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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傳經笑道：「若要我說，便莫怪我直言了，條件固然是極佳的條件，但是……我只有四個字評價太上皇提出的條件。」

你的地盤你最大，你現在說太陽是方的我們也毫無異議。

謝傳經垂頭道：「名義上出於謝氏，實則是張九齡之子張拯與妾室所生。」

安史之亂以前，他曾代表謝氏入長安朝賀天子，那時的李隆基何等意氣風發，與楊貴妃並攜而立，酒宴飲至酣處，李隆基披髮赤足而舞，楊貴妃在一旁為其羌鼓和之，絲竹迎之，博得殿內朝臣滿堂喝彩。

謝傳經冷笑：「勝算不大？君可知昔日潼關之戰，安西軍僅僅靠著神射營的五千將士正面節節推進，而十萬叛軍卻無一人能入神射營陣前百步之內，最終十萬叛軍兵敗山倒，不得不狼狽逃竄出關中，各位，安西軍僅僅五千兵馬便擋住了十萬叛軍，現在我問你們，此戰勝算幾何？」

「顧青勝，安西軍勝，我陳郡謝氏便不是謀逆之世家，而是有擁戴從龍之功的開國功臣，是安西軍天下無敵的戰力給了我陳郡謝氏底氣。」

飽含了血淚的恩怨糾葛，豈是一兩句話能帶過去的？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戰爭，關於算計人心和朝堂平衡這方面的功力卻是爐火純青，世上罕有敵者。

其實今日宦官登門相請時，各世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了。

這句話明顯話裡有話，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天子秘密調遣三鎮兵馬入京勤王，欲與顧郡王和安西軍決一死戰，各位平心而論，此戰勝負幾何？」

李隆基哦了一聲，含笑道：「原來是妾室所生，呵呵，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人終歸認的還是正統啊。」

李隆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笑嘆道：「朕只恨生不逢時，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馳的年月，世人皆謂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嘗想當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和圖書帝與各大世家起兵滅暴隋才是朕真正嚮往的經歷啊……」

見眾人驚愕，李隆基趁熱打鐵，又道：「不僅如此，朕還決定，將大唐天下藩鎮擴充至二十個，增補的十大藩鎮南北各半，分賜予各大世家，朕允許世家于藩鎮內可募兵，可徵稅，可自決徭賦，可自決藩鎮之司法，刑名，牢獄，生殺予奪皆可，爾等可自成小國，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擁二主。」

……這位太上皇是老糊塗了還是不想過了？

今日的李隆基卻與當年渾若兩人，他真的老了，他的頭髮已白了大半，臉上的老人斑愈見明顯，後背已有些佝僂，端杯的手甚至還在微微顫抖……

一曲舞罷，舞伎們朝李隆基行禮，無聲地退下。

眾人走出宮門后，不約而同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面面相覷，各自苦笑不已。

謝傳經目光閃爍一陣，率先起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顯然剛才那番走心的表演並未打動觀眾，入戲的只有他自己，小丑也是他自己。

眾人皆驚愕。

謝傳經斂起笑容，一字一字緩緩道：「鏡花水月。」

王氏子弟頓時聽出了謝傳經話里的未盡之意，急忙道：「謝兄莫非還有別的說法？」

宴無好宴，果然如此。

謝傳經聽懂了，卻不敢搭腔，隨著李隆基開出的這些條件，原本複雜的朝局更複雜了，謝傳經只不過是謝家留駐長安的代表，卻並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說的這些話，他只能原原本本派快馬傳回家族，等家中族長和宿老們商議定奪。

世家分領十大藩鎮，從此司法，賦稅，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世家予奪，這根本就是效仿漢朝時的分封諸國。

