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陳太師默默聽著趙虞的話，罕見地保持著沉默。

或許陳太師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虛假，嘆息一聲岔開了話題：「這幾年，誠乃多事之秋。……先是大江以南諸路叛軍起兵叛亂，席捲半個天下，好不容易將其連同江東叛軍一併剿清，又有伊闕賊、卧牛山賊、泰山賊相繼並起，現如今，又冒出一個趙伯虎……唉。」

長吐一口氣，趙虞環抱雙臂靠在椅子上，緩緩閉上了雙目。

「是！」

「……」

原本唾手可得的功勞，竟反過來害死了一名義子，不難猜想陳太師此刻心中的悲傷與懊悔。

即便是時隔兩年余，趙虞依舊記得他兄長當時的那番豪言：「……我乃家中嫡長，報仇之事自有我來肩負，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否則輪不到你。」

在一連寫完四封信后，陳太師長吐一口氣，轉頭看向趙虞。

而此時，毛錚還在勸說：「……老大人，或許真的是消息有誤呢？孩兒不相信季勇兄會敗在那什麼趙伯虎手中……那趙伯虎就算當時逃到了江東，就算聚集了一幫烏合之眾，又如何能擊敗季勇兄？」

然而這樣一位直爽豪邁的老人，此刻卻一聲不吭，別說毛錚，就連趙虞也從中感覺到了濃濃的悲傷之情。

頓了頓，他嘆息道：「當日老夫攻陷下邳后，得知那趙伯虎逃亡而去，老夫心中便有不詳的預感……奈何老夫當時並未重視，見季勇請纓追擊江東叛軍的餘黨，老夫便也想著叫他將功補過……老話說得對，除惡務盡，不可姑息放縱……是我害了季勇……」

趙虞張了張嘴，最終也沒說什麼。

「不必。」陳太師搖搖頭說道：「喜事延後不祥，就按原定的吉日辦。」

而這，也正是他方才一言不發的原因——他也不知該說什麼。

與毛錚對視一眼，趙虞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趙伯虎這次的奮起，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畢竟據他所知，今年三月份的時候，趙伯虎才從下邳逃走，隨後在韓晫的追擊與進兵下逃至江東……

畢竟，陳門五虎可是有五人呢，而韓晫，從來都不是陳門五虎中最傑出的那個。

畢竟泰山賊還未剿滅呢，對於朝廷而言，這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脅。

趙虞會意，在將四封信分別收入信封后，出了書房，喚入了正坐在書房外院子里的何順幾人，他吩咐後者道：「立刻派人將這四封信送出去，這兩封送至邯鄲，交給我鄒大哥；這兩封送至濟北盧城與山東臨淄，分別交予薛大哥與章三哥。」

這所謂的最壞打算，和*圖*書即由朝廷再次出兵平叛——考慮到目前朝廷的財政情況，倘若再一次被迫出兵，必然會加劇朝廷的財政赤字。

聽到這話，陳太師這才有了反應，抬手打斷趙虞的話，搖頭說道：「喜帖都送出去了，哪有取消的道理？」

直白點說，陳太師將他認為唾手可得的功勞，讓給了義子韓晫。

誰曾想到，幾近覆亡的江東義師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趙伯虎，在短短兩三個月內，就在江東重新拉起了一支義師，甚至於，還擊敗了韓晫，令其兵敗身亡。

思忖了一下，趙虞低聲說道：「老大人，我與李小姐的婚事，要不……」

見此，毛錚暗嘆一口氣，與趙虞一同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屋子。

陳太師如今已經可以肯定，這個趙伯虎，便是『二虎讖言』中亂他晉國社稷的兩頭猛虎之一，大虎『寅虎』。

當時趙虞對此嗤之以鼻，畢竟在當時的他看來，他兄長在江東混了八年，還沒他混得好，擺什麼兄長的架子？

面對如此棘手的對手，他的義子韓晫不幸落敗身亡，倒也並非不可能。

「……」

鑒於當初與他兄長的約定，他暫時還不必介入其中，除非他兄長向他求助，但即便如此，他亦感到萬分的糾結。

他當初在暗中推動泰山賊時，並未聯想到今年是陳太師八十歲壽辰，如今聽毛錚提及，他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在旁的趙虞恍然大悟。

