷招降，咱們索性先下手為強，主動出手，徹底控制宮闈，將天子掌握在手中……」

段無忌輕聲道：「朝臣們未發一言，不過公爺從出征那天起，郭子儀和李泌便閉門謝客，不知何故，宮闈之中有眼線稟報，公爺出征后，天子在宮中大發雷霆，還尋了個雞毛蒜皮的原由，下令杖斃了一名小宦官以泄憤……」

大軍凱旋歸來，雖說當初未奉詔令私自出征，但凱旋后君臣還是要繼續和睦相處下去，所以李亨也絕口不提安西軍擅自出征的事，顧青也不提李亨當了天子還出賣百姓的事，就當二人從未吵過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