謝傳經嘆道：「我陳郡謝氏為何敢在顧郡王和各大世家之間做這個牽線之人，難道我們不怕一旦朝廷滅了安西軍，我陳郡謝氏滿門上下皆有被抄斬之禍？為何明知後果還敢作為？」

和_圖_書擱下酒盞，謝傳經坐了回去，心中卻暗暗嘆息。

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養，有見識，有頭腦，他們每個方面都是全面的，令人無法挑剔。

「朕自即位以來，從來不甘只做守成之君，諸位當知，朕之前雖有父皇臨朝，但朕事實上是從武周接過的江山，遙想大唐立國之初，高祖先皇帝晉陽起兵，一聲號令，天下世家英雄莫不景從，短短一年余的時間，我們便推翻了暴隋，為天下臣民開創了大唐新氣象，那段日子，崢嶸而珍貴……」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謝傳經身邊，輕聲道：「謝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條件，你如何看？」

謝傳經穩重地笑了笑，道：「條件當然很誘人，至少當時我聽了以後很動心，傳到我謝家本族那裡，想必幾位老祖宗也會很動心……」

眾人又恭敬地飲盡了一盞酒，然後各自咂摸咂摸嘴，漸漸品出李隆基話里的味道不一般了。

皇家需要尋找援助，世家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在民間有威望，在朝堂有勢力，在鄉野有號召，若要誅除顧青和安西軍，單單靠各藩鎮勤王兵馬恐怕是不夠的，各大世家的態度很重要。

雖無國恨，確有家仇。

謝傳經嘆道：「各位世交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從宮闈深處移開，抬眼看看天下吧。」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隨即舉杯又朝眾人敬道：「來，為吾等百年基業互為輔成飲勝，願大唐國祚與世家根脈共依共存，不離不棄。」

眾將在王府商議之時，長安城的另一角興慶宮裡，李隆基也在大宴賓客。

李隆基渾然不知在座的世家子弟們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彷彿仍是當年那位開創了盛世的一代雄主。

酒過三巡，李隆基與世家子弟們寒暄過後，這才緩緩說起了正題。

李隆基無悲無喜，他露出世交長輩的姿態，語重心長地道：「天家https://m.hetubook.com.com與世家百余年來皆是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雖說期間天家與世家多少有過齟齬和紛爭，積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歸，天家與世家終歸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內外交困之際，各大世家切不可妄信背棄，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可是，世家該如何選擇？

李隆基的話有幾分道理，但天家與世家這一百多年來積累的矛盾恩怨，卻被他輕飄飄地一句帶過。

太常寺的宮廷舞伎在殿內如狂風中的柳絮，扭動著纖細的腰肢，每一記眼眸流轉，都留下了嫵媚的餘韻，觀者無不心動。

事實上，一句帶不過。

唯有利益，才是永恆，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糾葛。

「因為我族中宿老早已判明，朝廷與安西軍必有一戰，而最終的勝利者，必然是顧青的安西軍無疑。」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矛盾積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后時期，朝廷橫下心思要削弱世家門閥的影響，那些年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世家被武后的剛硬手段平滅，多少世家子弟淚流滿面，在朝廷大軍直抵家族門前時他們流著淚大聲誦讀聖賢經文，然後眼睜睜看著大軍破門，屠戮抄斬，一家一姓一學說，從此永遠消逝於世間。

「哪四個字？」

重要的是，他的身邊已沒有了那位風華絕代的貴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滿堂歡宴中顯得愈發孤單寥落。

李隆基咬了咬牙。

世家子弟一愣，飛快地面面相覷，然後異口同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同於以往彎彎繞繞含糊隱晦的大人物表達方式，這次李隆基的話說得很直白，大約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關頭，話再不說明白些，萬一這些世家子弟理解錯了，可就是彌天大過了。

「諸位皆是千百年門閥的子弟，這些年大唐與各大世家有過爭執，也有過合作，但終歸互為輔成，唇齒相依，hｅｔubook•ｃoｍ.com朕這句話，諸君以為然否？」李隆基捋須輕笑道。