更別說陳門五虎身後，還有一位老當益壯的老將——陳太師！

是故，他趁著陳太師吩咐毛錚坐下的空檔，抽暇說了句沒啥意義的話：「老大人，我也覺得，這消息可能有什麼出入……雖然我不曾當面見過季勇兄，但我曾聽說，當初季勇兄坐鎮江夏時，連叛軍的陳勖亦不是對手，應該不會……不至於……」

頓了頓，他勉強擠出幾分笑容補充道：「就像子正說的，或許這消息有誤呢？」

不出意外，他兄長趙伯虎在不久后的將來，勢必會遇到視他如仇寇的其外四位五虎……

半晌后，他語氣複雜地說道：「我會派人去查證，有關於季勇兄那件事。」

更何況，韓晫作為自幼跟著陳太師長大的義子，不管在外人面前表現地如何，至少在自己人面前十分謙和，絲毫不會因為雙方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就顯得傲慢。

「是……」

當初他兩位堂父趙璋、趙虞死在陳太師與陳門五虎手中，公羊先生也因江東義師的戰敗而死，而現如今，陳門五虎之一的韓晫亦死在他兄長趙伯虎手中。

ｍ.ｈｅｔubｏok.ｃom.coｍ趙虞與毛錚對視了一眼。

而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則是分給寫給薛敖與章靖的，其中內容與寫給鄒贊的信大致相同，無非就是告誡二子要以大局為重，莫要因一己私憤，擅自率軍南下征討江東叛軍。

此時率先浮出他腦海的，自然就是他的兄長趙伯虎……

二人都覺得，陳太師這話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

可惜事已至此，再後悔亦無濟於事。

考慮到消息的傳遞速度，趙伯虎擊敗韓晫，應該在八月到九月之間，這豈非表明，在短短半年不到——確切地說可能只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內，他兄長趙伯虎不但在江東重新拉起了一支義師，甚至還拿這支義師擊敗了韓晫？

一直以來都不喜歡被人攙扶的陳太師，此次罕見地沒有拒絕毛錚的攙扶，甚至於，行動間彷彿也沒有平日里那般利索。

「唔。」

期間，陳太師在毛錚的攙扶下緩緩走向書桌。

雙方的梁子，越架越大。

當然了，牛橫肯定是有所放水的，哪怕趙虞不用眼神示意他，他也不好意思真的跟一個八十歲的老頭拼酒量，畢竟二人差了四十幾歲呢。

微吐一口氣，趙虞的神色亦變得凝重起來。

目視著這名下仆離開之後，毛錚這才轉頭看向坐在椅子上閉目不語的陳太師，小心翼翼地說道：「老大人，會不會……消息有誤？」

因此今日得知韓晫兵敗身亡的消息，毛錚儼然也有種死了親兄弟一般的惶惶。

『還真是守住了當初的承諾啊，只不過……』

第一封是寫給朝廷的，或者或寫給當今天子的，信中內容，主要就是提了一下『江東叛軍再起』這件事，然後就是提醒朝廷做好最壞打算。

片刻后，趙虞府上的書房內，奉上茶水的下仆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書房內一片寂靜，陳太師依舊閉著雙目坐在椅子上，而趙虞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故而保持了沉默，這使得書房內的氣氛變得極其沉悶。

他可不敢在陳太師身邊多留，畢竟作為趙虞的心腹，他知道趙虞與趙伯虎的關係，如今得知陳門五虎之一的韓晫疑似被趙伯虎擊敗，甚至因此喪了性命，他也怕自己無意間暴露了什麼。

就像這次，待今年三月的『下邳戰役』結束后，陳太師命王謖率五萬河東軍前往東海郡與琅琊郡，恢復且鞏固二郡的治安，這其實對王謖的一次考驗，看看王謖現如今是否已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

這可以說是陳太師父子幾人的共同優點了，比如當初陳太師初次到黑虎山時，他ｍ.ｈetｕbooｋ•com.ｃom就曾以一名『老卒』的身份與山上的孩童玩鬧，等到陳太師離開之後，那群孩童才知道這位自稱『老卒』，卻會用拳頭揍他們、教導他們世間道理的『老頑童』，竟然便是當朝太師，名副其實的第一重臣。

第二封書信，則是寫給陳太師的長義子，虎賁中郎將鄒贊。

「是！」

告別了毛錚，趙虞回到了自己的書房，在空無一人的書房內整理思緒。

不過他也明白，這個時候他必鬚髮聲，否則豈非顯得性情淡薄？

這樣一想，陳太師心中便愈發悔恨。

然而，這位義兄此次卻不幸敗亡，而導致這件事的元兇，駭然就是他真正的親兄長——趙寅、趙伯虎！

何順低著頭應命，不敢多說什麼就立刻轉身而去。

「我的意思是……要不延後？」趙虞猶豫著說道。

沒想到現如今，他兄長確確實實地邁出了復讎的第一步，以『趙伯虎』之名，以初戰就擊殺一名陳門五虎的戰績，向晉國、向陳太師，向陳門五虎，甚至向整個天下，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考慮到發出這聲嘆息的老人，今年已是足足有八十歲高齡，這份疲憊，讓人感覺愈發的沉重。

想到這裏，陳太師深吸一口氣，暫時將喪子之童壓制在心底，轉頭看向趙虞，用略有些沙啞的嗓音說道：「居正，老夫借你書房一用，寫幾封信，待會你派人送出去。」

稍後，陳太師在書桌后坐了下來，提筆寫了幾封信。

他覺得，當時他就不應該收兵，他應該順勢揮軍南下，一方面收復江東，一方面誅殺那趙伯虎，親手將這個心腹之患剷除，如此一來，他義子韓晫便不至於兵敗身亡。

說實話，這位老大人平日里其實是非常直爽的性格，這不，這兩天還曾與年近四十、正值壯年牛橫斗過酒。

不經意間，趙虞的腦海中浮現他當初在他魯陽趙氏的鄉侯府廢墟前，在父母雙親的衣冠冢前與他兄長告別時的情景——那是他魯陽趙氏遭遇慘劇的八年後，他與他兄長首次見面，也是唯一一次。

「坐下，子正。」

「……」

想來廉頗再世，亦不過如此。

目視著何順帶著那幾封信離開，趙虞這才關上書房的門，又走到了書桌旁，看著陳太師一臉木然地坐在那。

「那是自然……」

這就算是喝贏了，牛橫也勝之不武啊。

這成績，就算換做是趙虞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

「居正，今日的晚飯，就不必等老夫了……老夫倦了，先回屋歇歇。」

毛錚看著故作鎮定的陳太師，欲言又止。

一邊是義兄弟和圖書，一邊是親兄長，可想而知趙虞此刻心中的複雜心情。

也正因為如此，最初對陳太師、對陳門五虎抱有警惕，甚至抱有絲絲敵意的趙虞，也逐漸改變了看法，在對陳太師日漸尊敬的同時，也逐漸與鄒贊、薛敖、章靖、王謖幾人建立了不錯的關係，唯獨韓晫因為從未見過面，因此沒什麼交情。

但即便如此，陳太師依舊喝了足足兩壇酒，讓在旁的年輕人親眼見識到了何為老當益壯。

趙虞抱了抱拳，上前攙扶陳太師，但卻被陳太師伸手輕輕推開。

片刻后，趙虞與毛錚一同將陳太師送回了府上西苑的客房，待老太師躺到卧榻上之後，毛錚替他蓋上了被子，旋即恭敬說道：「老大人，孩兒就在屋外，您若有什麼吩咐，喚我即可。」

最後那一聲長嘆，無論是趙虞還是毛錚，隱約間皆彷彿聽出了濃濃的疲憊。

但那個趙伯虎……此人有點特殊。

陳太師在信中勸誡鄒贊，叫鄒贊不可因為一己私憤挑唆朝廷立即出兵鎮壓江東叛軍，一切要以大局為重，畢竟目前朝廷的財政已十分艱難，陳太師不想再重蹈當年進剿江東義師的覆轍——倘若當時朝廷或晉天子不是急著要剿滅佔據山東的江東義師，但凡再延遲一年出兵圍剿，也不至於會激起濟陰、東平、山陽那幾郡的叛亂，自然而然也不會有今日的泰山義賊。