一片平靜的氣氛里，戰爭悄然來臨。

氣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悅地皺眉。

世家子弟們顯然都有著良好的教養，雖然心動，卻不形於色，他們仍正襟危坐，衣冠和儀態一絲不苟，宴上的每個動作彷彿都經過千百遍的演練，沒有一絲一毫的錯處。

二聖臨朝，權臣酣睡于卧榻之側，如今的長安朝局複雜且兇險，李隆基雖已是不問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關李唐基業興亡，他也坐不住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與諸位世家健兒難得一見，來，諸君且與朕滿飲。」

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對大事來臨之前的預感總是很強烈的，李隆基似乎預感到了什麼，今夜他宴請的客人，正是北方世家子弟。

李隆基頷首笑道：「你是陳郡謝氏的子弟吧？呵呵，儘管坦然受之，朕敢給，你們不敢要麼？陳郡謝氏……呵，聽說蜀州郡王顧青的正妃出身於陳郡謝氏？」

李隆基今日宴請，便是試探各大世家的態度，他想知道各大世家與顧青究竟已親近到什麼地步了。

李隆基坐在殿內上首，含笑注視著殿內的世家子弟們，眼中閃過一抹精明之色。

宮廷酒宴散去，謝傳經和世家子弟們紛紛向李隆基告退離宮。

眾世家子弟起身紛紛附和，山呼大唐萬勝。

一山不容二虎，世上只能有唯一一個王者。

讓出的利益太大了，說是讓出半壁江山也不為過。

謝傳經和眾多子弟們紛紛起身，恭敬地雙手捧杯，向李隆基遙敬一盞。

世家子弟當然明白了，事實上在踏進宮門的那一剎，他們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請的目的。

這句話的威力委實巨大，震得各世家子弟耳朵嗡嗡作響，半晌沒回過神。

看來光走心不夠，還要拿出真金白銀才能打動他們。

陳郡謝氏在如今的朝局裡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僅因為顧青是謝ｈｔｔｐs://ｗwｗ.ｈetuｂooｋ.ｃｏｍ.ｃｏｍ家名義上的女婿，而且謝家也是世家與顧青之間達成合作的牽線人。

眾人遲疑不語。

顧青和李亨都別無選擇，局勢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無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後，是大唐歷代先帝的英靈，皇位傳到他這一代，他不能當亡國之君。

話說到這裏，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面。

他們不是家族的族長，無權幫家族做任何決定，但他們既然已坐在興慶宮的夜宴里，便要擔負起家族興亡的責任。

顧青的身後是十萬安西軍將士，他若退一步，將士們身家性命不保，李亨舉起屠刀后不會對安西軍任何一個人留情的。

以陳郡謝氏謝傳經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蘭陵蕭氏等等世家子弟皆在座。

王氏子弟猶豫地道：「宮裡還有三萬朔方軍，若與勤王兵馬裡應外合，安西軍恐怕勝算不大吧？」

李隆基微笑道：「你們沒聽錯，取消科舉制，恢復大唐立國初年的世家門閥薦舉投行卷制，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世家薦舉所任，世家所舉，朕無不允者。」

「世家與國同戚，朕已決定，明年起取消科舉，朝廷選士從此只在世家之中取。」李隆基語氣堅定地道。

眾人震驚四顧，未敢言聲。

見在座的世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語氣，道：「隋朝之時，我李家也是世家門閥之一，朕的李家，與各位世家先祖曾經同為袍澤並肩殺敵，正是因為各大世家同心協力，方才有大唐一百余年氣象，才有這遠邁秦漢的盛世光景。」

別的世家子弟也支起了耳朵，關切地盯著謝傳經。

一代盛世君王，終究避不過生老病死的規律。

李隆基聲情並茂地說完，他自認為走心了，連他自己都感動了，但是在座的世家子弟們卻紛紛沉默不語。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著李隆基，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宮廷酒宴，瓊漿美食，歌舞撩人。

這……是在提前做鋪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