毛錚點了點頭，也沒再說什麼，半響后拍拍趙虞臂膀說道：「居正，你先去忙吧，這裡有我在就好了。」

其中王謖暫且不論，鄒贊、薛敖、章靖，這三人可沒有一個是善與之輩。

就在趙虞、毛錚二人準備再次勸說之際，陳太師抬手稍稍下壓了壓，旋即長嘆道：「是老夫……是老夫的過失。」

他笑著道：「老夫……還未老呢。」

「呋……」

「呋……」

良久，陳太師緩緩睜開眼睛，沉聲說道。

對此他原本就有些納悶：今年三月陳太師與陳門五虎攻陷下邳縣后，為何沒有乘勝追擊，渡江攻入江東，而是將追擊江東義師殘軍、以及收復江東的任務交給了韓晫，原來是希望韓晫『將功補過』，彌補其最初被江東義師擊敗，從而導致當年那幾路義師起兵攻晉的過失。

那邊『義兄』韓晫剛死，他這邊卻大辦喜事，這總感覺不太合適。

聽著毛錚的勸說，陳太師卻只是搖頭嘆息。

就像陳門五虎的老五、后將軍王謖，陳太師迄今為止就沒有放任其單獨去闖蕩的想法，而是叫王謖在他身邊、在鄒贊的手下擔任將職，等到磨礪地差不多了，再讓其獨自率軍坐鎮和-圖-書一方也不遲。

趙虞抱了抱拳，當即起身走到書桌旁，替陳太師研磨。

不得不說，得知陳門五虎之一的韓晫竟在他兄長趙寅的手中兵敗身亡，趙虞的心情其實還要遠比毛錚來得複雜。

他被陳太師收為義子時，趙虞還在黑虎山上當山大王呢，算算時間，他與陳門五虎稱兄道弟也至少有七八年左右，雖說在這七八年的時間內，由於韓晫駐軍在江夏的關係，他與韓晫也甚少見面，一年也就見個一兩回，但二人畢竟都是陳太師的義子，自有一層兄弟感情在。

「老大人……」

而相比較陳太師，與趙虞打過若干次照面的鄒贊、薛敖、章靖、王謖四人，也無不表現地如此，其中以薛敖最甚——堂堂車騎將軍，竟能放下身段，針對祥瑞公主一事給趙虞出主意，暗示趙虞不妨耐心等待，等熬死當今天子再迎娶那位公主，作為義兄弟而言，這實屬不易。

見此，毛錚有些焦躁地在書房內來回走著，一邊搓著雙手一邊喃喃道：「怎麼會？這……怎麼會？」

陳太師微微點了點頭，神情看得出來十分疲憊。

從旁，趙虞琢磨著自己也應該說些什麼。

畢竟這兩年的潛移默化之間，他已逐漸適應了自己變成『陳門五虎之第六虎』這件事，內心之中也接受了韓晫這位『義兄』，雖然他從未見過這位義兄。

他兄長趙伯虎這件事，就連他也是出乎意料，但泰山賊……不可否認確實是他在暗中推動。

思忖了一下，趙虞點了點頭，拱手與毛錚告別，畢竟此時此刻的他，也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好吧。」

『……』

「老大人……」

與其後悔，還不如想想該如何補救。

趙虞、毛錚二人看在眼裡，別說毛錚，就連趙虞心底亦有些不是滋味。

倘若是換做別人，陳太師也會懷疑這個噩耗的可信度，畢竟作為他的義子，韓晫可不是任誰都能擊敗的無能之輩——要不是相信義子的能力，陳太師也不會答應讓義子獨當一面。

片刻后，二人來到了西苑的池塘旁，此時，毛錚長嘆一口氣，轉頭對趙虞說道：「今年的十二月，是老大人八十壽辰，今年初春，在征討江東義師之際，伯智兄、仲信兄、叔仁兄，還有季勇兄與少嚴，他們還在商議如何好好慶祝一番……甚至於這次來潁川之前，伯智兄在與我私下閑聊時還曾提及，今年雙喜臨門，你這邊與李小姐成了婚，不久后便是老大人八十壽辰，咱們幾人也可以趁機機會再聚一聚，包括季勇兄……沒想到，先是泰山賊為禍，而後又是……唉！」